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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唇枪舌剑

夜色中,高耸伫立的城墙将城镇紧紧环抱,竭尽所能守护着一方百姓。

可贪得无厌的人,却从未正视过那些满目疮痍与残破不堪。

城墙的一角残缺之地,一个黑影在城外颤颤巍巍地爬上了城墙,大气不敢喘一口,又紧贴着墙壁翻了过去。

他安安稳稳地落地,敲了敲四周,并未发现异样,长出一口气,迅速朝一个方向奔去。

没走两步,就被一只手按在肩膀上,动弹不得。吓得他一机灵,转头看去。

他看见城卫头领那张粗糙的脸仅离他不到一尺,那张血盆大嘴一张一合,说道:“胡大少够有雅兴的,这深更半夜,去城外会老情人了吗?”

胡岳双腿一软,向地上坐去,杜成一把将他捞起,阴森笑道:“大少跟我走一趟,把行踪交待清楚!”

先是生父被打入死牢,后又险些丧命山神庙,胡岳被折腾得身心俱疲,以致失了胆色,草木皆兵。现下眼瞅着被人逮个正着,平日里蛮横凶恶的劲儿又涌起三分,甩开杜成的手,冷哼道:“杜城守,我说了我的所见所闻,怕不是吓得你尿裤子。”

“哟呵,一会儿有你精神的,费什么话!”

这时,埋伏在四周的手下现身,上前将胡岳五花大绑。杜成狠狠推了胡岳一把,命令属下将他押向城卫衙署。

说是衙署,其实就是城门附近的几间草房,勉强遮风挡雨。平日里城防稀松,守卫们都聚集一堂烂赌。这帮守卫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好吃懒做,为了半夜把他们拉出来,杜成费了好一番口舌。现已逮住犯人,守卫们一个个打着哈欠,说着告退。杜成毫无办法,只得任他们去休息。

衙署内一灯如豆,杜成端坐椅内,一拍桌子,喝道:“大胆胡岳,封城期间竟敢私自出城,有何歹意,从实招来!”

胡岳虽然被绑着,但仍是昂首挺胸,不屑说道:“杜老大,这一套不适合你,那是陈知县的把式,从你嘴里说出来,真让人笑掉大牙。”

“嘿!我还治不了你了!”杜成不再装模作样,从座内跳起来,阴森森笑道:“擅自出城者格杀勿论,这是知县大老爷吩咐的,我一会儿把你做了,你也无处喊冤,你还是老实交代吧!”

“谁说我不想交代?你把我捆成这样,我怎么说话?”

杜成踹了胡岳一脚,怒道:“你他娘的不是一直在用嘴说?”

胡岳笑道:“我说出来的可是天大的事,杜老大若是及早上报,说不得能获大功一件。”

“啪!”杜成给了胡岳一嘴巴,狠狠说道:“你再这副嘴脸,老子可就要大刑伺候了!”

胡岳本以为能拿消息换来礼遇,还可分点儿功劳,没想到杜成说打便打,又想到这杜老大平日凶神恶煞的作风,加之自己阶下囚的身份,只得服软,说道:“别打别打,杜老大,我现在就说。”

于是,胡岳从前一日看见二道烧符,一直讲到被杜成抓个现形。为了不节外生枝,只是没说周齐其人是西安来的捕快,说是一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侠义之士,救了他就又云游四方去了。

杜成知道胡岳此人虽然横行霸道,却不是信口开河的油滑小人,心中信了九成。他挠了挠满是虬髯的下巴,说道:“看来白莲妖人是要动手了。不对,是已经动手了,那死囚林年八成就是他们救出去的。”

胡岳有点怕杜成再动粗,不敢耍横,嘟囔道:“救个林年有什么用?他是白莲教教主吗?”

杜成也想不明白,岔开话题,说道:“我现在去找蔡大人,白莲妖人出没,不可不防,得加派人手盯着附近村庄。你小子明天一早就去县衙跟知县大人说,他奶奶的,这帮妖人,还能反了天?”

