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百越有金瓯山者,滨海之南,巍然矗立。每值天朗无云,山麓葱翠间,红瓦鳞鳞,隐约可辨,盖海云古刹在焉。相传宋亡之际,陆秀夫既抱幼帝殉国崖山,有遗老遁迹于斯,祝发为僧,昼夜向天呼号,冀招大行皇帝之灵。故至今日,遥望山岭,云气葱郁;或时闻潮水悲嘶,尤使人欷歔凭吊,不堪回首。今吾述刹中宝盖金幢,俱为古物。池流清净,松柏蔚然。住僧数十,威仪齐肃,器钵无声。岁岁经冬传戒,顾入山求戒者寥寥,以是山羊肠峻险,登之殊艰故也。
一日凌晨,钟声徐发,余倚刹角危楼,看天际沙鸥明灭。是时已入冬令,海风逼人于千里之外。读吾书者识之,此日为余三戒俱足之日。计余居此,忽忽三旬,今日可下山面吾师。后此扫叶焚香,送我流年,亦复何憾?如是思维,不觉堕泪,叹曰:“人皆谓我无母,我岂真无母耶?否,否!余自养父见背,虽茕茕一身,然常于风动树梢,零雨连绵,百静之中,隐约微闻慈母唤我之声。顾声从何来,余心且不自明,恒结车啬凝想耳。”继又叹曰:“吾母生我,胡弗使我一见?亦知儿身世飘零,至于斯极耶?”
此时晴波旷邈,光景奇丽。余遂披袈裟,随同戒者三十六人,双手捧香,鱼贯而行。升大殿已,鹄立左右。四山长老云集,《香赞》既阙,万籁无声。少选,有尊证阇黎以悲紧之音唱曰:“求戒行人,向天三拜,以报父母养育之恩。”余斯时泪如绠縻,莫能仰视,同戒者亦哽咽不能止。
既而礼毕,诸长老一一来相劝勉曰:“善哉大德!慧根深厚,愿力庄严。此去谨侍亲师,异日灵山会上,拈花相笑。”
余聆其音,慈悲哀愍,遂顶礼受牒,收泪拜辞诸长老,徐徐下山。夹道枯柯,已无宿叶,悲凉境地,惟见樵夫出没,然彼焉知方外之人,亦有难言之恫?
此章为吾书发凡,均纪实也。
二
余既辞海云寺,即驻荒村静室,经行侍师而外,日以泪珠拭面耳。吾师视余年幼,固已怜之。顾吾师虽慈蔼,不足以杀吾悲。读者试思,余殆极人世之至戚者矣!
一日,余以师命下乡化米,量之可十余斤,负之行,思觅投宿之所。忽有强者自远而来,将余米囊夺去,余付之一叹。尔时天已薄暮,彳亍独行,至海边,已不辨道路。徘徊久之,就沙滩小憩,而骇浪遽起,四顾昏黑。余踌躇间,遥见海面火光如豆,知有渔舟经此,遂疾声呼曰:“请渔翁来,余欲渡耳!”已而,火光渐渐大,知舟已迎面至,余心殊慰。未几,舟果傍岸,渔人询余何往。曰:“余为波罗村寺僧,今失道至此,幸翁助我。”渔人摇手曰:“乌?是何言!余舟将以捕鱼易利,安能载尔贫僧?”言毕,登舟驶去。
余莫审所适,怅然涕下。忽耳畔微闻犬吠声,余念是间殆有村落,遂循草径行。渐前,有古庙,就之,中悬渔灯,余入,蜷卧石上。俄闻户外足音,余整衣起,瞥见一童子匆匆入。余曰:“小子何之?”童子手持竹笼数事示余日:“吾操业至劳,夜已深矣,吾犹匿颓垣败壁,或幽岩密菁间,类偷儿行径者,盖为此唧唧者耳,不亦大可哀耶?”余曰:“少年英俊,胡为业此屑小事?”童子太息曰:“吾家固有花圃,吾日间挑花以售富人,富人倍吝,故所入滋微,不足以养吾慈母。慈母老矣,试思吾为人子,安可勿尽心以娱其晚景?此吾所以不避艰辛,而兼业此。虽然,吾母尚不知之,否则亦必尼吾如是。吾前日见庙侧有蟋蟀跨蜈蚣者,候此已两夜,尚未得也。天乎!使此微虫早落吾手,待邻村墟期,必得善价,当为慈母市羊裘一领,使老母虽于冬深之日,犹在春温,小子之心,如是慰矣!吾岂荒伧市侩,尽日孳孳爱钱而不爱命者耶?”余聆小子言,不禁有所感触,泫然泪下。童子相余顶,从容曰:“敢问师奚为露宿于是?”余视童貌甚庄肃,一一告以所遇。童子慨然曰:“师苦矣!寒舍尚有空闼,去此不远,请从我归;否则村人固凶恣,诬师为贼,且不堪也。”余感此童诚实,诺之,遂行。俄入村,至一宅。童子辟扉,复自阖之,导余曲折度回廊。苑内百花,暗香沁鼻。既忽微闻老人语曰:“潮儿,今日归何晚?”余谛听之,奇哉,奇哉,此人声音也!及至厅事,则赫然余乳媪在焉。
三
余礼乳媪既毕,悲喜交并。媪一一究吾行止,乃命余坐,谛视余面,即以手拊额,沉思久之,凄然曰:“伤哉,三郎也!设吾今日犹在彼家,即尔胡至沦入空界?计吾依夫人之侧,不过三年,为时虽短,然夫人以慈爱为怀,视我良厚。一别夫人,悠悠十数载,乃至于今,吾每饭犹能不忘夫人爱顾之心。先是夫人行后,彼家人虽遇我恶薄,吾但顺受之,盖吾感夫人恩德,良不忍离三郎而去。迨尔父执去世之时,吾中心戚戚,方谓三郎孤寒无依,欲驰书白夫人。使尔东归,离彼犭葛獠。讵料彼妇侦知,逢其蕴怒,即以藤鞭我,斯时吾亦不欲与之言人道矣。纵情挞已,即摈我归。”
媪言至此,声泪俱下。斯时余方寸悲惨已极,故亦不知所以慰吾乳媪,惟泪涌如泉,相对无话。余忽心念乳媪以四十许人,触此愤恸,宁人所堪?遂强颜慰之曰:“媪毋伤。媪育我今已成立,此恩此德,感戴何可言宣?余虽心冷空门,今兹幸逢吾媪,藉通吾骨肉消息,否即碧落黄泉,无相见之日。以此思之,不亦彼苍尚有灵耶?余在幼龄,恒知吾母尚存,第百思莫审居何许,且为谁氏。今吾媪所称‘夫人’者,得非余生身阿母?奚为任我孑孑一身,飘摇危苦,都弗之问?媪试语我,以吾身世究如何者。”
媪既收泪,面余言曰:“三郎,居,吾语尔:吾为村人女,世居于斯,牧畜为业。既嫁,随吾夫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其乐无极,宁识人间有是非忧患?村家夫妇,如水流年。吾三十,而吾夫子不幸短命死矣,仅遗稚子,即潮儿也。是后家计日困,平生亲友,咸视吾母子为路人。斯时吾始悟世变,怆然于中,四顾茫茫,其谁诉耶?”
“一日,拾穗村边,忽有古装夫人,姗姗来至吾前,谓曰:‘子似重有忧者?’因详叩吾况,吾一一答之,遂蒙夫人怜而招我,为三郎乳媪。古装夫人者,诚三郎生母,盖夫人为日本产,衣制悉从吾国古代。此吾见夫人后,始习闻之。‘三郎’即夫人命尔名也。尝闻之夫人,尔呱呱坠地无几月,即生父见背。尔生父宗郎,旧为江户名族,生平肝胆照人,为里党所推,后此,夫人综览季世渐入浇漓,思携尔托根上国,故挈尔身于父执为义子,使尔离绝岛民根性,冀尔长进为人中龙也。明知兹事有干国律,然慈母爱子之心,无所不至,乃亲自抱尔潜行来游吾国,侨居三年。”
“忽一日,夫人诏我曰:‘我东归矣,尔其珍重!’复手指三郎,凄声含泪曰:‘是儿生也不辰,媪其善视之,吾必不忘尔赐。’语已,手书地址付余,嘱勿遗失。故吾今尚珍藏旧簏之中。当是时,吾感泣不置。夫人且锡我百金,顾今日此金虽尽,而吾感激之私,无能尽也。尤忆夫人束装之先一夕,一一为贮小影于尔果罐之中,衣箧之内,冀尔稍长,不忘见阿母容仪,用意至为凄恻。谁知夫人行后,彼家人悉检毁之。嗣后,夫人尝三致书于余,并寄我以金,均由彼妇收没。又以吾详知夫人身世,且深爱三郎,怒我故作是态,以形其寡德,怨毒之因,由斯而发,甚矣哉,人与猛兽,直一线之分耳!吾既见摈之后,彼即诡言夫人已葬鱼腹,故亲友邻舍,咸目尔为无母之儿,弗之闻问。迹彼肺肝,盖防尔长大,思归依阿娘耳。嗟乎!既取人子,复暴遇之,吾百思不解,彼妇前生,是何毒物?苍天苍天!吾岂怨毒他人者哉?今为是言者,所以惩悍妇耳。尔父执为人诚实,恒念尔生父于彼有恩,视尔犹如己出。谁料尔父执辞世不旋踵,而彼妇初心顿变耶?至尔无知小子,受待之苛,莫可伦比。顾尔今亭亭玉立,别来无恙;吾亦老矣,不应对尔絮絮出之,以存忠厚。虽然,今丁末造,我在在行吾忠厚,人则在在居心陷我,此理互相消长。世态如斯,可胜浩叹!”
吾媪言已,垂头太息。
少须,媪尚欲有言。斯时余满胸愁绪,波谲云诡。顾既审吾生母消息,不愿多询往事,更无暇自悲身世,遂从容启媪曰:“今夜深矣,媪且安寝。余行将孑身以寻阿母,望吾媪千万勿过伤悲。天下事正复谁料?媪视我与潮儿,岂没世而名不称者耶?”既而,媪忽仰首,且抚余肩曰:“伤哉,不图三郎羸瘠至于斯极!尔今须就寝。后此且住吾家,徐图东归寻觅尔母。吾时时犹梦古装夫人,旁皇于东海之滨,盼三郎归也。三郎,尔尚有阿姊、义妹,娇随娘侧。尔亦将闻阿娘唤尔之声。老身已矣,行将就木,弗克再会夫人。但愿苍苍者,必有以加庇夫人耳。”
翌晨,阳光灿烂,余思往事,历历犹在心头。读者试思,余昨宵乌能成寐?斯时郁伊无极,即起披衣,出庐四瞩,柳瘦于骨,山容萧然矣。
继今以后,余居乳媪家,日与潮儿弄艇投竿于荒江烟雨之中,或骑牛村外,幽恨万千,不自知其消散于晚风长笛间也。
四
一日薄暮,荒村风雪,萧萧彻骨,余与潮儿方自后山负薪以归。甫入门,见吾乳媪背炉兀坐,手缝旧衲,闻吾等声气,即仰首视余曰:“劳哉小子!吾见尔滋慰,尔两人且歇,待我燃烛,出鲜鱼热饭,偕尔晚膳。吾家去湖不远,鱼甚鲜美,价亦不昂,村居胜城市多矣。”余与潮儿即将蓑笠除下,与媪共饭,为况乐甚。少选饭罢,媪面余言曰:“吾今日见三郎荷薪,心殊未忍。以尔孱躯,今后勿复如是。此粗重工夫,潮儿可为吾助。今吾为尔计,尔须静听吾言。吾家花圃,在三春佳日,群芳甚盛,今已冬深,明岁春归时,尔朝携花出售,日中即为我稍理亭苑可耳。花资虽薄,然吾能为尔积聚,迄二三年后,定能敷尔东归之费,舍此计无所出。三郎,尔意云何?”余曰:“善,均如媪言。”媪续曰:“三郎,尔先在江户固为公子,出必肥马轻裘,今兹暂作花佣,亦殊异事。虽然,尔异日东归,仍为千金之子,谁复呼尔为鬻花郎耶?”余听至此,注视吾媪慈颜,一笑如春温焉。
岁月不居,春序忽至。余自是遵吾乳媪之命,每日凌晨作牧奴装,携花出售,每晨只经三四村落。余左手携花筐,右手持竹竿,顶戴渔父之笠,盖防人知我为比丘也。踯躅道中,状殊羞涩。见买花者,女子为最多,次则村妪耳,计余每日得钱可二三百。如是者弥月矣。
一日,余方独行前村,天忽阴晦,小雨溟蒙,沾余衣袂。此日为清明前二日,家家部署扫墓之事,故沿道无人,但有雨声滴沥,愁人而已。余纡道徐行,至一屋角细柳之下,枯立小憩。忽睹前垣碧纱窗内,有女郎新装临眺,容华绝代,而玉颜带肃,涌现殷忧之兆。迨余旁睇,瞬然已杳。俄而雨止,天朗气清,新绿照眼。余方欲行,前屋侧扉已启,又见一女子匆遽出而礼余,嗫嚅言曰:“恕奴失礼。请问若从何方至此?为谁氏子?以若年华,奚至业是?若岂不识韶光一逝,悔无及耶?请详答我。”余聆其言,心念彼女慧甚,无村竖态,但奚为盘问,一若算命先生也者?殆故探吾行业,抑有他因耶?余惟僵立,心殊弗怿,亦莫审所以为对。良久,彼女复曰:“吾之所以唐突者,乃受吾家女公子命,嘱必如是探问。吾女公子情性幽静无伦,未尝共生人言语,顾今如此者,盖听若卖花声,含酸梗余音。今晨女公子且见若于窗外,即审若身世,固非荒凉。若得毋怪我语无伦次。若非‘河合’其姓、‘三郎’其名者耶?”余骤闻其言,愕极欲奔。继思彼辈殆非为害于余,即漫声应之曰:“诚然。余亟于东归寻母,不得不业此耳。尚望子勿泄于人,则余受恩不浅矣。”女重礼余,言曰:“谨受教。先生且自珍重!明晨请再莅此,待我复命女公子也。”余自是心绪潮涌,遂怏怏以归。
五
明日,天气阴沉,较诸昨日为甚。迄余晨起,觉方寸中仓皇无主,以须臾即赴名姝之约耳。读吾书者,至此必将议我陷身情网,为清净法流障碍。然余是日正心思念:我为沙门,处于浊世,当如莲华不为泥污,复有何患?宁省后此吾躬有如许惨戚以告吾读者!
