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秉元却嗅出了就在浓浓的白檀下,还掩盖着另一种气味。
夏日炎热,尸体尤其不耐久置。这只是一开始,还勉强可用香料压制。若是再过一日,脏腑腐败,尸水流出,常人必然难以容忍。
身后军士皆举着长枪,仍在催促不停。他也不过步履稍慢,便照旧稳重向前。
佛堂后的这处院落颇大。然而此时林林总总的衙役,捕快却整整站了半院子。时近正午,烈阳炙热。只有一株金合欢树下还有些许阴凉。王氏整个瘫在那里,下首还跪着魏伯健并其妻张氏。三人皆是一头一脸的汗,脸色灰败,几乎毫无血色。
树荫下还有个水淋淋的担架。麻布下蒙着的人似乎体型颇大,鼓鼓囊囊地简直像个小山一般。
苏锦姝离了有三五步远,已经难忍地捂住了口鼻。本能地退后了几步,不巧却恰踩在谁的足上。
她攥着丝帕一回头,就看到一个獐头鼠目的中年男子正眯缝着眼睛站在后面。
“想必这位就是魏二夫人了吧。在下秦连升,杭州府主簿。现有一桩人命官司,急需夫人解疑,这边请吧。”说着便将苏锦姝往身旁一让。
接着又谄笑看向刘秉元:“今日也的确是凑巧碰上。再加上如今天气炎热,尸体不能耐久。刘大夫,就委屈你做一回检验仵作,按照表征大致判断下死因。待我回程后秉明方知府,必有重赏。”
这是要拿方知府来压他了。
只可惜刘秉元并不买账:“我非仵作出身,亦不通此道。恕在下要事在身,不便久留。方知府那里我也自会去交代,不劳足下费心。”
秦连升却大笑起来:“刘医士太过谦了。想当年我们这些做刑名师爷的,谁不知道行人刘子归的大名。你既是他的儿子,家学渊源,想必也是不差的。我知道如今你已是杭州府名医,自然不想重操贱业。然此案特殊,又涉及一件秘事,恐怕你是躲不掉的。”
他目光所及,竟全是门前明刀晃晃的甲士。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了。他正欲发作,却不知是谁手快,竟已将尸体上遮盖的粗布掀开了。魏氏诸人见状,皆齐齐转开了头。只有苏锦姝好奇,因壮着胆子瞧了一眼。
谁知这一看,她便愣在了当场。尸体被泡了一夜,五官变形,身体也膨胀成原先一倍有余,衣料皆紧紧裹在了身上,有些地方甚至已经裂开,隐约能看见里头苍白的皮肉。虽然与他生前的模样大相径庭,可苏锦姝仍旧一眼便看出:这里躺着的,正是他一夜未归的丈夫——魏仲文。
她眼神有瞬间的呆滞,继而全身剧震,只觉得一阵强烈的恶心感涌上来,立时无法遏制地干呕起来。
王氏眼中最后的一丝希望破灭了。
她一直觉着自己老眼昏花,未尝不是看错了。是以特意不让福子明言,就是为了怕误导苏锦姝。可如今一看她这个反应,便知道定然也是认出来了。
魏伯健一直在暗暗发抖,生怕他昨日与二弟一起去流光阁的事被人扯出来。到时候可真是身败名裂,无颜立于世上。其实此事也确实与他无关,本来他完事后便先走了,谁会想到今日一早,魏仲文竟然漂在了飞仙湖上。
更不想还不曾将他打捞上岸,杭州府便带着一堆衙役和府兵,将偌大临园围的铁桶也似。
而且昨夜府中大乱,根本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又是怎样溺毙在了湖中。
奇怪的是:秦连升却仿佛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只紧紧盯着刘秉元不放。
就在这一团混乱中,刘秉元却不知为何,忽然看了一眼苏锦姝。只见她脸色青白,浑身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晕过去。心里突起了一阵难抑的潮涌,因慌忙转向秦连升:“仵作检验,需有特殊用具。你们这里有吗?”
“这个你大可放心。既叫你来了,这些自然是齐全的。”秦连升忙陪笑着殷勤道。
刘秉元已经戴上了一副简易的麻布手套,谁想正要上前检验时,那秦连升却忽然阻止道:“错了,不是这一个。”
他苦着脸掏出两块布巾,随手递了一块给刘秉元:“是另一个,现正陈在佛堂内。”
说到此处,他的声音明显压低了:“里头的是杭州观察使,陆远之。今早被发现死在临园山下的一个酒坊内。据称死前还曾为了个歌伎,与魏伯健大打出手。不过,他死的可没外面的那个体面。你待会看的话,可得做好准备。”
他一时说完,还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犹带着一幅幸灾乐祸的玩味。
不过这回他倒是所言不虚,刘秉元几乎是刚一踏进小佛堂,便遭遇了视觉和嗅觉的双重冲击。他简直不必细看,几乎单凭着这股呛人的烂肉味,就已经可以知道:尸体上必然形成了大创面伤口,才会使腐烂的进程加速至此。
秦连升根本没有进来,只在门口时便已停住了脚步。因掩着半张脸远远地问:“怎么样,看出什么没有?”
虽然面巾上已事先以蒜姜泡过,但真正站到尸体身边时,那种腐尸独有的气味还是无孔不入地蔓延开来,一时间他的全身都似乎在抗拒这种味道的入侵。他不得不极力忍耐,才渐渐将注意力转移到勘验死因上来。
尸体上的刀伤共有十二处。其中有两处较深,特别是肋下的一刀,甚至直接刺穿了肝脏,看上去应该是失血过多而死。但尸斑沉积的位置却有些奇特,居然全都是在下肢。
难道他死时竟是被吊起来的?
随后秦连升的话证实了他的猜测。
酒坊的伙计五更起来收拾酒糟,就闻到做酒饭的地方有一股异味。他起初还以为是发酵出了问题,结果跑过去才发现,竟是一个血淋淋的人被吊在了房梁上。
一个正四品的观察使被杀,此事自然是非同小可。尤其是他麾下的那些亲兵,几乎立刻就将昨夜涉事的各处酒楼瓦肆重重包围了起来。很快便有数人举发,昨夜陆远之曾因花魁白珍珠陪酒,与一壮汉在“醉花阴”发生了冲突。
巧的是那壮汉醉酒中还曾自报家门,且不少人都听的清楚:正是杭州府大户,已故家主魏纲一脉——临园二房的魏仲文。
此时府衙诸人也已经赶到当场。既然已经有了嫌犯,自然不能怠慢。两处因此立刻齐集上山,不久后便合力围住了临园。
只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魏仲文居然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