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凤宅邸门前,那两尊气象峻整的镇宅貔貅,被赵凤的家养老奴——一个当初从万奴场买来的跛脚老头泼上了狗血。这并不是主子落寞他借机踩一脚,相反,他是家中为数不到十个还死守赵府的死忠仆,泼狗血,是实在迫不得已医死马的破法子,狗血破邪祟,这土法子只能一厢情愿当它管用。
李恒山打着为张老讨公道的大旗,带着两百米尸,在城中宣称七显贵共谋大义,讨伐赵凤一家。这些日子,督调城每天都有数以几十的尸首运出城外,白天各巷陌上更是有那写满符箓的米尸结群走动,举城上下人心惶惶,七显贵拧在一起,谁敢说个不字?只能任凭李恒山大行其道,对赵家鲸吞蚕食。
老奴撑着一杆抹了狗血的长棍,倔强地站在赵家府门前,大有守关骁将威风,就是那破衫弓腰太煞风景。可谁都知道,这种老头能顶个屁用,泼狗血就已经够丢人的了,还拿着个破棍说什么誓死守宅,要进门,先从他的尸首上踏过去。那些躲在家里看戏的,或者早早逃离是非的赵家奴婢,都暗地里嘲弄着老头,一大把年纪了,还老大不小的坐着那羞于言表的侠客梦,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可话说回来,赵府里还留下的不到十个奴仆,只有这老头一个男丁,他不守门,还能指望赵凤那三十房的老婆守府门不成?如果真到那个份上,赵府当真是半点颜面都没有了。不仅赵凤没面儿,贾不伪更没面子。
一贵一贱,交情乃见;一死一生,乃见交情。
十四日还没有半点赵凤的音信,贾不伪猜测,赵凤是大概死在了求援的路上,虽然那主符魂一直以最大的恶意揣度,坚持认为赵凤这种人早已溃逃了。
没了踏风龙驹,马车虽然四乘,但已没了往日的气派。十万奴隶都被大祭司带走了,这个拥有两重身份的月旦国大祭司,直到现在还没有半点音信。可是她的妹妹,这个无半点手腕的月旦国公主,虽然是个累赘,但既然答应了暂时收留她并保护她,那赌上命也得做到。正如那跛脚弓背老奴所说,但有一息尚存,便决不能让宵小踏入府门!
四乘车停在了赵家宅邸一侧的曲巷,好事者早已在长青酒楼这个督调城最高的建筑买下了靠近栏杆的位置,凭栏而立,也来凑一凑这热闹。
贾不伪从马车上下来,身侧跟着不到二十个白羽教的白袍,这是他此刻能拿出的最大的阵仗了。原本有三百白袍,本想凭此与宗人府分庭抗礼,防止城外万奴场的五万莽汉进城,以等到许伏原带兵来援。可现在看来,还是想的太完美了,若不是宗人府的道士一直忌惮贾不伪身边那并不存在的刺客,只怕逼死贾不伪,七日都用不了。
“贾老板,怎么有闲心来这赵凤的宅邸了?难不成,贾老板对这七显贵的大义之举也颇感兴趣。”
直到现在,有宗人府授意的李恒山还是不肯在明面上把矛头指向贾不伪,虽说暗地里满城皆心知肚明,但样子必须做足,不然让笔杆子们抓到把柄引来天下人的口水,宗人府可吃不消的。
最好还是兵不血刃,逼死贾不伪最好。谁叫这贾不伪黄龙气都能舍得,这区区一条命又能如何呐,怪就怪他身为大将军遗孤却还存有软肋。
贾不伪已经连续数日没有合眼了,高度紧张地神经以及源源不断地危机啃噬他本就不多的生命力,能独自站着,已经实属不易了。
“李老板盛情相邀,我如果不来,属实不给面子啊。怎么,二位道长还缩在窝里呐,今日该收网了,不亲眼看到我贾不伪闭上眼,他孙宗才能睡得踏实吗?”