余出门去矣,此时正为余惨戚之发轫也。江村寒食,风雨飘忽,余举目四顾,心怦然动。窃揣如斯景物,殆非佳朕。忽念彼姝见约,定有远因,否则奚由稔余名姓?且余昨日乍睹芳容,静柔简淡,不同凡艳,又乌可与佻挞下流同日而语?余且行且思,不觉已重至碧纱窗下,呆立良久,都无动定。余方沉吟,谓彼小娃,殆戏我耶?继又迹昨日之言,一一出之至情,然则又胡容疑者?亡何,风雨稍止,僮娃果启扉出,不言亦不笑,行至吾前,第以双手出一纸函见授,余趣接之,觉物压余手颇重,余方欲发问,而僮娃旋踵已去。余亟擘函视之,累累者,金也。余心滋惑,于是细察函中,更有银管乌丝,盖贻余书也。嗟夫读者,余观书讫,惨然魂摇,心房碎矣!书曰:
妾雪梅将泪和墨,裣衽致书于三郎足下:
先是人咸谓君已披剃空山,妾以君秉坚孤之性,故深信之,悲号几绝者屡矣!静夜思君,梦中又不识路,命也如此,夫复奚言?迩者连朝于卖花声里,惊辨此音酷肖三郎心声——盖妾婴年,尝之君许,一挹清光,景状至今犹藏心坎也。——迨侵晨隔窗一晤,知真为吾三郎矣,当此之时,妾觉魂已离舍,流荡空际;心亦腾涌弗止,不可自持。欲亲自陈情于君子之前,又以干于名义,故使侍儿冒昧进诘,以渎清神,还望三郎怜而恕妾。
妾自生母弃养,以至今日,伶仃愁苦,已无复生人之趣。继母孤恩,见利忘义,怂老父以前约可欺,行思以妾改嫔他姓。嗟夫三郎!妾心终始之盟,固不忒也。若一旦妾身见抑于父母,妾只有自裁以见志,妾虽骨化形销至千万劫,犹为三郎同心耳,上苍曲全与否,弗之问矣。不图今日复睹尊颜,知吾三郎无恙,深感天心慈爱,又自喜矣。呜呼!茫茫宇宙,妾舍君其谁属耶?沧海流枯,顽石尘化,微命如缕,妾爱不移!今以戋戋百金奉呈,望君即日买棹遄归,与太夫人图之。万转千回,惟君垂悯!苫次不能细缕。伏维长途珍重!
雪梅者,余未婚妻也。然则余胡可忍心舍之,独向空山而去?读者殆以余不近情矣。实则余之所以出此者,正欲存吾雪梅耳。须知吾雪梅者,古德幽光奇女子也,今请语吾读者:雪梅之父,亦为余父执,在余义父未逝之先,已将雪梅许我。后此见余义父家运式微,余生母复无消息,乃生悔心,欲爽前诺。雪梅固高抗无伦者,奚肯甘心负约?顾其生父、继母都不见恤,以为“女子者,实货物耳,吾固可择其礼金高者而鬻之。”况此权特操诸父母,又乌容彼纤小致一辞者?雪梅是后茹苦含辛,莫可告诉,所谓庶女之怨,惟欲依母氏于冥府,较在恶世为安,此非躬历其境者不自知也。余年渐长,久不与雪梅相见,无由一证心量,然睹此情况,悲慨不可自抑。默默思量,只好出家皈命佛陀、达摩、僧伽,用息彼美见爱之心,使彼美享有家庭之乐;否则,绝世名姝,必郁郁为余而死,是何可者?不观其父母利令智昏,宁将骨肉之亲付之蒿里,亦不以嫔单寒无告之儿如余者。当时余固年少气盛,遂掉头不顾,飘然之广州常秀寺,哀祷赞初长老,摄受为驱乌沙弥,冀梵天帝释愍此薄命女郎而已。前书叙余在古刹中忆余生母者,盖后此数月间事也。
六
余自得雪梅一纸书后,知彼姝所以许我者良厚。是时心头辘辘,不能为定行止,竟不审上穷碧落,下极黄泉,舍吾雪梅而外,尚有何物!即余乳媪,以半百之年,一见彼姝之书,亦惨同身受,泪潸潸下。余此际神经,当作何状,读者自能得之。须知天下事,由爱而生者,无不能为难,无论湿、化、卵、胎四生,综以此故而入生死,可哀也已!
清明后四日,侵晨,晨曦在树,花香沁脑,是时余与潮儿母子别矣,以媪亦速余遄归将母,且谓雪梅之事,必力为余助。余不知所云以报吾媪之德,但有泪落如渖。乃将雪梅所赠款,分二十金与潮儿,为媪购羊裘之用。又思潮儿虽稚,侍亲至孝,不觉感动于怀,良不忍与之遽作分飞劳燕。忽回顾苑中花草,均带可怜颜色,悲从中来,徘徊饮泣。媪忽趣余曰:“三郎,行矣,迟则渡船解缆。”余此时遂抑抑别乳媪、潮儿而去。
二日已至广州,余登岸步行,思诣吾师面别。不意常秀寺已被新学暴徒毁为墟市,法器无存,想吾师此时已归静室,乃即日午后易舟赴香江。
翌晨,余理装登岸,即向罗弼牧师之家而去。牧师隶西班牙国,先是数年,携伉俪及女公子至此,构庐于太平山。家居不恒外出,第以收罗粤中古器及奇花异草为事。余特慕其人清幽绝俗,实景教中铮铮之士,非包藏祸心、思墟人国者,遂从之治欧文二载,故与余雅有情怀也。余既至牧师许,其女公子盈盈迎于堂上,牧师夫妇亦喜慰万状。迨余述生母消息及雪梅事竟,俱泪盈于睫。余万感填胸,即踞胡床而大哭矣。
七
后此四日,牧师夫妇为余置西服。及部署各事既竟,乃就余握别曰:“舟于正午启舷。孺子珍重!上帝必宠锡尔福慧兼修。尔此去可时以笺寄我。”语毕,其女公子曳蔚蓝文裾以出,颇有愁容。至余前,殷殷握余手,亲持紫罗兰及含羞草一束、英文书籍数种见贻。余拜谢受之。俄而海天在眼,余东行矣。
船行可五昼夜,经太平洋。斯时,风日晴美,余徘徊于舵楼之上,茫茫天海,渺渺余怀。即检罗弼大家所贻书籍,中有莎士比亚(原译沙士比尔)、拜伦(原译拜轮)及雪莱(原译室梨)全集。余尝谓拜伦犹中土李白,天才也;莎士比亚犹中土杜甫,仙才也;雪莱犹中土李贺,鬼才也。乃先展拜伦诗,诵《哈尔德·哈咯尔德游记》(原译《哈咯尔游草》),至末篇,有《大海》六章,遂叹曰:“雄浑奇伟,今古诗人,无其匹矣!”濡笔译为汉文如左:
皇涛澜汗,
灵海黝冥;
万艘鼓楫,
泛若轻萍。
芒芒九围,
每有遗虚;
旷哉天沼,
匪人攸居。
大器自运,
振荡;
岂伊人力?
赫彼神工。
罔象乍见,
决舟没人;
狂未几,
遂为波臣。
掩体无棺,
归骨无坟;
丧钟声嘶,
逖矣谁闻?
谁能乘,
履涉狂波?
藐诸苍生,
其奈公何!
泱泱大风,
立懦起罢;
兹维公功,
人力何衰!
亦有雄豪,
中原陵厉;
自公胸中,
彼空际。
惊浪霆奔,
慑魄悚神;
转侧张皇,
冀为公怜。
腾澜赴崖,
载彼微体;
拯溺含弘,
公何岂弟?
摇山撼城,
声若雷霆;
王公黔首,
莫不震惊。
赫赫军艘,
亦有浮名;
雄视海上,
大莫与京。
自公视之,
藐矣其形;
纷纷溶溶,
旋入沧溟。
彼阿摩陀,
失其威灵;
多罗缚迦,
壮气亦倾。
傍公而居,
雄国几许;
西利亻去维,
希腊罗马。
伟哉自由,
公所锡予;
君德既衰,
耗哉斯土!