胡岳早知杜成是蔡仲达的人,不敢抢这个功,只得任由杜成抢在前头。或者他也可以此时去找知县陈文采,不过扰了知县大人的美梦,后果可不堪设想。他现在只想赶紧回家,想好说辞,顺便替他爹在知县面前求求情。

“那你还不赶紧给我松绑?我这样怎么去见知县大人?”

杜成一边给他松绑,一边说道:“你小子最好麻利点儿,现在锦衣卫和我的守卫人手严重不足,必须让县里多纠集些人手。知县若是不肯出人,我要你好看!”

胡岳揉了揉手腕,自信地说道:“没问题。我爹那边,还望杜老大知会蔡大人一声,让他帮忙美言几句。”

“还他娘的是个孝子。”杜成笑骂道,胡岳陪着笑了几声。

守卫跟杜成在城墙边蹲了一夜,疲惫不堪,又抓到人犯,更是松懈,一股脑全都去睡觉了。

黎明前的黑暗中,城墙外露出两个人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不设防的县城,互相传递了个眼色,翻入城内。

黄鹤子带着林年,又是黑夜,又在县城里游荡。虽然只隔了一日,林年心生恍如隔世之感。他本以为县城应该戒备森严,没想到连更夫都没遇到一个。

二人来到监牢门口,黄鹤子示意止步。

“事不宜迟,马上天就亮了,我们马上动手。”黄鹤子悄声说道。

林年看了看东方,天色已经泛出一些微光,咬了咬牙,点头说道:“全听仙师吩咐。”

黄鹤子正要离去,突然心中灵机一动,诡秘一笑,说道:“我真是老糊涂了,救诸位兄弟也不一定要劫牢反狱,还能让陈文采老贼碰一鼻子灰。”他突然心中涌起一阵豪情壮志,高高跃起,洒然飘落在屋顶之上。

林年不明所以,只得硬着头皮跟上。

黄鹤子似是心情大好,带着林年在阜平县城屋顶之上一直向西,身形飘逸,宛若出尘仙人一般。

林年跟在后面寸步不落,他从未以居高临下的视角俯瞰阜平。随着他高低纵跃,起起伏伏,风在他耳畔掠过,像是沉睡的城市发出悠悠的呼吸之声。

直至真上观主殿之上,二人才停下脚步。

转身看去,东方渐白,雄鸡高歌,红日喷薄而出。

黄鹤子指着东方红日,雄姿英发,“看!”

林年作为一名兢兢业业、起早贪黑的猎户,早已看惯了日出,略显尴尬地看了几眼黄鹤子,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黄鹤子沉默了半晌,豪情壮志从脸上褪去,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从今天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还好是个晴天,好兆头。”

林年不明所以,不咸不淡地回道:“阜平是山区,时阴时晴的。”

黄鹤子被林年噎得差点从房顶上掉下去,瞪了他一眼,“呸呸呸!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他扫了一眼道观内,仍是空无一人,不由怒道:“林怀山带的一群懒鬼,天都亮了,没一个人起床做功课!”

说罢跳下房去,敲了敲一间起居室的门。

“谁啊?”走出来一个睡眼惺忪的道士,那道人二十来岁,白面无须,虽然未做梳洗,仍是英俊不凡。道士抬眼一看黄鹤子那张怒气冲冲的老脸,吓了一跳,拜道:“师父,原来是您老人家驾到。”

黄鹤子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怒道:“这几日你跑哪去了,怎么才回来?昨夜我和你师兄已经办完正事了,你也不来帮忙,真是我的好徒弟!”

道士揉了揉被打的脑袋,哭丧着脸说道:“师父,大事儿有您和师兄就够了,小徒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就不跟着掺和了。再说了,您和师兄一走了之,这阖观上下还有几十口子无关之人,我怕没人照看,今日被人一锅端了。”

黄鹤子气道:“有你照应,就能人人平安啦?我的李大侠,我算着你也该回来了,正好,今天老道有件事情求你。我先给你介绍一个人,这是林年。”然后指着那道士跟林年说道:“这是我徒弟,李怀希。”

林年站在一旁一直不言不语,听到黄鹤子介绍人给自己认识,上前规规矩矩抱拳行礼,说道:“小子林年,见过李道长。”

李怀希还了一礼,说道:“林小哥不必多礼。”他盯着林年面孔看了两眼,大惊失色,说道:“小兄弟,你天庭阴郁,印堂发黑,恐有血光之灾!”

