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区的夜降临得早些。
傍晚,山岚飘飘忽忽地从溪涧里弥漫上来,在山腰上迂回、飘逸,使群山罩上了迷朦的薄纱,显得窈窕、神秘起来。偶尔几声山炮轰鸣,群山震撼、余音回荡,惊飞了一些雀儿鸟儿,扑扑愣愣发出喳喳的怨愤声。
山坡上是条陡峭曲折的小径,待走到尽头,才发现微弱的灯光从门、窗透出。这是栋土壁草顶房子,是生产队的仓库。仓库里头空荡荡的没什么储存,聚了些社员在开会。
里头挂着一只便壳灯,点的柴油。灯光昏黄,浓烟滚滚。不一会儿,满屋的烟很是呛人,就有人出来透气。出来的是几个姑娘,她们刚刚冲出来,与正待进去的张英月撞了个满怀。余光下,她们才认出来人是谁,不由一阵惊啧,接着叫嚷开来:
“我的天哪,是英月……英月姐呀!”
这声惊叫,使屋里的人闻声涌出。大部分人围着张英月问长问短,姑娘们看看她一身鲜亮的装束,就羡慕不已。她们就走近田丙男,打量这位娇客的模样儿。当她们的目光正经投向田丙男时,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嘀咕几句,把他推到门口的灯光下寻找缺陷一样再仔细打量。田丙男腼腆得很,显得局促,不知谁一旁说道:
“啊唷,这么大个男人,还害羞呢!”
就引起一阵哄笑。
张英月的父亲和她哥哥担心露出破绽,一人扛起一只包,邀他们趁早家里去,就走了。
张英月的娘家是栋草顶土墙房子,座落在山东面半坡上。尽管他们目前条件有限,屋里却收拾得干净有序。内墙粉刷过,墙面已泛黄色,有些年头了,有的地方粉层脱落,又用石灰水染白了。地坪是用石灰混黄土打的。用木板做的隔壁,里头家俱擦得干干净净,是用桐油刷的,黄澄澄的光可鉴人,分辨不出哪是旧的哪是新置的。
张英月只有这位哥哥,她哥哥的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嫁在山那边。她哥哥有两个孩子,大的叫春燕,十三岁,是姑娘,小的是儿子,名春平,十岁。春燕没钱上学,在家做杂务。近傍晚了,大人还没收工,她已把晚饭做熟,春平饿了,等不及大人回家,这姐弟俩就开饭了。
他们的饭很简单,队上分什么他们吃什么。这时节只收土豆,他们就一日三顿吃土豆。做土豆很简单,用开水煮熟,捞进瓦盆里盛着,吃的时候剥掉皮、沾上酱了吃。土豆也不够吃,一人一天二斤五两,也就是每顿只有八两土豆的口粮,仅仅一碗而已。
这儿的山坡上,以前盛产茶叶、高粱、豆、麦等类,茶叶外销,蔬菜自给,杂粮就是口粮,虽不产大米,杂粮也吃不完,养猪养羊,到冬季用杂粮催膘。自这儿开始“学大寨”,当地政府来了个一刀切,将原有的种植统统废除掉,将阳坡一律改造成梯田、种植水稻吃大米。他们收集了所有的便壶,灌满柴油,吊在山坡上日夜开山炸石,垒造梯田,那阵势真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破天荒地沸腾了几冬几春,将阳坡上的树木、竹园、茶田等等,一下子剃成了光头。这梯田乍看上去实在壮观,远看像台阶,一级级绕上山腰,近看平平坦坦,确实像稻田。但山民们看着看着,看出了一个问题,下了一场春雨,土沫流进石头缝里了,暴露出一些石块面对青天,这地怎么种稻子?