遂成遗虚,
公目所睹;
以敖以,
回涛舞。
苍颜不皲,
长寿自古;
渺弥澶漫,
滔滔不舍。
赫如阳燧,
神灵是鉴;
别风淮雨,
上临下监。
扶摇羊角,
溶溶澹澹;
北极凝冰,
赤道淫滟。
浩此地镜,
无裔无;
圆形在前,
神光闪。
精魅变怪,
出尔泥;
回流云转,
气易舒惨。
公之淫威,
忽不可验。
苍海苍海,
余念旧恩;
儿时水嬉,
在公膺前,
沸波激岸,
随公转旋,
淋淋翔潮,
媵余往还,
涤我胸臆,
慑我精魂。
惟余与女,
父子之亲,
或近或远,
托我元身。
今我来斯,
握公之鬟。
余既译拜伦诗意,循环朗诵。时新月在天,渔灯三五,清风徐来,旷哉观也!翌晨,舟抵横滨,余遂舍舟投逆旅。今后当叙余在东之事。
八
余行装甫卸,即出吾乳媪所授地址,以询逆旅主人,逆旅主人曰:“是地甚迩,境绝严静,汽车去此可五站。客且歇一句钟,吾当为客购车票。吾阅人多矣,无如客之超逸者,诚宜至彼一游。今客如是急迫,殆有要事耶?”余曰:“省亲耳。”
午餐后,逆旅主人伴余赴车场,余甚感其殷渥。车既驶行,经二站,至一驿,名大船。掌车者向余言曰:“由此换车,第一站为镰仓,第二站是已。”
余既换车,危坐车中,此时心绪,深形忐忑,自念于此顷刻间,即余骨肉重逢,母氏慈怀大慰,宁非余有生以来第一快事?忽又转念,自幼不省音耗,矧世事多变如此,安知母氏不移居他方?苟今日不获面吾生母,则飘泊人胡堪设想?余心正怔忡不已,而车已停。余向车窗外望,见牌上书“逗子驿”三字,遂下车。
余既出驿场,四瞩无有行人,地至萧旷,即雇手车向田亩间辚辚而去。时正寒凝,积冰弥望,如是数里。从山脚左转,即濒海边而行,但见渔家数处,群儿往来垂钓,殊为幽悄不嚣。车夫忽止步告余曰:“是处即樱山,客将安往?”余曰:“樱山即此耶?”遂下车携箧步行。
久之,至一处,松青沙白。方望间,忽遥见松阴夹道中,有小桥通一板屋,隐然背山面海,桥下流水触石,汩汩作声。余趣前就之,仰首见柴扉之侧,有标识曰:“相州逗子樱山村八番”。余大悦怿,盖此九字即余乳媪所授地址。遂以手轻叩其扉,久之,阒如无人,寻复叩之,一妇人启扉出,余见其襟前垂白布一幅,审其为厨娘也,即问之曰:“幸恕唐突,是即河合夫人居乎?”妇曰:“然。”余曰:“吾欲面夫人,烦为我通报。”妇踌躇曰:“吾主人大病新瘥,医得嘱勿见客。客此来何事?吾可代达主人。”余曰:“主人即余阿母,余名三郎,余来自支那,今早始莅横滨。幸速通报。”妇闻言,张目相余,自颅及踵,凝思移时,骇曰:“信乎,客三郎乎?吾尝闻吾主言及少主,顾存亡未卜耳。”
语已,遂入。久之,复出,肃余进,至廊下,一垂髫少女礼余曰:“阿兄归来大幸,阿娘病已逾月,侵晨人略清爽。今小睡已觉,请兄来见阿娘。”于是导余登楼。甫推屏,即见吾母斑发垂垂,据榻而坐,以面迎余微笑。余心知慈母此笑,较之恸哭尤为酸辛万倍。余即趋前俯伏吾母膝下,口不能言,惟泪如潮涌,遽湿棉墩。此时但闻慈母咽声言曰:“吾儿无恙,谢上苍垂悯!三郎,尔且拭泪面余。余此病几殆,年迈人固如风前之烛。今得见吾儿,吾病已觉霍然脱体,尔勿悲切。”言已,收泪扶余起,徐回顾少女言曰:“此尔兄也,自幼适异国,故未相见。”旋复面余曰:“此为吾养女,今年十一,少尔五岁,即尔女弟也,侍我滋谨,吾至爱之。尔阿姊明日闻尔归,必来面尔。尔姊嫁已两载,家事如毛,故不恒至。吾后此但得尔兄妹二人在侧。为况慰矣。吾感谢上苍,不任吾骨肉分飞,至有恩意也。”
慈母言讫,余视女弟依慈母之侧,泪盈于睫,悲戚不胜。此时景状,凄清极矣!少选,慈母复抚余等曰:“尔勿伤心,吾明日病瘳,后日可携尔赴谒王父及尔父墓所,祝呵护尔。吾家亲戚故旧正多,后此当带尔兄妹各处游玩。吾卧病已久,正思远行,一觇他乡风物。”
时厨娘亦来面余母,似有所询问。吾母且起且嘱余女弟曰:“蕙子,且偕阿兄出前楼望,尔兄仆仆征尘,苦矣。”已,复指厨娘顾余曰:“三郎,尔今在家中,诸事尽可遣阿竹理之——阿竹佣吾家十余载,为人诚笃,吾甚德之。”
吾母言竟下楼,为余治晚餐。余心念天下仁慈之心,无若母氏之于其子矣。遂随吾女弟步至楼前。时正崦嵫落日,渔父归舟,海光山色,果然清丽。忽闻山后钟声,徐徐与海鸥逐浪而去。女弟告余曰:“此神武古寺晚钟也。”
九
入夜,余作书二通:一致吾乳媪,一致罗弼牧师。二书均言余平安抵家,得会余母;并述余母子感谢前此恩德,永永不忘。余母复附寄百金与吾乳媪,且嘱其母子千万珍卫,良会自当有期。迨二书竟,余疲极睡矣。逾日既醒,红日当窗,即披衣入浴室。浴罢,登楼,见芙蓉峰涌现于金波之上,胸次为之澄澈。此日,余母精神顿复,为余陈设各事无少暇。
余归家之第三日,天甫迟明,余母携余及弱妹趁急行车,赴小田原扫墓。是日阴寒,车行而密雪翻飞,途中景物,至为萧瑟。迨车抵小田原驿,雪封径途矣。荒村风雪中,固无牵车者,余母遂雇一村妇负余妹;又至驿旁购鲜花一束。既已,余即扶将母氏步行。可三里,至一山脚,余仰睇山顶积雪中,露红墙一角,余母以指示余曰:“是即龙山寺,尔祖及父之墓即在此。”
余等遂徐徐踏石磴而上,既近山门,有联曰:
蒲团坐耐江头冷,
香火重生劫后灰。
余心谓是联颇工整。方至殿中,一老尼龙钟出,与余母问讯叙寒喧毕,尼即往燃香,并携清水一壶,授余母。余与弱妹随阿母步至浮屠之后,见亡父及先君两墓并立,四围绕以铁栅,栅外复立木柱,柱之四面,作悉昙文,书“地、水、火、风、空”五字,盖密宗以表大日如来之德者也。余与弱妹拾取松枝,将坟上积雪推去。余母以手提壶灌水,由墓顶而下。少选,泛洒严净,香花既陈,余母复摘长青叶一片,端置石案之中,命余等展拜。余拜已,掩面而哭。余母曰:“三郎,雪弥剧,余等归。”余遂启目视坟台,积雪复盈三寸,新陈诸物,均为雪蔽。余母以白纸裹金授老尼,即与告别,冒雪下山。余母且行且语余曰:“三郎,若姨昨岁卜居箱根,去此不远,今且与尔赴谒若姨。须知尔幼时,若姨爱尔如雏凤,一日不见尔,则心殊弗怿。先时余携尔西行,若姨力阻;及尔行后,阿姨肝肠寸断矣。三郎知若姨爱尔之恩。弗可忘也。”
十
既至姨氏许,阍者通报,姨氏即出迓余母;已,复引领顾余问曰:“其谁家宁馨耶?”余母指余笑答姨氏曰:“三郎也,前日才归家。”姨氏闻言喜极曰:“然哉,三郎果生还耶?胡未驰电告我?”言已,即以手扑余肩上雪花,徐徐叹曰:“哀哉三郎?吾不见尔十数载,今尔相貌犹依稀辨识,但较儿时消瘦耳。尔今罢矣,且进吾闼。”
遂齐进厅事,自去外衣。倏忽,见一女郎擎茶具,作淡装出,袅娜无伦。与余等礼毕。时余旁立谛视之,果清超拔俗也。第心甚疑骇,盖似曾相见者。姨氏以铁箸剔火钵寒灰,且剔且言曰:“别来逾旬,使人系念。前日接书,始知吾妹就瘥,稍慰。今三郎归,诚如梦幻,顾我乐极矣!”余母答曰:“谢姊关垂,身虽老病,今见三郎,心滋怡悦,惟此子殊可愍耳!”
此时,女郎治茗既备,即先献余母,次则献余。余觉女郎此际瑟缩不知为地。姨氏知状,回顾女郎曰:“静子,余犹记三郎去时,尔亦知惜别,丝丝垂泪,尚忆之乎?”因屈指一算,续曰:“尔长于三郎二十有一月,即三郎为尔阿弟,尔勿踖作常态也。”女郎默然不答,徐徐出素手,为余妹理鬓丝,双颊微生春晕矣。
迨晚餐既已,余顿觉头颅肢体均热,如居火宅。是夜辗转不能成寐,病乃大作。翌晨,雪不可止。余母及姨氏举屋之人,咸怏怏不可状,谓余此病匪细。顾余虽呻吟床褥,然以新归,初履家庭乐境,但觉有生以来,无若斯时欢欣也。于是一思量,余自脱俗至今,所遇师傅、乳媪母子及罗弼牧师家族,均殷殷垂爱,无异骨肉。则举我前此之飘零辛苦,尽足偿矣。第念及雪梅孤苦无告,心中又难自恝耳。然余为僧及雪梅事,都秘而不宣,防余母闻之伤心也。兹出家与合婚二事,直相背而驰;余既证法身,固弗娶者,虽依慈母,不亦可乎?
方遐想间,余母与姨氏入矣。姨氏手持汤药,行至榻畔予余曰:“三郎,汝病盖为感冒,汝今且起服药,一二日后可无事。此药吾所手采。三郎,若姨日中固无所事,惟好去山中采药,亲制成剂,将施贫乏而多病者。须知世间医者,莫不贪财,故贫人不幸构病,只好垂手待毙,伤心惨目,无过于此。吾自顾遣此余年,舍此采药济人之事,无他乐趣;若村妇烧香念佛,吾弗为也。三郎,吾与汝母俱为老人矣,谚云‘老者预为交代事’,盖谓人老只当替后人谋幸福,但自身劳苦非所计。顾吾子现隶海军,且已娶妇,亦无庸为彼虑。今兹静子,彼人最关吾怀。静子少失怙恃,依吾已十有余载,吾但托之天命。”姨氏言至此,凝思移时,长喘一声,复面余曰:“三郎,先是汝母归来,不及三月,即接汝义父家中一信,谓‘三郎上山,为虎所噬’。吾思彼方固多虎患,以为言实也。余与汝母得此凶耗,一哭几绝,顿增二十余年老态。兹事亦无可如何,惟有晨夕祷告上苍,祝小子游魂来归阿母。”
余倾听姨氏之言,厥声至惨,猛触宿恨,肺叶震震然,不知所可。久之,仰面见余母容仪,无有悲戚,即力制余悲,恭谨言曰:“铭感阿姨过爱!第孺子遭逢,不堪追溯,且已成过去陈迹,请阿姨、阿母置之。儿后此晨昏得奉阿姨、阿母慈祥颜色,即孺子喜幸当何如也!”