林年不由苦笑,比起林怀山,这李怀希才更像是黄鹤子的徒弟,两个人跟他第一次见面说的话都如此相似。“多谢道长提醒,我一定多加注意。”

“别胡说八道岔开话题!”黄鹤子呵斥,“今天这事你必须得办。”

“有师父您在,哪还用得上我啊。”

黄鹤子拿这个徒弟颇为无奈,“今日为师另有要事在身。怀希,为师这次不用你做有违本心之事。你要是不帮我,我和你怀山师兄才真的要有血光之灾。”

李怀希无奈之下只好点头应是。

“你今日散播消息出去,死囚林年,因不满糊涂知县糊涂断案,越狱之后愤然加入白莲教。于乡间四处传播知县昏聩无能,同有猎户十数人被那知县冤枉,身受牢狱之灾。请百姓随他一起,加入白莲教,推翻糊涂知县。”

“仙师,您这?”林年不解地问道。

黄鹤子顿了顿,并不答他,继续对李怀希说道:“我知道你有办法,你江湖上朋友多,这消息今日必须传得街知巷闻。”

李怀希瞥了一眼无辜的林年,心中说道这还不是有违本心吗?但他知道违拗不过,只好答应,“我尽量试试看,不保证一定能行。”

黄鹤子欣慰地笑着点了点头。

李怀希拍了拍林年肩膀,颇为同情地说道:“你看,我说多准,你真的会有血光之灾。”

黄鹤子呵斥道:“还不快滚去办事!”

李怀希撇了撇嘴,转过身去,叹了口气,低头说道:“师父,您多保重。”

看着李怀希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黄鹤子久久不言。

林年心中有千般不解和丝丝委屈,他不懂黄鹤子的所作所为目的何在。他活了这二十余年,除了练武和狩猎,从未竭心尽力地去思考过事情,往往是得过且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进一步不如退一步,关于人情世故和阴谋诡计,就像戏班子的折子戏,他只愿远远观望瞧个热闹,绝不愿接触分毫。

黄鹤子回过神来,看见林年不解和委屈的眼神,慈祥地说道:“孩子,放心吧,有贫道在,你不会有事的。”

林年仍是不甘心,问道:“小子就是不懂,您给我安排的罪名,对您的大事,有什么帮助?”他人虽耿直憨厚,却也不傻,心中也暗暗揣测出黄鹤子要做“大事”。

“哈哈哈哈。”黄鹤子大笑,“我的大事,傻小子,我的大事是什么?”

“咦,昨天不是说了吗,要打到陈文采。这个知县确实可恶,不仅胡乱判案,还贪赃枉法,若是小子担待一些罪名,能让那狗官丢了乌纱帽,最好再来个青天大老爷接任,那我也不算亏。”林年朗声说道。

黄鹤子听着林年的话,笑意渐歇,嘴角抽了抽,有些丧气地说道:“说得好啊,就是为了整治陈文采,我才做这番安排的。”他不愿就这些事情与林年掰扯,三言两语间林年很难明白他的意图,岔开话题说道:“你可知刚才我那徒儿是谁?”

林年讶道:“他不是叫李怀希吗?”

黄鹤子露出骄傲的神色,背过手去,老气横秋地说道:“老道一辈子收了八个徒弟,大都是带艺投师,不以入门先后而是依年龄排序长幼,像怀山,是我的大弟子,在真上观修了一辈子的道,三年前我途经阜平,交谈投机,传了他一些法门和功夫,才算入我门下。其余弟子散在江湖,有的已多年不曾往来。只有怀希,是从小跟我到大的。他本是官宦子弟,生父卷入朝堂争斗,死在天牢,又被抄了家,生母无以为继,病死路边。我收养他时,他才七岁。不过这孩子天资聪颖,秉性纯良,跟我最久,武功也已在我之上,几年前就孤身闯荡,行侠仗义,扶危济弱,闯出一番名声,江湖人都叫他‘乐道士’。”