造了几年梯田,报废多半坡田,结果半途而废,改造的梯田成了石场,没改造的地方也破坏严重,眼下,只有三分之一的未改造坡地在养活这儿日益增多的人口。这年夏天,天降暴雨,山洪暴发,山民们拼死拼活从山脚下背上来的土坷,被雨水冲了下去,回到原来的地方去了,有的被填进了山涧里。今年下半年吃什么?山民们忧心如焚。
目前,这儿的烧柴十分充足。那些砍伐的树木堆在山沟里,谁要烧谁去扛。那些水桶粗的老杉树、松树静静地躺在那儿,接受日月的精华,经受着雨露的洗礼。这些上好的木材,只要运出去就是财富,只要愿卖,就有人来购买,但这种买卖行为属于资本主义,一律杜绝。按照当时最流行的口号,“宁要无产阶级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而言,他们这样做是正确的,应大力提倡,进行表彰。
口号就是革命的路线,谁也不敢逾越。
田丙男只听张英月说她娘家苦,但没料到苦到了这等程度!
田丙男初进这家,他首先将目光落在这两个营养不良的孩子身上。春燕赤裸着上身,仅穿了条破短裤,这条破短裤分明是用她穿小了的长裤改成的,裤腰紧,剪开之后加快布缝拢。十三岁的姑娘,尚不见女孩的特征,也不知道回避陌生异性。春平也是精瘦得很,穿着的裤头破得露出腚儿,见丙男看了他那儿一眼,忙用手捂在后面。
难怪张英月能在马家苟延青春,难怪她十六岁出嫁,不谙世事啊!
张英月的嫂子沏了杯茶来给田丙男,才打消了他的胡思乱想。嫂子走近时,特别留意他一眼,脸上就像绽开的花朵,但她却说:
“到我们这儿看不习惯吧?”
丙男说:“只要人亲,水也甜。”
“你会说话,好!好!”说着,她把一双儿女叫到跟前,催促道:“叫姑爹呀!”
“姑爹!”春燕首先叫了,春平也叫了。丙男掏出钱包,给他们一人十块钱。
张家父子换了身干净衣服,来陪丙男坐着。英月的母亲身体不好,在捣古草药。他们防止田丙男暴露身份,都称他“俊龙”,两个孩子称他“姑爹”。这让丙男多少有些不适。
饭做熟了。这顿饭都是张英月和她哥哥在马家带来的东西做的,也有姨妈送的。雪白的大米饭,香喷喷的干鱼腊肉、咸蛋、干虾等等。两个孩子比过年还要高兴。这儿每年春节,每人三斤大米供应,是糙米,其中搭一半苞谷面。要不是张英月带了大米来,孩子们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如此雪白爽口的大米饭呢。他们已经吃了晚饭,这时就着丰盛的菜肴海吃起来。别说孩子,就是大人也是一样的放量享受这桌美味佳肴。田丙男目睹如此情景,反而咽不下了。他吃了一小碗就放下碗筷,英月的哥哥说:
“小田……孩子他姑爹,怎么不吃了?还没喝酒呢!”
说着,他从桌子底下拎起一瓶白酒,准备替丙男酌酒,说:
“我们这儿喝酒,是先吃了饭再喝,这样对肠胃有好处,易消化。来,我跟你斟上。”
丙男说:“我滴酒不沾,你们喝吧。”
张英月的嫂子泡了茶端来给他,说:“你不会喝酒?八成在‘做客’吧?也好,多喝几杯茶呗!”
门外进来两位不速之客。他们的到来,使一家人慌乱起来。
他们是大队支书和生产队长。
他们一进屋,这家人无一例外地放下碗筷起身相迎。支书和队长旁若无人地逼近丙男,阴沉的目光似乎要洞穿田丙男的肺腑。田丙男长期遭人歧视、被干部呵斥、批斗吼骂等等,他对干部有着神经质的敏感。他此刻见这两位干部来意不善,不禁身子发抖。
“你叫什么?哪里人?来干什么的?”支书冷峻地喝问。他洞悉到了田丙男的心里空虚,便穷追不舍:“快讲!”
田丙男差点冒出自己的真实姓名,倒是张英月挺身而出,拽他一把,说:
“俊龙,快说呀,还怕他们吃了你不成?!”
田丙男嗫嚅出“马俊龙”三字,额上已冒出豆大的虚汗。张英月知道田丙男的安危全系在她身上了,便冲上去:
“真是的,女婿来丈人家也不得自在!”