李恒山今日特意穿了件宽摆莲蓬衣,雪白的绒色,与城中各檐角上的积雪眼色相和,颇显霸气。又仗着二百米尸压阵,丝毫不见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督调城不归朝廷调度,你贾不伪也只是商人遗孤,有钱点罢了,是死是活和皇上他老人家有什么关系吗。”
贾不伪把手插入前额的发根,把白发捋到背后,尽量让自己显得更精神些。“让那两个妖道自己滚过来,不然,你们清楚,我有的是方法让宗人府不好受。”
最后一句话,他故意压低声音,颇有警告的意味。
李恒山本想一句话回怼过去,但藏在米尸中的夏来和秋莹已经自己走了出来,孙宗才亲自安排的任务,若出了纰漏,他俩身死是小,只怕半个五斗米教都要受牵连。五斗米教一直被斥为邪教,传教不易,他们可不想在此失足,成为教中千古罪人。
夏来和秋莹走到队伍最前,颇为恭敬地冲着贾不伪行了一礼,“五斗米教夏秋祭酒见过贾世子。”
一场棋局到了收官提子这一步,终于不再藏着掖着了。双方都心知肚明,不该知道的人都躲到了远处,倒不如露面,把这趟活计干的更干净利落一些。
贾不伪轻哼一声并不屑回礼,只是走到马车前撩开帘幕。帘幕后伸出一瘦弱白皙的手,轻轻地搭在贾不伪的手上,接着,一张虽漫染惊恐却难掩惊艳的玉容探出马车,在贾不伪地搀扶下,她小心翼翼地踩在督调城遍布的大理石铺路上,柔柔弱弱让人怜惜。
“从此刻开始,这位姑娘也是赵府的人了,宗人府的,最好不要让我失望。”他搀扶着百里辰安,把他送到赵府门前,那跛脚弓背的老奴努力依旧拄着个破棍子,煞有介事地立在府门外。
老奴看了一眼贾不伪,突然那浑浊的老眼流下眼泪,棍子往后撤,竟然要跪下来,“您是主子的兄弟,您是贾公子,我听主子说过,您、您很了不起啊。”老奴斗大的字不识几个,说不出那些华丽辞藻。
贾不伪扶住了他,倦容的脸上挤出笑容,“老先生大义可比将军,若是战时,可当国门。赵府能得老先生,才是真的了不起啊。”他把百里辰安送到府门前,松开手,冲着老奴深深作揖,“这位也交托给老先生了。”
花容失色地百里辰安在女婢地搀扶下进入府中,不刻,府门再次关上,这朱漆大门之前,又只剩老奴一人坚守而已。
料理完这一切,贾不伪回到来处,夏来那个胖子竟收起笑容,言语生硬低沉,“你如果直接刺死这个女子,绝不会有今日这般下场。”
贾不伪把狐裘袍脱下,扔到马车上,不解风情的四匹岳阳白驹打着响鼻,丝毫没有察觉气氛已到不可收拾的境地。“我不姓孙,我也不是帝王,也不屑去做那皇帝。”
孙宗才在还只是大将军之子时,为了避免以后争天下留有软肋,曾亲手刺死了自己的青梅竹马,事后更是灭了那女子九族,只为铺平那帝王大道。
“你若今日便死,宗人府可保证,只要那老奴还守在赵家门前,外人便绝不踏入赵府半步。”五斗米大祭酒亲自说出这句话,斤两十足。虽然李恒山心里极力反对,但为他人当剑使的他,还是不敢将情绪表于言语。
贾不伪释然地松了口气,倦色席卷而上,整个人的腰背终于佝偻了下来,回头看了一眼那坡脚老奴,小声说了句,“最好。”
他辞退剩下的二十几个白袍,换来那夏来一句承诺——贾不伪死后,所欠白羽教的雇佣金要多付一倍,从贾家的八角金盘中扣除。
偌大的广场,此刻只剩贾不伪拖着颓丕的身子直面数百米尸,远处的高楼上,所有的看客都屏住呼吸。这位,可是名动中原的贾不伪啊,曾年纪轻轻三上悬镜山。虽然不知道此人具体修为如何,但这位如果唤出符魂,肯定大有看头。贾家有当世第一符魂,可非浪的。
谁曾想,贾不伪忽然释怀一笑,缓缓地跪了下去,于此同时,李恒上手拿三尺长剑冲向贾不伪。在膝盖接触地面的那一刻,利剑穿透左侧胸膛,逃了一辈子的贾不伪,终于选择了认命。
赵家宅邸的朱漆大门被推开,那倾国倾城的女子泪撒青石之上,“贾不伪!”可转瞬间,又被婢女们拽了回去。若是让这青葱可人冲出去,贾不伪可就白死了。
贾不伪跪在地上,白发如瀑布垂下,眼神迷茫地盯着脚下的石路,“若能活着,再带你找姐姐,我,咳咳,累了……”
李恒山难以置信地松开手,退后数步。贾不伪摇摇晃晃,可依旧是胸口插着一把利剑,保持着跪姿。
“死了,我杀了贾不伪,我杀了贾不伪!哈哈,是我杀的!”李恒山激动地回到队伍中,可眼前那两位主使,丝毫没有任务完成后的欣喜与轻松,有的只是怜悯和叹息。
“走错了路,该杀。哎,却不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