林年不是江湖中人,对江湖中事全然不知,点头说道:“看出来了,李道长性格开朗,这个外号很符合他性子。”

黄鹤子摇头笑道:“这两年‘乐道人’声名鹊起,江湖上很多人都买他面子,这次起事,我特意把他招来。我师徒彼此心意相通,我知他不喜我跟白莲教在一起做事,也不勉强他,只是当师父的有时需要帮手,不得不麻烦他。真正的大事啊,还得贫道亲力亲为。当然,也需要你助力。”

林年赶紧说道:“仙师是我救命恩人,您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黄鹤子叹了口气,说道:“你耿直烂漫这股劲儿,是贫道前所未见的,又动了收徒弟的心喽。”

林年神色一赧,说道:“小子哪有这福气,仙师在江湖里肯定是大大有名的人物,小子就是山村里的猎户,可当不起您的徒弟,您就别跟我开玩笑了。”

有些机缘只在一瞬,错过就是错过。黄鹤子脸上掠过一丝惆怅,没再提起收徒之事,说道:“老道年轻时的名字或许说出去有三五人识得,而立之后更名改姓,早就是无名之辈了。林年,走,咱俩去干大事!”

黄鹤子背着手,走向朝阳的方向。

若是让京城的百姓看见“长庆侯”戴衡坐在油脂麻花的桌边,喝着粗粥,啃着干粮,嚼着咸菜,一定会惊掉一地下巴。作为京城官家子弟的领军人物,他是纵情酒色、一掷千金的膏粱子弟。在皇帝和文武百官面前,他又是忠心耿耿、奋发有为的太子伴读。

谁也不曾想到,戴衡竟然吃得下去这种食物。

蔡仲达当然也想不到。他匆匆忙忙跑到戴衡下榻的客栈,被告知戴衡在对面的小摊吃早餐。他又着急忙慌地赶过来,看着戴衡的吃相,想起自己早上丰富的咸食小菜和鲜汤甜饼,心中一冷,他越来越清楚,眼前这位公子,绝不是可轻易欺弄的黄口小儿。

蔡仲达上前一礼,低声说道:“小侯爷,出事了。”

戴衡抬眼皮扫了他一眼,手嘴都没停下,风卷残云般把剩下的吃食塞进嘴里,嘟囔道:“我知道出事了。”

蔡仲达大吃一惊,“小侯爷果然消息灵通,我得到消息半分也没敢耽搁,没想到还是不如您的耳目迅速。”他以为戴衡已经暗中调动了人马,不与他打招呼独自行事,这表明了某种不信任。

戴衡拍了拍手,抖掉干粮的残渣,毫无顾忌地抬起胳膊用袖子擦干了嘴巴,露出笑容,“二哥误会了,我才起床,并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是昨日我派出城的亲卫至今未归,我就猜到出事了。二哥,坐下再说。”

蔡仲达暗暗放下心来,大马金刀地坐下,摆出豪爽模样说道:“小侯爷料事如神,的确出大事了。”戴衡示意他继续说,蔡仲达叹了口气,道:“凌晨时杜成来找我,说胡岳为救父出狱,被林怀山诳到城外千峰山山神庙烧符祈祷,差点把自己活活烧死。他还遇见了白莲妖人,说那妖人火烧了千峰山山神庙,似乎是想制造异象,方便传教。林怀山其人,很可能与白莲妖人有所勾结,不可不防。”说完他看了戴衡一眼,言下之意,戴衡派出去的跟踪林怀山的守卫很可能凶多吉少。

戴衡却只是点点头,说道:“果然是白莲教的一贯手段,防不胜防,那胡岳是怎么出城的?”