余言已,余母速余饮药。少选,上身汗出如注,惫极,帖然而卧。
十一
余病四昼夜,始臻勿药,余母及姨氏举家喜形于色。时为三月三日,天气清新,余就窗次卷帘外盼,山光照眼,花鸟怡魂,心乃滋适,忽念一事:盖余连日晨醒,即觉清芬通余鼻观,以榻畔紫檀几上,必易鲜花一束,插胆瓶中,奕奕有光,花心犹带露滴。今晨忽见一翡翠襟针遗于几下,方悉其为彼姝之物,花固美人之贻也。余又顿忆前日似与玉人曾相识者,因余先在罗弼女士斋中,所见德意志画伯阿陀辅手绘《沙浮遗影》,与彼姝无少差别耳。方凝伫间,忽注目纱帘之下,陈设甚雅:有云石案作鹅卵形,上置鉴屏、银盒、笔砚、绛罗,一尘不着;旁有柚木书椟,状若鸽笼,藏书颇富,余检之,均汉土古籍也。迨余回视左壁,复有小几,上置雁柱鸣筝,似尚有余音绕诸弦上。此时,余始惊审此楼为彼姝妆阁;又心仪彼姝学邃,且然出尘,如藐姑仙子。
斯时,余正觉心中如有所念;移时,又怃然若失。忽见余母登楼,手中将春衣二袭,嘱余曰:“三郎,今兹寒威已退,尔试易此衣。”余将衣接下,遂伴余母坐于蓝缎弹簧长椅之上。余母视余作慈祥之色,旋以手按余额问曰:“吾儿今晨何似?”余曰:“儿无所苦,身略罢耳。阿娘以何日将余及妹宁家?余尚未面阿姊也。”余母曰:“何时均可。吾初意俟尔病瘳即行,但若姨昨夕苦苦留吾母子勿遽去,今晨已函报尔姊,盖若姨有切心之事与我商量。苟尔居此舒泰,吾一时固无归意。尔知吾年已垂暮,生平亲属咸老,势必疏远,安能如盛年时往来无绝?吾今举目四顾,惟与若姨形影相吊耳。且若姨见尔,中心怡悦靡极,则尔住此,一若在家中可也。吾知尔性耽幽寂,居此楼最适。此楼向为静子所居,前日尔来,始移于楼下,与尔妹同室。三郎,尔居此,意若弗适者,尽可语我。”余曰:“敬遵娘言。阿姨屋外风物固佳,小住,于儿心滋乐也。”
此时侍者传言“晨餐已备”。余母欣然趣余更衣,下楼御膳,余既随母氏至食堂,即鞠躬致谢阿姨厚遇之恩。姨氏以面迎余,欣欢万状,引首顾彼姝曰:“托天之庇,三郎无恙矣!静子,尔趋前为三郎道晨安。”瞬息,即见玉人翩若惊鸿,至余前,肃然为礼。而此际玉人密发虚鬟,丰姿愈见娟媚。余不敢回眸正视,惟心绪飘然,如风吹落叶,不知何所止。
余兄妹随阿母羁旅姨氏家中,不啻置身天苑。姨氏固最怜余,余惟凡百恭谨,以奉阿姨、阿母欢颜,自觉娱悦匪极。苟心有枨触,即倚树临流,或以书自遣,顾椟中所藏多宋人理学之书;外有梵章及驴文数种,已为虫蚀,不可辨析,俱唐本也;复次有汉译《婆罗多》及《罗摩延》二书,乃长篇叙事诗——二书汉土已失传矣。惟于《华严经》中偶述其名称,谓出自马鸣菩萨;今印度学人哆氏之英译《摩诃婆罗多族大战篇》,即其一也。
十二
一时雁影横空,蝉声四彻。余垂首环行于姨氏庭苑鱼塘堤畔,盈眸廓落,沦漪泠然。余默念,晨间余母言明朝将余兄妹归,则此地白云红树,不无恋恋于怀。忽有风声过余耳,瑟瑟作响。余乃仰空,但见宿叶脱柯,萧萧下堕,心始耸然知清秋亦垂尽矣。遂不觉中怀惘惘,一若重愁在抱。想余母此时已屏当行具,方思进退闲之轩一看弱妹。步至石栏桥上,忽闻衣裙窸窣之声。少选,香风四溢,陡见玉人靓妆,仙仙飘举而来,去余仅数武,一回春盼,徐徐与余眸相瞩矣。余即肃然鞠躬致敬。尔时玉人双颊虽赤贞,然不若前此之羞涩至于无地自容也。余少瞩,觉玉人似欲言而未言,余愈踖,进退不知所可,惟有俯首视地。久久,忽残菊上有物映余眼帘,飘飘然如粉蝶,行将逾篱落而去。余趋前以手捉之,方知为蝉翼轻纱,落自玉人头上者。斯时余欲掷之于地,又思于礼微悖,遂将返玉人。玉人知旨,立即双手进接,以慧目迎余,且羞且发娇柔之声曰:“多谢三郎见助。”
此为余第一次见玉人启其唇樱,贻余诚款,故余胶胶不知作何词以对。但见玉人口涡动处,又使沙浮复生,亦无此庄艳,此时令人真个消魂矣!
玉人寻复俯其颈,吐婉妙之音,微微言曰:“三郎日来安乎?逗子气候温和,吾甚思造府奉谒,但阿母事集,恐岁内未能抽身耳。是间比逗子清严幽澈则一,惟气候悬绝,盖深山也。唐人咏罗浮诗云:‘游人莫著单衣去,六月飞云带雪寒。’吾思此语移用于此,颇觉亲切有味,未知三郎以吾言有当不?”
余聆玉人词旨,心乃奇骇,唯唯不能作答,久乃恭谨言曰:“谢阿姊分神及我!果阿姊见枉寒舍,俾稚弟朝夕得侍左右,垂纶于荒村寒牖,幸何如之!否则寒舍东西诗集不少,亦可挑灯披卷,阿姊得毋嫌软尘溷人。敢问阿姊喜诵谁家诗句耶?”
玉人低首凝思,旋即星眸瞩我,冁然答曰:“感篆三郎盛意!所问爱读何诗,诚为笑话,须知吾固未尝学也。三郎既不以吾为渎,敢不出吾肝膈以告?且幸三郎有以教我。”遂累累如贯珠言曰:“从来好读陈后山诗,亦爱陆放翁,惟是故国西风,泪痕满纸,令人心恻耳。比来读《庄子》及陶诗,颇自觉徜徉世处,可见此关于性情之学不少。三郎观吾书椟所藏多理学家言,此书均明之遗臣朱舜水先生所赠吾远祖安积公者。盖安积公彼时参与德川政事,执弟子礼以侍朱公,故吾家世受朱公之赐。吾家藏此书帙,已历二百三十余年矣。”此语一发,余更愕然张目,注视玉人。
玉人续曰:“吾婴年闻先君道朱公遗事,至今历历不忘,吾今复述三郎听之。”于是长喟一声,即愀然曰:“朱公以崇祯十七年,即吾国正保元年,正值胡人猖披之际,孑身数航长崎,欲作秦庭七日之哭,竟不果其志。迨万治三年,而明社覆矣。朱公以亡国遗民,耻食二朝之粟,遂流寓长崎,以其地与平户郑成功诞生处近也。后德川氏闻之,遣水户儒臣,聘为宾师,尤殚礼遇。公遂传王阳明学于吾国土,公与阳明固是同乡也。至今朱公遗墓,尚存茨城县久慈郡瑞龙山上,容日当导三郎一往奠之,以慰亡国忠魂,三郎其有意乎?又闻公酷爱樱花,今江户小石川后乐园中,犹留朱公遗爱——此园系朱公亲手经营者。朱公以天和二年春辞世,享寿八十有三。公目清人腼然人面,疾之如仇。平日操日语至精,然当易箦之际,公所言悉用汉语,故无人能聆其临终垂训,不亦大可哀耶?”
玉人言已,仰空而欷。余亦凄然。二人伫立无语,但闻风声萧瑟。忽有红叶一片,敲玉人肩上。玉人蹙其双蛾,状似弗惬,因俯首低声曰:“三郎,明朝行耶?胡弗久留?吾自先君见背,旧学抛荒已久,三郎在,吾可执书问难。三郎如不以弱质见弃,则吾虽凋零,可无憾矣。”
余不待其言之毕,双颊大赤贞,俯首至臆,欲贡诚款,又不工于词,久乃嗫嚅言曰:“阿母言明日归耳。阿姊恳恳如此,滋可感也!”时余妹亦出自廊间,且行且呼曰:“阿姊不观吾袷衣已带耶?晚餐将备,曷入食堂乎?”玉人让余先行,即信步随吾而入,是夕餐事丰美,逾于常日,顾余确不审为何味。饭罢,枯坐楼头,兀思余今日始见玉人天真呈露,且殖学滋深,匪但容仪佳也,即监守天阍之乌舍仙子,亦不能逾是人矣。思至此,忽尔昂首见月明星稀,因诵忆翁诗曰:“千岩万壑无人迹,独自飞行明月中。”心为廓然。对月凝思,久久,回顾银烛已跋,更深矣,遂解衣就寝。复喟然叹曰:“今夕月华如水,安知明夕不黑云靉靆耶?”余词未毕,果闻雷声隐隐,似发于芙蓉塘外,因亦威威无已。寻复叹曰:“云耶,电耶,雨耶,雪耶,实一物也,不过因热度之异而变耳。多谢天公,幸勿以柔丝缚我!”
明日,晨餐甫竟,余母命余易旅行之衣,且言姨氏亦携静子偕行。余闻言喜甚,谓可免黯然魂消之感。余等既登车室,玻璃窗上,霜痕犹在。余母及姨氏,指麾云树,心旷神怡,瞬息,闻天风海涛之声,不觉抵吾家矣。自是日以来,余循陔之余,静子亦彼此常见,但不久谈,莞尔示敬而已。
一日,细雨帘纤。余方伴余母倚栏观海,忽微微有叩环声,少选,侍者持一邮筒,跪上余母。余母发函申纸,少须观竟,嘱余言曰:“三郎,此尔姊来笺也,言明日莅此;适逢夫子以明日赴京都,才能分身一来省我云。此子亦大可怜。”言至此,微喟,续曰:“谚云‘养女徒劳’,不其然乎?女子一嫔夫家,必置其亲于脑后,即每逢佳节,思一见女面,亦非易易。此虽因中馈繁杂,然亦天下女子之心,固多忘所自也。昔有贫女,嫁数年,夫婿致富。女之父母私心欣幸,方谓两口可以无饥矣。谁料不数日,女差人将其旧服悉还父母,且传语曰:‘好女不着嫁时衣。’意讽嫁时奁具薄也。世人心理如是,安得不江河日下耶!”
余母言已,即将吾姊来书置桌上,以慈祥之色回顾余曰:“三郎,晨来毋寒乎?吾觉凉生两臂。”余即答曰:“否。”余母遂徐徐诏余曰:“三郎,坐。”余既坐,余母问曰:“三郎,尔视静子何如人耶?”余曰:“慧秀孤标,好女子也。”
余母尔时舒适不可状,旋曰:“诚然,诚然,吾亦极爱静子和婉有仪。母今有言,关白于尔,尔听之;三郎,吾决纳静子为三郎妇矣。静子长于尔二岁,在理吾不应尔。然吾仔细回环,的确更无佳偶逾是人者。顾静子父母不全,按例须招赘,始可袭父遗荫;然吾固可与若姨合居,此实天缘巧凑。若姨一切部署已定,俟明岁开春时成礼,破夏吾亦迁居箱根。兹事以情理而论,即若姨必婿吾三郎,中怀方释。盖若姨为托孤之人,今静子年事已及,无时不系之怀抱。顾连岁以来,求婚者虽众,若姨都不之顾;若姨之意,非关门地,第以世人良莠不齐,人心不古,苟静子不得贤夫子而侍,则若姨将何以自对?今得婿三郎,若姨重肩卸矣。”余母言至此,凄然欲哭曰:“三郎,老母一生寥寂,今行将见尔庆成嘉礼,即吾与若姨晚景,亦堪告慰。后此但托天命,吾知上苍必予尔两小福慧双修。”
余母方絮絮发言,余心房突突而跳。当余母言讫,余夷犹不敢遽答。正思将前此所历,径白余母;继又恐滋慈母之戚,非人子之道。心念良久,蕴泪于眶,微微言曰:“儿今有言奉干慈母听纳,盖儿已决心……”
余母急曰:“何谓?”
余曰:“儿终身不娶耳。”
余母闻言极骇,起立张目注余曰:“乌?是何言也?尔何所见而为此言?抑尔固执拗若是?此语真令余不解。尔年弱冠不娶,人其谓我何?若姨爱尔,不徒然耶?尔澄心思之,此语胡可使若姨听之者?矧静子恒为吾言,舍三郎无属意之人。尔前次恹恹病卧姨家,汤药均静子亲自煎调,怀诚已久,尚不知尔今竟岸然作是言也!”