蔡仲达一愣,没想到戴衡问出这个问题,答道:“胡岳是地头蛇,这城防本就稀松,哪里有漏洞他门清。还好,杜成发现的尚早,趁他回城逮个正着,现已放他回去向陈文采禀明情况了。”不等戴衡回话,他又说道:“今早传来消息,那死刑犯果然已经逃出县城,昨日又遇上在县城外图谋不轨的白莲妖人,二者一拍即合,索性传起教来,想了个好由头,说是知县陈文采昏庸腐败,好人蒙冤,百姓受害。白莲教又拿出不少好处赠与愿意依附之人,据说笼络了相当一批无知乡民。纸包不住火,今天一早先从乞丐堆儿里传出来的风声,据说城外有一批乞丐佯装入伙,好生饱餐一顿炫耀。”

戴衡沉思了一会儿,悠然说道:“不仅地头蛇能偷偷溜出去,连死刑犯也神不知鬼不觉地逃掉,应该加派些人手来守城,我这就去找陈文采。本来还没有借口搬兵驻进他的衙门,这下好了,借口来了。”

蔡仲达疑惑问道:“侯爷,城外的白莲教怎么办?”

“咱们这几号人手,盯一个县城尚且力有未逮,周遭乡村山川纵横,阔野百里,根本无处下手。二哥,先放出弟兄查探消息,不要轻举妄动,待大军来了,这帮妖人要么束手就擒,要么望风而逃!”戴衡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愤慨中带着二分激动一份自信。

蔡仲达点头称是,不露声色。

戴衡仅携一亲卫,来到阜平县衙署外。向门房递上自己的府军前卫令牌信物,便站在衙门外,四处张望。

初秋时节,天朗气清,红日高悬,街边杨柳虽尽显落寞枯萎之姿,却在一碧万里、浩瀚澄清的晴空前显得无比小气。戴衡顿时心生爽快,一扫阴霾。他终归是个行伍之人,不喜暗中做事的瞻前顾后和勾心斗角。如今终于寻得机会,待招来他的军队,就可大刀阔斧快刀斩乱麻。白莲教那群乌合之众既然冒了头,就别想缩回去了,江湖上的散兵游勇在军队面前不堪一击。

戴衡起了兴致,本来的东张西望变得顾盼生姿。脑海中想着陈文采看了他的信物,会大吃一惊,然后匆匆忙忙赶出来倒笈相迎,他也乐得顺水推舟,假作礼贤下士,放下架子平起平坐。

然而,等了近一刻钟,也未见一人从衙署中出来,他心中爽快之气随之慢慢散去。

又足足过去一刻钟,戴衡心中已是不耐烦,正欲单刀直入闯进衙门。就在此时,衙署里面整整齐齐出来一队人,全都身着正式的吏服,秩序井然地排成两排左右站开。排头一吏员神态威武,瓮声瓮气地喊道:“知县大人驾到!”

戴衡视线穿过衙署大门,陈文采从仪门中出现,身着青色官袍,袍上绣着寸径杂花,头戴乌纱帽,腰坠牛角带,足蹬漆黑皮皂靴,手抚颌下长须,满面春风,踱着四方步,不紧不慢地迎了上来,手上行了揖礼,却不弯腰,直挺挺地说道:“下官阜平知县陈文采,不知府军前卫都指挥同知莅临本县,有失远迎。下官拜见戴将军。”

戴衡满腹疑惑,陈文采这是唱得哪一出戏,竟称呼他以府军前卫的官职,他虽年轻,却浸淫官场有些年月,本朝自土木堡后,武官地位一向较文官卑微。于是他热情上前,站着还礼,“陈知县客气了,本侯在京城久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风采不凡。”

陈文采上前挽住戴衡,亲切地说道:“小侯爷折煞本官,您年纪轻轻就做到从三品都指挥同知,我年纪一把才混个七品知县,惭愧惭愧。快请入内,容下官一尽地主之谊。”

戴衡回挽陈文采之手,看似亲密无间,笑中带急,说道:“陈大人,本侯正有要事与您相商。”

“将军请!”

陈文采驱散下属,一应吏员各归各房,戴衡也支退了亲卫,只剩二人在后堂分宾主落座。

陈文采端起才上的新茶,品了一口,悠然说道:“小侯爷,这毛尖相当不错,我上月才给恩师宋锦捎去几两,您尝尝。”

戴衡在京城有时与狐朋狗友故作高深,玩玩茶道,虽不精通,但也略知一二,像模像样地品尝了一口,现出惊讶神色,“嗯!好茶,我经常进宫伴读,陈大人这茶不比宫里的逊色。”

陈文采眉毛一挑,又恢复原状,不搭戴衡的话,反而笑呵呵地问道:“戴将军身为府军前卫都指挥同知,怎会突然驾临我弹丸之县?下官尚未接到任何讯息,可是兵部的秘密行动?”

戴衡心中暗骂,京营军官私自出京是死罪,陈文采这狗贼好不阴险。他故作神秘,低声说道:“是上面派来的活。哎,本侯天生就是劳累命,据说有白莲妖人欲在阜平兴风作浪,大人们都脱不开身,让我这小侯出来探探路。”

陈文采大讶,“喔?果有此事?我看定是有人妄图假借妖人之名,图谋不轨。小侯爷放心,本县民风淳朴,断然不会被邪教带坏风气。”

戴衡没想到陈文采竟是连消带打的言辞高手,着实有些措手不及,一时忍不住,问道:“陈大人还不知情吗?我进城时先见了锦衣卫蔡百户,他说昨夜有异动发生,且已有人向您陈清事由。难道那人惫懒至此,还未向您禀报如此重大消息吗?”

陈文采作恍然大悟状,“小侯爷说的是胡岳吧,您消息还真是灵通,下官作为一县之主也只能自愧不如。”他抿了口茶,不紧不慢地说道:“他今早来过了,说明了情况。无非就是零星妖人无计可施下,铤而走险,竟去烧了一座破旧的山神庙,简直让人啼笑皆非。小侯爷,您放心,下官替吾皇教化一方,所幸之至辖境百姓深感天恩浩荡,断然不会被妖邪蒙骗。”

戴衡听了此言心中大怒,这陈文采为了遮掩隐瞒治下有白莲教作乱,简直信口雌黄。但他面上仍是微笑,“原来如此,本侯真是虚惊一场。不过陈知县,今日上午外面消息乱哄哄的,说前日逃跑的死囚林年已加入白莲教,正四处编排你的不是,用词下作简直不堪入耳,听说不少百姓因此意欲加入白莲教。”

陈文采目**光,怒道:“好个林年,不仅越狱,还跟妖人搅在一起妄图谋逆。小侯爷,这则消息您来之前我就有所耳闻,下官确实有失妥当。林年既然跟百姓说我冤枉好人,羁押良善,我深感自责,又过了一遍案宗,将那些罪过轻微囚犯全都放了。相信他们回到乡里,跟同乡解释一番,此事不足为虑。”

戴衡终于控制不住,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喝道:“陈知县,妖人已经在你的治下兴风作浪,你还在这口口声声没有关系,不足为虑,是何居心!”

陈文采大吃一惊,像是被冤枉的好人,赶忙道:“小侯爷,您这是说的哪里话。若是听得外面风言言语就大动干戈,恐怕引得民心不稳,形势更为堪忧。您常年在外领兵作战,着实不懂老百姓的心思啊,百姓都是望风景从的良善之人,当官的若是神闲气定,他们就安安稳稳;当官的若是慌慌张张,他们则乱作一团。目前尚无确凿证据,且由他去,量他也不能兴风作浪。”

戴衡听得陈文采讽他不懂民心,更是怒气上头,伸手入怀摸到陈畴送他的锦衣卫便宜行事的令牌,就欲发作。待手触到令牌,上面传来丝丝凉意,将他的怒火冲淡了下去。他尚是第一次与地方官员接触,没想到竟能油滑至此,且句句让人无处着力。陈畴曾多次教导他,官场斗智不斗力,他今天算是开了眼界。

冷静下来,戴衡又喝了一口茶水,当做之前一时之怒未曾发生,说道:“陈知县此言有理,不过,据蔡仲达说,昨日城防森严,只有真上观林怀山一行携你的手谕出城,恰巧林年也是昨日逃脱出城,加之胡岳一事,也是林怀山指使。此人在其中搅风搅雨,若他坐实是白莲妖人,我看你的阜平,已经被妖邪打入内部了。”