余母言至末句,声愈严峻。余即敛涕言曰:“慈母谛听,儿抚心自问,固爱静子,无异骨肉,且深敬其为人,想静子亦必心知之。儿今兹恝然出是言者,亦非敢抗挠慈母及阿姨之命,此实出诸不得已之苦衷,望慈母恕儿稚昧。”
余母凄然不余答,久乃哀咽言曰:“三郎,尔当善体吾意。吾钟漏且歇。但望尔与静子早成眷属,则吾虽入土,犹含笑矣。”
十三
余听母言,泪如瀑泻,中心自咎,诚不应逆堂上之命,致老母出此伤心之言,此景奚堪?余皇然少间,遽跪余母膝前,婉慰余母曰:“阿娘恕儿,儿诚不孝,儿罪重矣!后此惟有谨遵慈命。儿固不经事者,但望阿娘见恕耳。”
余母徐徐收泪,漫声应曰:“孺子当听吾言为是,古云:‘不信老人言,后悔将何及’,矧吾儿终身大事,老母安得不深思详察耶?当知娘心无一刻不为儿计也,即尔姊在家时,苟不从吾言,吾亦面加叱责而不姑息;今既归人,万事吾可不必过问,须知女心固外向,吾又何言?若静子则不然,彼姝性情娴穆,且有夙慧,最称吾怀,尔切勿以傅粉涂脂之流目之可耳。”余母尚欲有言,适侍女跪白余母曰:“浴室诸事已备,此时刚十句钟也。”言毕即去。余母颜色开霁,抚余肩曰:“三郎,娘今当下楼检点冬衣,十一时方暇。尔去就浴。”余此时知已宽慈母之忧,不禁怡然自得。仰视天际游丝,缓缓移去,雨亦遽止,余起易衣下楼就浴。
余浴毕,登楼面海,兀坐久之,则又云愁海思,袭余而来。当余今日慨然许彼姝于吾母之时,明知此言一发,后此有无穷忧患,正如此海潮之声,续续而至,无有尽时。然思若不尔者,又将何以慰吾老母?事至于此,今但焉置吾身?只好权顺老母之意,容日婉言劝慰余母,或可收回成命;如老母坚不见许,则历举隐衷,或卒能凉余为空门中人,未应蓄内。余抚心自问,固非忍人忘彼姝也。继余又思日俗真宗固许带妻,且于刹中行结婚礼式,一效景教然者。若吾母以此为言,吾又将何说答余慈母耶?余反复思维,不可自抑。又闻山后凄风号林,余不觉惴惴其栗。因念佛言:“身中四大,各自有名,都无我者。”嗟乎!望吾慈母切勿驱儿作哑羊可耳。
十四
越日,余姊果来,见余不多言,但亦劝余曰:“吾弟随时随地须听母言,凡事毋以盛气自用,则人情世故,思过半矣。至尔谓终身不娶,自以为高,此直村竖恒态,适足笑煞人耳。三郎,尔后此须谨志吾言,勿贻人笑柄也。”余唯唯而退。余自是以来,焦悚万状,定省晨昏,辄不久坐,尽日惴惴然,惟恐余母重提意向。余母每面余时,欢欣无已,似曾不理余心有闲愁万种。
一日,余方在斋中下笔作画,用宣愁绪。既绘怒涛激石状,复次画远海波纹,已而作一沙鸥斜身堕寒烟而没。忽微闻叩环声,继知吾妹推扉言曰:“阿兄胡不出外游玩?”余即回顾,忽尔见静子作斜红绕脸之妆,携余妹之手,伫立门外,见余即鞠躬与余为礼。余遂言曰:“请阿姊进斋中小坐,今吾画已竟,无他事也。”
余言既毕,余妹强牵静子,径至余侧。静子注观余案上之画,少选,莞尔顾余言曰:“三郎幸恕唐突,昔董原写江南山,李唐写中州山,李思训写海外山,米元晖写南徐山,马远、夏圭写钱塘山,黄子久写海虞山,赵吴兴写苕山;今吾三郎得毋写崖山耶?一胡使人见则然如置身清古之域?此诚快心洞目之观也。”
言已,将画还余。余受之,言曰:“吾画笔久废,今兴至作此,不图阿姊称誉过当,徒令人增惭惕耳。”
静子复微哂,言曰:“三郎,余非作客气之言也。试思今之画者,但贵形似,取悦市亻会,实则宁达画之理趣哉?昔人谓画水能终夜有声,余今观三郎此画,果证得其言不谬。三郎此幅,较诸近代名手,固有瓦跞明珠之别,又凯待余之多言也?”
余倾听其言,心念世宁有如此慧颖者?因退立其后,略举目视之,鬓发腻理,纤稼中度。余暗自叹曰:“真旷劫难逢者也!”
忽而静子回盼,赧赧然曰:“三郎,此画能见媵否?三郎或不以余求在礼为背否?余观此景沧茫古逸,故爱之甚挚。今兹发问,度三郎能谅我耳。”
余即答曰:“岂敢,岂敢!此画固不值阿姊一粲。吾意阿姊固精通绘事者,望阿姊毋吝教诲,作我良师,不宁佳乎?”静子瑟缩垂其双睫,以柔荑之手,理其罗带之端,言曰:“非然也。昔日虽偶习之,然一无所成,今惟行箧所藏《花燕》一幅而已。”
余曰:“请问云何《花燕》?”
静子曰:“吾家园池,当荷花盛开时,每夜有紫燕无算,巢荷花中,花尽犹不去。余感其情性,命之曰‘花燕’爰为之图。三郎,今容我检之来,第恐贻笑大方耳。”余鞠躬对曰:“请阿姊速将来,弟亟欲拜观。”
静子不待余言之毕,即移步鞠躬而去,轻振其袖,薰香扑人。余遂留余妹问之曰:“何不闻阿母、阿姊声音?抑外出耶?”余妹答曰:“然,阿姊约阿姨、阿母俱出,谓往叶山观千贯松,兼有他事,顺道谒淡岛神社。已嘱厨娘,今日午膳在十二句半钟,并嘱吾语兄也。”余曰:“妹曷未同往?”妹曰:“不,静姊不往,故我亦不愿往。”余顾余妹手中携有书籍,即诘之曰:“何书?”妹曰:“此波弥尼八部书也。”余曰:“此为《梵文典》,吾妹习此乎?”妹曰:“静姊每日授余诵之,顾初学殊艰,久之渐觉有味,其句度雅丽,迥非独逸、法兰西、英吉利所可同日而语。”余曰:“然则静姊固究心三斯克列多文久矣?”妹曰:“静姊平素喜谈佛理,以是因缘,好涉猎梵章。尝语妹云:佛教虽斥声论,然《楞伽》、《瑜伽》所说五法:曰相,曰名,曰分别,曰正智,曰真如,与波弥尼派相近。《楞严》后出,依于耳根圆通,有‘声论宣明’之语,是佛教亦取声论,特形式相异耳。”余听毕,正色语余妹曰:“善哉,静姊果超凡入圣矣!吾妹谨随之学毋怠。”
十五
余语吾妹既讫,私心叹曰:“静子慧骨天生,一时无两,宁不令人畏敬?惜乎,吾固勿能长侍秋波也!”已而,静子盈盈至矣。静子手持绘绢一帧,至余前。余肃然起立,接而观之:莲池之畔,环以垂杨修竹,固是姨家风物;有女郎兀立,风采盎然,碧罗为衣,颇得吴带当风之致,女郎挽文金高,即汉制飞仙髻也;俯观花燕,且自看妆映,然有出尘之姿,飘飘有凌云之概。余赞叹曰:“美哉伊人!奚啻真真者?”
静子闻言,转目盼余,兼视余妹,莞尔言曰:“究又奚能与三郎之言相副耶?且三郎安可以外貌取人?亦觇其中藏如何耳。画中人外观似奕奕动人,第不能言,三郎何从谂其中心着何颜色者?”
余置其言弗答,续曰:“画笔秀逸无伦,固是仙品,余生平博览丹青之士,咸弗能逮。嗟乎!衣钵尘土久,吾尚何言?今且据行云流水之描,的是吾姊戛戛独造,使余叹观止矣。吾姊端为吾师,吾何幸哉!”
静子此时羞不能答,俯首须臾,委婉言曰:“三郎,胡为而作如是言?令浅尝者无地自容。但愿三郎将今日之画见赐,俾为临本,兼作永永纪念,以画中意况,亦与余身世吻合,迹君心情,宁谓非然者?”
余曰:“余久不复属意于画,盖已江郎才尽,阿姊自是才调过人,固应使我北面红妆,云何谓我妄言?”
静子含羞不余答。余亦无言,但双手擎余画献之,且无心而言曰:“敬乞吾畏友哂存,聊申稚弟倾服之诚,非敢言画也。”
静子欣然曰:“三郎此言,适足以彰大作之益可贵耳。”言已,即平铺袖角,端承余画,以温厚之词答曰:“敬谢三郎?三郎无庸以畏友外我。今得此画,朝夕对之,不敢忘锡画人也。”
是夕,微月已生西海,水波不兴。余乃负杖出门,随步所之。遇渔翁,相与闲话,迄翁收拾垂纶,余亦转身归去。时夜静风严,余四顾,舍海曲残月而外,别无所睹,及去余家仅丈许,瞥见有人悄立海边孤石之旁,静观海面,余谛瞩倩影亭亭,知为静子,遂前叩之曰:“立者其吾阿姊乎?”
静子闻余声,却至欣悦,急回首应曰:“三郎,归何晏?独不避海风耶?吾迟三郎于此久矣。三郎出时可曾加衣否?向晚气候,不比日间,恐非三郎所胜,不能使人无戚戚于中。三郎善自珍摄,寒威滋可畏也。”
余即答曰:“感谢吾姊关垂!天寒夜寂,敬问吾姊于此沉沉何思?女弟胡未奉侍左右?”
静子则柔声答曰:“区区弱质,奚云惜者?今余方自家中来,姨母、令姊、令妹及阿母咸集厨下,制瓜团粉果,独余偷闲来此,奉候三郎。三郎归,吾心至适。”
余重谢之曰:“深感阿姊厚意见待,愧弗克当!望阿姊次回,毋冒夜以伫我,吾姊恩章,特恐下走不称消受耳。”
余言毕,举步欲先入门,静子趣前娇而扶将曰:“三郎且住。三郎悦我请问数言乎?”余曰:“何哉?姊胡为客气乃尔?阿姊欲有下问,稚弟固无不愿奉白者也。”
静子踌躇少间,乃出细腻之词,第一问曰:“三郎,迩来相见,颇带幽忧之色,是何故者?是不能令人无郁拂,今愿窍有请耳。”
余此时心知警兆,兀立不语。
静子第二问曰:“三郎可知今日阿母邀姨母同令姊,往礼淡岛明神,何因也?吾思三郎必未之审。”
余闻语茫然,瞠不能答,旋曰:“果如阿姊言,未之悉也。”
静子低声而言,其词断续不可辨,似曰:“三郎鉴之,总为君与区区不肖耳。”
十六
余胸震震然,知彼美言中之骨也。余正怔忡间,转身稍离静子所立处,故作漫声指海面而言曰:“吾姊试谛望海心黑影,似是鱼舸经此,然耶,否耶?”静子垂头弗余答。少选,复步近余胸前,双波略注余面,余在月色溟蒙之下,凝神静观其脸,横云斜月,殊胜端丽。此际万籁都寂,余心不自镇。既而,昂首瞩天,则又乌云弥布,只余残星数点,空摇明灭。余不觉自语曰:“吁!此非人间世耶?今夕吾何为置身如是景域中也?”
余言甫竟,似有一缕吴棉,轻温而贴余掌,视之,则静子一手牵余,一手扶彼枯石而坐。余即立其膝畔,而不可自脱也。久之,静子发清响之音,如怨如诉曰:“我且问三郎,先是姨母曾否有言关白三郎乎?”
余此际神经已无所主,几乎膝摇而牙齿相击,垂头不敢睇视,心中默念:情网已张,插翼难飞,此其时矣。但闻静子连复问曰:“三郎乎,果阿姨作何语?三郎宁勿审于世情者,抑三郎心知之,故弗肯言?何见弃之深耶?余日来见三郎愀然不欢,因亦不能无渎问耳。”
余乃力制惊悸之状,嗫嚅言曰:“阿娘向无言说;虽有,亦已依稀不可省记。”
余言甫发,忽觉静子筋脉跃动,骤松其柔荑之掌。余知其心中因吾言而愕然耳。余正思言以他事,忽尔悲风自海面吹来,乃至山岭,出林薄而去。余方凝伫间,静子四顾皇然,即襟间出一温香罗帕,填余掌中,立而言曰:“三郎珍重!此中有绣角梨花笺,吾婴年随阿母挑绣而成,谨以奉赠,聊报今晨杰作,君其纳之。此闲花草,宁足云贡?三郎其亦知吾心耳!”
余乍闻是语,无以为计。自念:拒之于心良弗忍;受之则睹物思人,宁可力行正照,直证无生耶?余反复思维,不知所可。
静子旋欲有言。余陡闻阴风怒号,声振十方,巨浪触石,惨然如破军之声。静子自将笺帕袭之,谨纳余胸间。既旋,遽握余臂,以腮熨之,嘤嘤欲泣曰:“三郎受此勿戚,愿苍苍者佑吾三郎无恙。今吾两人同归,朝母氏也。”余呆立无言,惟觉胸间而跃,静子娇不自胜,搀余徐行。及抵斋中,稍觉清爽,然心绪纷乱,废弃一切。此夜今时,因悟使不析吾五漏之躯,以还父母,又哪能越此情关,离诸忧怖耶?
十七
翌朝,天色清朗,惟气候遽寒,盖冬深矣。余母晨起,即部署厨娘,出,又陈备饮食之需,既而齐聚膳厅中,欢声腾彻。余始知姊氏今日归去。静子此际作魏代晓霞妆,余发散垂右肩,束以带,迥绝时世之装,腼腆与余为礼,益增其冷艳也。余既近炉联坐,中心滋耿耿,以昨夕款语海边之时,余未以实对彼姝故耳。已而,姊氏辞行。余见静子拖百褶长裙,手携余妹送姊氏出门。余步跟其后,行至甬道中,余母在旁,命余亦随送阿姊。静子闻命欣然,即转身为余上冠杖。余曰:“谨谢阿姊待我周浃!”
余等齐行,送至驿上,展车令车发,遂与余姊别。归途惟静子及余兄妹三人而已。静子缓缓移步,远远见农人治田事,因出其纤指示余,顺口吟曰:“‘采菱辛苦废犁锄,血指流丹鬼质枯。无力买田聊种水,近来湖面亦收租。’三郎,此非范石湖之诗欤?在宋已然,无怪吾国今日赋税之繁且重。吾为村人生无限悲感耳!”
静子言毕,微喟。须臾,忽绛其颊,盼余问曰:“三郎得毋劳顿?日来身心亦无患耶?吾晨朝闻阿母传言,来周过已,更三日,当挈令妹及余归箱根。未审于时三郎可肯重尘游屐否?”
余闻言,万念起落,不即答。转视静子,匿面于绫伞流苏之下,引慧目迎余,为状似甚羞涩。余曰:“如阿娘行,吾必随叩尊府。”
余言已,复回顾静子,眉端隐约见愁态。转瞬,静子果蕴泪于眶,嘤然而呻曰:“吾晨来在膳厅中,见三郎胡乃作戚戚容?得毋玉体违和?敢希见告耳。苟吾三郎有何伤感,亦不妨掬心相示,幸毋见外也。”
余默默弗答。静子复微微言曰:“君其怒我乎?胡靳吾请?”
余停履抗声答曰:“心偶不适,亦自不识所以然。劳阿姊询及,惭惕何可言?可望阿姊饶我。”余且行且思,赫然有触于心,弗可自持,因失声呼曰:“吁!吾滋愧悔于中,无解脱时矣!”余此时泪随声下。静子虽闻余言,殆未得窃余命意所在,默不一语,继而容光惨悴,就胸次出丹霞之巾,授余泪,慰藉良殷,至于红泪沾襟。余暗惊曰:“吾两人如此,非寿征也!”
旁午,始莅家庭。静子与余都弗进膳。
十八
余姊行后,忽忽又三日矣。此日大雪缤纷,余紧闭窗户,静坐思量,此时正余心与雪花交飞于茫茫天海间也。余思久之,遂起立徘徊,叹曰:“苍天,苍天!吾胡尽日怀抱百忧于中,不能至弭耶?学道无成,而生涯易尽,则后悔已迟耳。”余谛念彼姝,抗心高远,固是大善知识,然以眼波决之,则又儿女情长,殊堪畏怖;使吾身此时为幽燕老将,固亦不能提刚刀慧剑,驱此婴婴宛宛者于漠北。吾前此归家,为吾慈母;奚事一逢彼姝,遽加余以尔许缠绵婉恋,累余虱身于情网之中,负己负人,无有是处耶?嗟乎!系于情者,难平尤怨,历古皆然。吾今胡能没溺家庭之恋,以闲愁自戕哉?佛言:“佛子离佛数千里,当念佛戒。”吾今而后,当以持戒为基础,其庶几乎。余轮转思维,忽觉断惑证真,删除艳思,喜慰无极。决心归觅师傅,冀重重忏悔耳。第念此事决不可以禀白母氏,母氏知之,万不成行矣。
忽而余妹手托锦制瓶花入,语余曰:“阿兄,此妹手造慈溪派插花,阿兄月旦,其能有当否?”余无言,默视余妹,心忽恫楚,泪盈余睫。思欲语以离家之旨,又恐行不得也。迄吾妹去后,余心颤不已,返身掩面,成泪人矣。
此夕,余愁绪复万叠如云,自思静子日来恹恹,已有病容。迹彼情词,又似有所顾虑;抑已洞悉吾隐衷,以我为太上忘情者欤?今既不以礼防为格,吾胡不亲过静子之室,叙白前因,或能宥我。且名姝深愫,又何可弃捐如是之速者?思已,整襟下楼,缓缓而行。及至廊际,闻琴声,心知此吾母八云琴,为静子所弹,以彼姝喜调《梅春》之曲也。至“夜迢迢,银台绛蜡,伴人垂泪”句,忽而双弦不谱,音变滞而不延,似为泪珠沾湿。迄余音都杳,余已至窗前,屏立不动,乍闻余妹言曰:“阿姊,晨来所治针黹,亦已毕业未?”
静子太息答余妹曰:“吾欲为三郎制领结,顾累日未竟,吾乃真孺稚也。”
余既知余妹未睡,转身欲返,忽复闻静子凄声和泪,细诘余妹曰:“吾妹知阿兄连日胡因郁郁弗舒,恒露忧思之状耶?”
余妹答曰:“吾亦弗审其由。今日尚见阿兄独坐斋中,泪潸潸下,良匪无以。妹诚愕异,又弗敢以禀阿娘。吾姊何以教我慰阿兄耶?”
静子曰:“顾乃无术,惟待余等归期,吾妹努力助我,要阿兄同行,吾宁家,则必有以舒阿兄郁结;阿兄莅吾家,兼可与吾妹剧谈破寂,岂不大妙?不观阿兄面庞,近日十分消瘦,今人滋。今有一言相问吾妹:妹知阿母、阿姨或阿姊向有何语吩咐阿兄否?”
余妹曰:“无所闻也。”
静子不语。久之,微呻曰:“抑吾有所开罪阿兄耶?余虽勿慧,曷遂相见则……”言至此,噫焉而止。复曰:“待明日,但乞三郎加示喻耳。”
静子言时,凄咽不复成声。余猛触彼美沛然至情,万绪悲凉,不禁欷歔泣下。乃归,和衣而寝。
十九
天将破晓,余忧思顿释,自谓觅得安心立命之所矣。漱既讫,于是就案,搦管构思,怃然少间,力疾书数语于笺素云:
静姊妆次:
呜呼,吾与吾姊终古永诀矣!余实三戒俱足之僧,永不容与女子共住者也。吾姊感情殷渥,高义干云,吾非木石,云胡不感?然余固是水曜离胎,遭世有难言之恫,又胡忍以飘摇危苦之躯,扰吾姊此生哀乐耶?今兹手持寒锡,作远头陀矣。尘尘刹刹,会面无因。伏维吾姊,贷我残生,夫复何云?倏忽离家,未克另禀阿姨、阿母,幸吾姊慈悲哀愍,代白此心;并婉劝二老,切勿悲念顽儿身世,以时强饭加衣,即所以怜儿也。
幼弟三郎含泪顶礼
书毕,即易急装,将笺暗纳于革芒骨细盒之内。盒为静子前日盛果媵余,余意行后,静子必能检盒得笺也。摒挡既毕,举目见壁上铜钟,锵锵七奏,一若催余就道者。此时阿母、阿姨咸在寝室,为余妹理衣饰,静子与厨娘、女侍则在厨下,都弗余觉,余竟自辟栅潜行。行数武,余回顾,忽见静子亦匆匆踵至,绿鬓垂于耳际,知其还未栉掠,但仓皇呼曰:“三郎,侵晨安适?夜来积雪未消,不宜出行;且晨餐将备,曷稍待乎?”
余心为赫然,即脱冠致敬,恭谨以答曰:“近日疏慵特甚,忘却为阿姊道晨安,幸阿姊恕之。吾今日欲观白泷不动尊神,须趁雪未溶时往耳。敬乞阿姊勿以稚弟为念。”
静子趣近余前,愕然作声问曰:“三郎颜色,奚为乍变?得毋感冒?”言毕,出其腻洁之手,按余额角,复执余掌,言曰:“果热度腾涌。三郎,此行可止,请速归家,就榻安歇。待吾禀报阿母。”言时,声颤欲嘶。
余即陈谢曰:“阿姊太过细心,余惟觉头部微晕,正思外出吸取清气耳。望吾姊勿尼吾行,二小时后,余即宁家,可乎?”
静子以指掠其鬓丝,微叹不余答,久乃娇声言曰:“然则,吾请侍三郎行耳。”
余急曰:“何敢重烦玉趾?余一人行道上,固无他虑。”
静子似弗怿,含泪盼余,喟然答曰:“否!粉身碎骨,以卫三郎,亦所不惜,况区区一行耶?望三郎莫累累见却,即幸甚矣!”
余更无词固拒,权伴静子逡巡而行。道中积雪照眼,余略顾静子芙蓉之靥,衬以雪光,庄艳绝伦,吾魂又为之然而摇也。静子频频出素手,谨炙余掌,或扪余额,以觇热度有无增减。俄而行经海角沙滩之上,时值海潮初退。静子下其眉睫,似有所思。余瞩静子清癯已极,且有泪容,心滋恻怅,遂扶静子腰围,央其稍歇。静子脉脉弗语,依余憩息于细软干沙之上。
此时余神志为爽,心亦镇定,两鬓热度尽退,一如常时,但静默不发一言。静子似渐释其悲哽,尚复含愁注视海上波光,久久,忽尔扶余臂,愀然问曰:“三郎何思之深也?三郎或勿讶吾言唐突耶?前接香江邮简,中附褪红小简,作英吉利书,下署罗弼者,究属谁家扫眉才子?可得闻乎?吾观其书法妩媚动人,宁让簪花格体?奈何以蟹行乌丝,惑吾三郎怏怏至此田地?余以私心决之,三郎意似其薄命如樱花然者。三郎,今兹肯为我倾吐其详否耶?”
余无端闻其细腻酸咽之词,以余初不宿备,故噤不能声。静子续其声韵曰:“三郎,胡为缄口如金人?固弗容吾一闻芳讯耶?”
余遂径报曰:“彼马德利产,其父即吾恩师也。”
静子闻言,目动神慌,似极惨悸,故迟迟言曰:“然则彼人殆绝代丽姝,三郎固岂能忘怀者?”
言毕,哆其樱唇,回波注睇吾面,似细察吾方寸作何向背。余略引目视静子,玉容瘦损,忽而慧眼含红欲滴。余心知此子固天怀活泼,其此时情波万叠而中沸矣。余情况至窘,不审将何词以答。少选,遽作庄容而语之曰:“阿姊当谅吾心,絮问何为?余实非有所恋恋于怀,顾余素怏怏不自聊者,又非如阿姊所料;余周历人间至苦,今已绝意人世,特阿姊未之知耳。”
余言毕,静子挥其长袖,掩面悲咽曰:“宜乎三郎视我,漠若路人,余固乌知者?”已而复曰:“嗟乎!三郎,尔意究安属?心向丽人则亦已耳,宁遂忍然弗为二老计耶?”
余聆其言,良不自适,更不忍伤其情款,所谓藕断丝连,不其然欤?余遂自绾愁丝,阳慰之曰:“稚弟胡敢者?适戏言耳,阿姊何当芥蒂于中?令稚弟皇恐无地。实则余心绪不宁,言乃无检。阿姊爱我既深,尚冀阿姊今以恕道加我,感且无任耳!阿姊其见宥耶?”
静子闻余言,若喜若忧,垂额至余肩际,方含意欲申。余即抚之曰:“悲乃不伦,不如归也。”
静子愁愫略释,盈盈起立,捧余手重复亲之,言曰:“三郎记取:后此无论何适,须约我偕行,寸心释矣。若今晨匆匆自去,将毋令人悬念耶?”
余即答曰:“敬闻命矣。”
静子此时俯身拾得红纹贝壳,执玩反复,旋复置诸沙面,为状似甚乐也。已而骈行。天忽阴晦,欲雪不雪,路无行人。静子且行且喟,余栗栗惴惧不已。乃问之曰:“阿姊奚叹?”
静子答曰:“三郎有所不适,吾心至慊。”
余曰:“但愿阿姊宽怀。”
此时已近山脚孤亭之侧,离吾家只数十武,余停履谓曰:“请阿姊先归,以慰二老。小弟至板桥之下,拾螺蛤数枚,归贻妹氏,容缓二十分钟宁家,弟恐有劳垂盼。阿姊愿耶,否耶?”