陈文采冷哼道:“小侯爷此言与下官不谋而合,我已责令快手去缉拿林怀山和邹矩,看他们有什么话说!枉我平日因道家深受吾皇推崇,与那林怀山有些交情,竟看不破此人有如此狼子野心。邹矩身为大德乡绅,我昨天闻他病重,才放人出城。哎,想不到竟是好心没好报。小侯爷,此事我已想明白,林怀山叛三清,我且下令,真上观从此革除他的道号,揪出与他勾结之人,另立得道高人为观主,替吾皇播施恩德。”

戴衡又是一股怒火上头,还好心中念着沉心静气,才压了下来,脸色却已颇为不善。想起此行目的,他不想再跟陈文采绕圈子,直说道:“陈知县知县,想那白莲妖人武术高超,普通快手民兵恐拿他不下。在下可从府军前卫调兵两千,助陈大人守卫阜平。”

“太好了!”陈文采拍案而起,“等的就是小侯爷这久旱甘霖般的好消息。”戴衡没想到陈文采竟如此轻易地答应下来,心中不由一喜,可却又听那陈文采说道:“小侯爷,您早说有兵部的发兵印信,下官也就不用战战兢兢了。”

戴衡恨得牙痒痒,他要是被兵部授权,早就带着大军直杀过来,何苦跟陈文采在这磨磨唧唧。“尚未取得兵部印信,不过陈知县,我有锦衣卫指挥使令牌在此,着我便宜行事。府军前卫大都督也拨我两千兵马,由我随意支配。事急从权,我先把部队调来,也算合情合理。同时,我立马发八百里加急,让兵部把印信发来。”

陈文采面露为难之色,说道:“小侯爷,这恐怕不合规矩吧。我劝您一句,虽然有锦衣卫指挥使和府军前卫都督同意,但不经过兵部行文,将领私自带兵出营,可是死罪。咱犯不着为这点儿捕风捉影的事儿,断送了大好前程。还是按规矩来,以您的能量,取得兵部行文,还不是轻而易举。此去京城不远,最多耽搁个三五天。”

原来本朝规定,将领带兵出征,必须取得兵部的批准,才可点兵出发。京营作为守卫京城的精锐力量,由于多年的世道安稳,无仗可打,为了避免士兵武艺生疏,常常在京城周边、直隶一带操演。大规模操演还是由兵部授权,但是有些小规模的较技,却是由将官自行发起。兵部也因上报手续太过繁琐,加之京营将领多是王公贵族,对这种小规模行军演练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戴衡以前也常常偷摸与其他将领模拟领兵作战,从不上报。这次来真的,他却不敢妄自行事。若是被人捅上天听,他也得吃不完兜着走,陈文采此言一出,明是提醒,暗中则是威胁。况且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来找陈文采,更重要的是让他帮忙解决粮饷问题。他若不肯帮忙,必须得等到兵部文书,才能获取地方政府的粮饷支持。他没想到的是,陈文采竟然如此决绝,一点儿也不肯松口。

戴衡也站起身来,肃容说道:“多谢陈知县提醒,本侯差点儿做出逾距之举。本侯立马派人上报,希望大军到来之日,不用向阜平百姓举起刀枪。”

陈文采笑逐颜开,“下官在此预祝小侯爷诸事顺意,早日领兵前来,助我荡除宵小。既然事情有些苗头,下官也不敢隐瞒,这就修书与我恩师宋阁老,请他老人家指点迷津。咱们双管齐下,想那白莲妖邪必然望风而逃!”

“陈知县,好自为之吧。”戴衡一甩衣袖,转身离去。

“不送!小侯爷走好!”陈文采说道。待看不见戴衡身影,陈文采啐了一口,“我呸!什么小侯爷,一介武夫尔!来人,备墨!”

一片阴云在陈文采心头升起,林怀山对他私下不法之事可是一清二楚,虽然每次做得干干净净,不留半点真凭实据,可若是被其宣扬出去,必将是一场大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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