静子曰:“甚善。余先归为三郎传朝食。”言毕,握余手,略鞠躬,言曰:“三郎早归,吾偕令妹伫伺三郎,同御晨餐。今夕且看明月照积雪也。”
余垂目细瞻其雪白冰清之手,微现蔚蓝脉线,良不忍遽释,惘然久之,因曰:“敬谢阿姊礼我!”
二十
余目送静子珊珊行后,喟然而叹曰:“甚矣,柔丝之绊人也!”余自是力遏情澜,亟转山脚疾行。渐前,适有人夫牵空车一辆,余招而乘之,径赴车站,购票讫,汽车即发。二日半,经长崎,复乘欧舶西渡。余方豁然动念,遂将静子曩日所媵凤文罗简之属,沉诸海中,自谓忧患之心都泯。
更二日,抵上海。余即入城,购僧衣一着易之,萧然向武林去,以余素慕圣湖之美,今应顺道酬吾夙愿也。既至西子湖边,盈眸寂乐,迥绝尘寰。余复泛瓜皮舟,之茅家埠。既至,余舍舟,肩挑被席数事,投灵隐寺,即宋之问“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处也。余进山门,复至客堂,将行李放堂外左边,即自往右边鹄立。久久,有知客师出问曰:“大师何自而来?”余曰:“从广州来。”知客闻言,欣然曰:“广东富饶之区也。”余弗答,摩襟出牒示之。知客审视牒讫,复欣然导余登南楼安息。余视此楼颇广,丁方可数丈。楼中一无所有,惟灰砖数方而已。迄薄暮,斋罢,余急就寝,即以灰砖代枕。入夜,余忽醒,弗复成寐。又闻楼中作怪声甚厉,余心惊疑是间有鬼,颤栗不已,急以绒毡裹头,力闭余目,虽汗出如沈,亦弗敢少动,漫漫长夜,不胜苦闷。天甫迟明,闻钟声,即起,询之守夜之僧,始知楼上向多松鼠,故发此怪声,来往香客,无不惊讶云。
晨粥既毕,主持来嘱余曰:“师远来,晨夕无庸上殿,但出山门扫枯叶柏子,聚而焚之。”余曰:“谨受教。”
过午,复命余将冷泉亭石脚衰草剔净。如是安居五日过已,余颇觉然自得,竟不识人间有何忧患,有何恐怖,听风望月,万念都空。惟有一事,不能无憾:以是间风景为圣湖之冠,而冠盖之流,往来如鲫,竟以清净山门,为凡夫俗子宴游之区,殊令人弗堪耳。
二十一
余一日无事,偶出春淙亭眺望,忽见壁上新题,墨痕犹湿。余细视之,即《捐官竹枝词》数章也,其词曰:
二品加衔四品阶,
皇然绿轿四人抬。
黄堂半跪称卑府,
白简通详署宪台;
督抚请谈当座揖,
臬藩接见大门开。
便宜此日称观察,
五百光洋买得来。
大夫原不会医生,
误被都人唤此名。
说梦但求升道府,
升阶何敢望参丞。
外商吏礼皆无分,
兵户刑工浪挂名。
一万白银能报效,
灯笼马上换京卿。
一麾分省出京华,
蓝顶花翎到处夸。
直与翰林争俸满,
偶兼坐办望厘差。
大人两字凭他叫,
小考诸童听我枷。
莫问出身清白否,
有钱再把道员加。
工赈捐输价便宜,
白银两百得同知。
官场逢我称司马,
照壁凭他画大狮。
家世问来皆票局,
大夫买去署门楣。
怪他多少功牌顶,
混我胸前白鹭鹚。
八成遇缺尽先班,
铨补居然父母官。
刮得民膏还夙债,
掩将妻耳买新欢。
若逢苦缺还求调,
偏想诸曹要请安。
别有上台饶不得,
一年节寿又分餐。
补挂朝珠顶似晶,
冒充一个状元郎。
教官都作加衔用,
殷户何妨苦缺当。
外放只能抡刺史,
出身原是做厨房。
可怜裁缺悲公等,
丢了金钱要发狂。
小小京官不足珍,
素珠金顶亦荣身。
也随编检称前辈,
曾向王公作上宾。
借与招牌充剃匠,
呼来雅号冒儒臣。
衔条三字翰林院,
诳得家人唤大人。
余读至此,谓其词雅谑。首章指道员,其二郎中,其三知府,其四同知,其五知县,其六光禄寺署丞,其七待诏;惜末章为风雨剥灭不可辨,只剩“天丧斯文人影绝,官多捷径士心寒”一联而已。此时科举已废,盖指留学生而言也。
余方欲行,适有少年比丘负囊而来,余观其年可十六七,面带深忧极恨之色。见余即肃容合十,向余而言曰:“敬问阿师,此间能容我挂单否乎?”余曰:“可。吾导尔至客堂。”比丘曰:“阿弥陀佛。”余曰:“子来从何许?观子形容,劳困已极,吾请助子负囊。”比丘颦蹙曰:“谢师厚意!吾果困顿,如阿师言。吾自湖南来者。吾发愿参礼十方,形虽枯槁,第吾心中懊恼,固已净尽无余,且勿知苦为何味也。”
二十二
晚上,比丘与余同歇楼上。余视其衣单均非旧物,因意其必为新剃度,又一望可知其中心实有千端愁恨者,遂叩之曰:“子出家几载?”比丘聆余言,沉思久之,凄然应余曰:吾削发仅月余耳。阿师待我殊有礼义,中心宁弗感篆?我今且语阿师以吾何由而出家者:
“吾恨人也,自幼失怙恃。吾叔贪利,鬻余于邻邑巨家为嗣。一日,风雨凄迷,余静坐窗间,读《唐五代词》。适邻家有女,亦于斯时当窗刺绣。余引目望之,盖代容华,如天仙临凡也。然余初固不敢稍萌妄念。忽一日,女缮一小小蛮笺,以红线轻系于蜻蜓身上,令徐徐飞入余窗。——盖邻窗与余窗斜对,仅离六尺,下有小河相界耳。余得笺,循环雒诵,心醉其美,复艳其情,因叹曰:‘吾何修而能枉天仙下盼耶?’由是梦魂竟被邻女牵系,而不能自作主持矣。此后,朝夕必临窗对晤,且馈余以锦绣文房之属;吾知其家贫亲老,亦厚报之以金。如是者屡矣。”
“一日,女复自绣秋海棠笔袋,实以旃檀香屑见贶。余感邻女之心,至于万状,中心自念,非更得金以酬之,无以自对良心也。顾此时阮囊羞涩,遂不获已,告贷于厮仆。不料仆阳诺而阴述诸吾义父之前。翌晨,义父严责余曰:‘吾素爱汝,汝竟行同浪子耶?吾家断无容似汝败行之人,汝去!’义父言毕,即草一函,嘱余挈归,致吾叔父。”
“余受函入房,女犹倚窗迎余含笑。余正色告之曰:‘今日见摈于老父,后此何地何时可图良会耶?’女聆余言,似不欢,怫然竖其一指,逡巡答余曰:‘今夕无月,君于十一句钟,以舴艋至吾屋后。群能之乎?’余亟应曰:‘能之。’”
“余既领香谕,自以为如天之福也,即归至家。叔父诘父曰:‘汝语我,将钱何所用?赌耶,交游无赖耶?’余惟恭默,不敢答一辞,恐直言之,则邻女声名瓦解,是何可者?俄顷,叔父复问曰:‘汝究与谁人赌耶?’余弗答如故。遂益中吾叔父之怒,乃以桐城烟斗乱剥余肩。余忍痛不敢少动,又不敢哭。黄昏后,余潜取邻舍渔舟,肩痛不可忍,自念今夕不行,将负诺,则痛且死,亦安能格我者?遂勉力摇舟,乃而去。及至其宅,刚九句钟,余心滋慰,竟忘痛楚。停桡于屋角。待久之,不见人影,良用焦忧。忽骤雨如覆盆,余将孤艇驶至墙缘芭蕉之下,冒风雨而立。直至四更,亦复杳然。余心知有变,跃身入水,无知觉已。”
“迄余渐醒,四瞩,竹篱茅舍,知为渔家。一翁一媪守余侧,频以手按余胸次,甚殷。余突然问曰:‘叟及夫人拯吾命耶?然余诚无面目更生人世。’”
“媪曰:‘悲哉,吾客也!客今且勿言。天必佑客平安无事,吾谢天地!’”
“余闻媪言辞温厚,不觉堕泪,悉语以故。媪白发婆娑,摇头叹曰:‘天下负心人儿,比比然也。客今后须知自重。’”
“叟曰:‘勉乎哉!客今回头是岸,佳也。’”
“余收泪,跪别翁媪而行,莫审所适,悲腾恨溢,遂入岳麓为僧。乃将腰间所系海棠笔袋并香屑,葬于飞来钟树脚之侧。后此,附商人来是问。今兹茫茫宇宙,又乌睹所谓情、所谓恨耶?”
余闻湘僧言讫,历历忆及旧事,不能宁睡。忽依稀间慈母责余之声,神为耸然而动,泪满双睫,顿发思家之感。翌朝,余果病,不能兴。湘僧晨夕为余司汤药粥各事,余辄于中夜感激涕零,遂与湘僧为患难交。后此,湘僧亦备审吾隐恫,形影相吊,无片刻少离。余病兼旬,始获清健,能扶杖出山门眺望,潭映疏钟,清人骨髓。
二十三
忽一日,监院过余,言曰:“明日中元节,城内麦家有法事,首座命衲应赴,并询住僧之中,谁合选为同伴者。衲以师对,首座喜甚,道师沉静寡言,足壮山门风范,能起十方宗仰;且麦氏亦岭南人,以师款洽,较他人方便。此吾侪不得不借重于吾师也。”
余答曰:“余出家以来,未尝习此,舍《香赞》、《心经》、《大悲咒》而外,一无所能,恐辱命,奈何?”
监院曰:“瑜伽焰口,只此亦够;尚有侍者三人,于诸事殊练达,师第助吾等敲木鱼及添香剪烛之处,无多劳。万望吾师勿辞辛苦,则常住增光矣。”
余不获已,允之。监院欣然遂去。余语湘僧曰:“此无益于正教,而适为人鄙夷耳。应赴之说,古未之闻。昔白起为秦将坑长平降卒四十万。至梁武帝时,志公智者,提斯悲惨之事,用警独夫好杀之心,并示所以济拔之方。武帝遂集天下高僧,建水陆道场七昼夜,一时名僧,咸赴其请。应赴之法自此始。余尝考诸《内典》,昔佛在世,为法施生,以法教化四生,人间天上,莫不以五时八教,次第调停而成熟之;诸弟子亦各分化十方,恢弘其道。迨佛灭度后,阿难等结集《三藏》,流通法宝。至汉明帝时,佛法始入震旦。唐、宋以后,渐入浇漓,取为衣食之资,将作贩卖之具。嗟夫,异哉!自既未度,焉能度人?譬如下井救人,二俱陷溺。且施者,与而不取之谓;今我以法与人,人以财与我,是谓贸易,云何称施?况本无法与人,徒资口给耶?纵有虔诚之功,不赎贪求之过。若复苟且将事,以希利养,是谓盗施主物,又谓之负债用,律有明文,呵责非细。”
湘僧曰:“阿师言深有至理,令人不可置一词也。第余又不解志公胡必作此忏仪,延误天下苍生耶?”
余志:“志公本是菩萨化身,能以圆音利物。唐持梵呗,已无补秋毫,矧在今日凡僧,更何益之有?云栖广作忏法,蔓延至今,徒误正修,以资利养,流毒沙门,其祸至烈。至于禅宗,本无忏法,而今亦相率崇效,非宜深戒者乎?顾吾与子,俱是正信之人,既皈依佛,但广说其四谛八正道,岂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同日语哉?”
湘僧曰:“善哉!马鸣菩萨言:诸菩萨舍妄,一切显真实;诸凡夫覆真,一切显虚妄。”
二十四
明日,余随监院莅麦氏许,然余未尝询其为何名,隶何地,但知其为宰官耳。入夜,法事开场,此余破题儿第一遭也。此时,男女叠肩环观者甚众。监院垂睫合十,朗念其言,至“想骨肉已分离,睹音容而何在”,声至凄恻。及至“呜呼!杜鹃叫落桃花月,血染枝头恨正长”,又“昔日风流都不见,绿杨芳草髑髅寒”,又“将军战马今何在?野草闲花满地愁”等句,则又悲健无伦。斯时举屋之人,咸屏默无声,注瞩余等。
余忽闻对壁座中,有婴宛细碎之声言曰:“殆此人无疑也。回忆垂髫,恍如隔世,宁勿凄然?”时复有男子太息曰:“伤哉!果三郎其人也。”余骤闻是言,岂不惊怛?余此际神色顿变,然不敢直视。女郎复曰:“似大病新瘥。我知三郎固有难言之隐耳。”余默察其声音,久之始大悟其即麦家兄妹,为吾乡里,又为总角同窗。计相别五载,想其父今为宦于此。回首前尘,徒增浩叹耳。忆余羁香江时,与麦氏兄妹结邻于卖花街。其父固性情中人,意极可亲,御我特厚;今乃不期相遇于此,实属前缘。余今后或能藉此一讯吾旧乡之事,斯亦足以稍慰飘零否耶?余心于是镇定如常。
黎明,法事告完,果见僮仆至余前揖曰:“主人有命,请大师贲临书斋便饭。”余即随之行。此时,同来诸僧骇异,以彼辈未尝知余身世,彼意谓余一人见招,必有殊荣极宠。盖今之沙门,虽身在兰阇,而情趣缨茀者,固如是耳。及余至斋中,见餐事陈设甚盛:有莼菜,有醋鱼、五香腐干、桂花栗子、红菱藕粉、三白西瓜、龙井虎跑茶、上蒋虹字腿,此均为余特备者。余心默感麦氏,果依依有故人之意,足征长者之风,于此炎凉世态中,已属凤毛麟角矣。
少须,麦氏携其一子一女出斋中,与余为礼。余谛认麦家兄妹容颜如故,戏彩娱亲。而余抱无涯之戚,四顾萧条,负我负人,何以堪此?因掩面哀咽不止。麦氏父子深形凄怆,其女公子亦不觉为余而作啼妆矣。无语久之,麦氏抚余庄然言曰:“孺子毋愁为幸。吾久弗见尔,先是闻乡人言,吾始知尔已离俗,吾正深悲尔天资俊爽。而世路凄其也。吾去岁挈家人侨居于此。昨夕儿辈语我以尔来吾家作法事,令老夫惊喜交集。老夫髦矣,不料犹能会尔,宁谓此非天缘耶?尔父执之妇,昨春迁居香江,死于喉疫。今老夫愿尔勿归广东。老夫知尔了无凡骨,请客吾家,与豚儿作伴,则尔于余为益良多。尔意云何者?”余闻父执之妻早年去世,满怀悲感,叹人事百变叵测也!
二十五
余收泪启麦氏曰:“铭感丈人不以残衲见弃,中心诚皇诚恐,将奚以为报?然寺中尚有湘僧名法忍者,为吾至友,同居甚久,孺子滋不忍离去。后此孺子当时叩高轩侍教,丈人其恕我乎?”麦氏少思,蔼然言曰:“如是亦善,吾惟恐寺中苦尔。”余即答曰:“否,寺僧遇我俱善。敬谢丈人垂念小子,小子何日忘之!”麦氏喜形于色,引余入席。顾桌上浙中名品咸备,奈余心怀百忧,于此时亦味同嚼蜡耳。饭罢,余略述东归寻母事。麦氏举家静听,感喟无已。麦家夫人并其太夫人亦在座中,为余言“天心自有安排”,嘱余屏除万虑。余感极而继之以泣。及余辞行,麦家夫人出百金之票授余,嘱曰:“孺子莫拒,纳之用备急需也。”余拜却之曰:“孺子自逗子起行时,已备二百金,至今还有其半,在衣襟之内。此恩吾惟心领,敬谢夫人!”
余归山门,越数日,麦家兄妹同来灵隐,视余于冷泉亭。余乘间问雪梅近况何若。初,兄妹皆隐约其辞,余不得端倪,因再叩之,凡三次。其妹微蹙其眉,太息曰:“其如玉葬香埋何?”余闻言几踣,退立震慑,捶胸大恫曰:“果不幸耶?”其兄知旨,急搀余臂曰:“女弟孟浪,焉有是事?实则……”语至此,转复慰余曰:“吾爱友三郎,千万珍重!女弟此言非确,实则人传彼姝春病颇剧耳。然吉人自有天相,万望吾爱友切勿焦虑,至伤玉体。”余遂力遏其悲。
是日,麦兄妹复邀余同归其家。翌晨,余偶出后苑嘘气,适逢其妹于亭桥之上,扶阑凝睇,如有所思。既见余至,不禁红上梨涡,意不忍为陇中佳人将消息耳。余将转身欲行,其妹回眸一盼,娇声问曰:“三郎其容我导君一游苑中乎?”余即鞠躬,庄然谢曰:“那敢有劳玉趾?敬问贤妹一言,雪梅究存人世与否?贤妹可详见告欤?”其妹嘤然而呻,辄摇其首曰:“谚云:‘继母心肝,甚于蛇。’不诚然哉?前此吾居乡间,闻其继母力逼雪姑为富家媳,迨出阁前一夕,竟绝粒而夭。天乎!天乎!乡人咸悲雪姑命薄,吾则叹人世之无良一至于此也!”余此时确得噩信,乃失声而哭。急驰返山门,与法忍商酌同归岭海,一吊雪梅之墓,冀慰贞魂。
明日午后,麦氏父子亲送余等至拱宸桥,挥泪而别。
二十六
余与法忍至上海,始悉襟间银票,均已不翼而飞,故不能买舟,遂与法忍决定行脚同归。沿途托钵,蹭蹬已极。逾岁,始抵横蒲关,入南雄边界。既过红梅驿,土人言此去俱为坦途,然水行不一由延能达始兴。余二人尽出所蓄,尚可敷舟资及粮食之用,于是扬帆以行。风利,数日遂过浈水,至始兴县,余二人忧思稍解。
是夕,维舟于野渡残杨之下。时凉秋九月矣,山川寥寂,举目苍凉。忽有西北风潇飒过耳,余悚然而听之。又有巨物呜呜然袭舟而来,竟落灯光之下,如是者络续而至。余异而瞩之,约有百数,均团脐胖蟹也。此为余初次所见,颇觉奇趣。法忍语余曰:“吾闻丹凤山去此不远,有张九龄故宅。吾二人明晨当纡道往观。”又曰:“惜吾两人不能痛饮,否则将此蟹煮之,复入村沽黄醑无量,尔我举匏樽以消幽恨。奈何此夕百忧感其心耶?”语次,舟子以手指枫林旷刹告余二人曰:“此即怀庵古兰若也,金碧飘零尽矣。父老相传,甲申三月,吾族遗老誓师于此。不观腐草转磷,至今犹在?嗟乎!风景依然,而江山已非,宁不令人愀然生感,欷歔不置耶?”
迨余等将睡,忽而黑风暴雨遽作。余谓法忍:“今夕不能住宿舟中,不若同往荒殿少避风雨,明日重行。”法忍曰:“善。”余二人遂辞舟子,向枫林摩道而入。既至山门,缭垣倾圮殆尽,扉亦无存者。及入,殿中都无声响,惟见佛灯,光摇四壁,殿旁有甬道,通一耳室,余意其为住僧寮房,故止步弗入。法忍手扪碑上题诗,读曰:
十郡名贤请自思,
座中若个是男儿?
鼎湖难挽龙髯日,
鸳水争持牛耳时。
哭尽冬青徒有泪,
歌残凝碧竟无诗。
故陵麦饭谁浇取?
赢得空堂酒满卮。
余曰:“此澹归和尚贻吴梅村之诗也。当日所谓名流,忍以父母之邦,委于群胡。残暴戮辱,亦可想而知矣。澹归和尚固是顶天立地一堂堂男子。呜呼!丹霞一炬,遗老幽光,至今犹屈而不申,何天心之愦愦也?”
时暴雨忽歇。余与法忍无言,解袱卧于殿角。余陡然从梦中惊醒,时万籁沉沉,微闻西风振箨,参以寒虫断续之声。忽有念《蓼莪》之什于侧室者,其声酸楚无伦。听至“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句,不禁沉沉大恫,心为摧折。
晨兴,天无宿翳。余视此僧,呜呼,即余乳媪之子潮儿也!余愕不止,潮儿几疑余为鬼物,相视久之,悲咽万状曰:“阿兄归几日耶?”余曰:“昨夕抵此,风雨兼天,故就宿殿内。贤弟何故失容?阿母无恙耶?”
潮儿未及发言,已簌簌落泪,向余言曰:“慈母见背,吾心悲极为僧,庐墓于此,三经弦望矣。”
余闻言,震越失次,趋前抱潮儿而恸哭曰:“吾意归南海必先见吾媪。余自襁褓,独媪一人怜而抚我,不图今已长眠。天乎!吾媪养育之恩,吾未报其万一。天乎,吾心胃都碎矣!”
既而潮儿导余等出西院门,至其亡母墓前,黄土一,白杨萧萧,山鸟哀鸣其上。余同法忍俯伏陨涕。潮儿泪言曰:“亡母感古装夫人极矣!舍古装夫人而外,欲得一赐惠之人,无有也。吾前月奉去一笺,不知阿兄归。今会阿兄于此,亦余梦魂所不及料,宁非苍天垂愍?先母重泉慰矣。”
二十七
余等暂与潮儿为别,遂向雪梅故乡而去。陆行假食,凡七昼夜,始抵黄叶村。读者尚忆之乎?村即吾乳媪前此所居,吾尝于是村为园丁者也。顾吾乳媪旧屋,既已易主,外观自不如前,触目多愁思耳。余与法忍投村边破寺一宿。晨曦甫动,余同法忍披募化之衣,郎当行阡陌间,此时余心经时百转,诚无以对吾雪梅也。既至雪梅故宅,余伫立,回念当日卖花经此,犹如昨晨耳,谁料云鬓花颜,今竟化烟而去!吾憾绵绵,宁有极耶?嗟乎!雪梅亦必当怜我于永永无穷。余羁縻世网,亦恹恹欲尽矣。惟思余自西行以来,慈母在家盼余归期,直泥牛入海,何有消息?余诚冲幼,竟敢将阿姨、阿母残年期望,付诸沧渤,思之,余罪又宁可逭耶?此时余乃战兢而前,至门次,颤声连呼:“施主,施主!”少选,小娃出,余审视之,果前此所遇侍儿,遗余以金者。侍儿忽而却立,面容丧失,凝眸盼余二人,若识若不识。余未发言,寸心碎磔,且哭且叩侍儿曰:“子还忆卖花人否耶?雪姑今葬何许?幸子导吾一往,则吾感子恩德弗尽。吾今急不择言,以表吾心,望子怜而恕我。”侍儿闻余言,始为凛然,继作怒容,他顾久之,厉声曰:“异哉!先生,人既云亡,哭胡为者?曾谓雪姑有负于先生耶?试问鬻花郎,吾家女公子为谁魂断也?”言至此,复相余身,双颊殷红,含郝言曰:“和尚行矣。恕奴无礼以对和尚。”语已返身,力阖其扉。
余正垂首,无由申辩,不图竟为僮娃峻绝,如余以刃也。余呆立,儿不欲生人世。良久,法忍殷殷慰藉,余不觉自缓其悲,乃转身行。法忍随之。既而就村间丛冢之内遍寻,直至斜阳垂落,竟不得彼姝之墓。俄而诸天曛黑,深沉万籁,此际但有法忍与余相对呼吸之声而已。余低声语法忍曰:“良友,已矣,吾不堪更受悲怆矣!吾其了此残生于斯乎!”法忍闻余言,仰首瞩天,少选,以悲哽之声百端慰解,并劝余归寺,明日更寻归途。余颓僵如尸,幸赖法忍扶余,迤逦而行。
呜呼!“踏遍北邙三十里,不知何处葬卿卿”。读者思之,余此时愁苦,人间宁复吾匹者?余此时泪尽矣!自觉此心竟如木石,决归省吾师静室,复与法忍束装就道。而不知余弥天幽恨,正未有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