她立即回房,拿出结婚证和探亲介绍信,一把掷到他们身上:“瞧吧,这可是政府发给我们的,你们可要瞧仔细啊。”
张家父子担心闹出事来不好收场,便出面说好话。支书并非黑脸包公,他看看盖有政府大印的证件,也无话可讲了。他瞥眼桌上的饭菜,缓和语气说道:
“英月呀,你就是我的亲妹子,也得先公后私嘛。”
张英月见好就收,她说:“这会儿还像是娘家人呢。”
她又回房去,从丙男的包里掏出两包“红灯”牌香烟,给他们一人一包,言不由衷地讲了句客气话:
“你们吃了没有?要是没吃,顺便吃点。”
她父、兄也随声附和,支书和队长也就毫不客气地坐到桌前。田丙男说头晕,借机回避进房去了。
一瓶酒两只碗,支书和队长饮得滋滋响。他们风扫残云般,全不理会这家主人。支书说:
“嘿嘿,英月,这酒也是你带来的?”
“是呀。好喝不?”
“不错,不错,劲大着呢。哎,我说大妹子呀,你可真有本事呢。你一个黄毛丫头赤手空拳地跑出去,现在竟连结婚证都办了,娃儿也有了,佩服,佩服呐。”
张英月说:“这都是沾你们干部的光。我才有今天呢!”
支书说:“跟你讲啊,不准拐姑娘走,知道吗?”
“放心好了。我们那儿剩下几多姑娘找不到男人呢,还拐这儿的,犯傻啊!”
“那好,把她们‘返销’过来嘛!”
“等这儿的梯田长出稻谷了,可能会有希望的!”
他们言来语去,不知不觉只剩下空碗和空酒瓶了。支书和队长打着饱嗝,摇摇晃晃地告辞。他们走后,春平气愤道:
“我还没吃饱,被那两个狗日的搞光了!”
好好的气氛,香喷喷的饭菜,被这两个干部全搅了去,这家人只觉无趣。
然后,商议丙男和郭小梅的婚事。
尤其是张英月的嫂子,她把田丙男视做自己的女婿一样。郭小梅虽说是她的舅侄姑娘,她心里却有份私念,这么好的小伙子,要是我的春燕再大二三岁多好啊!
然而,田丙男的工作卡壳了。田丙男临时找出理由,他说:
“我害怕被干部们逮着了回不去。”
大家一听傻眼了。张英月的嫂子很着急,田丙男打了退堂鼓,我怎么向娘家交待?她说:
“丙男,我看你还是跟小梅见见面儿,成与不成,也免得我夹在中间被误会。”
田丙男低头不语。张英月有她的打算,他和郭小梅谈成了,就能当亲戚长来长往,也就是思念他时,能去见见面儿,了却自己一份相思。她干脆替丙男做主了,说:
“丙男的顾虑是一方面,我们这边也得想想法子。小梅就不能与他分开出山么?要是有人拦阻,就说小梅是去县城走亲戚去的,谁还管得了这些?嫂子,你放心,该怎办就怎办,你就连夜去一下,把小梅带来对个相儿,成不成由他们决定吧。”
她哥嫂就立即动身,去后山通知郭小梅。也不问田丙男愿不愿意。
日头从山凹里冉冉升起,群山沐浴在山岚之中。朝阳红得如胭脂,将山山峁峁涂染。山雀儿好似在幕纱里鸣噪,欢快而神秘。
田丙男害怕郭小梅出现,然而,当郭小梅真正出现在他前面时,他顿觉一阵轻松,顾虑释然,不由开怀一笑,心里说“是个小姑娘呀!”
郭小梅乍看上去,还是个小姑娘。她身材高挑,体型清瘦,一副稚气未脱的娃娃脸,发育尚未成熟。今日相亲,郭小梅应该把最好的衣服穿上,从上到下装扮一新,但她此时的这身衣服却很紧小,皱巴巴的,可能是在箱子里积压太久的原因吧。
郭小梅的上衣,是件白细布褂子,衣袖短得遮不住肘儿,胸围太紧,一对花骨朵似的乳房被勒得只剩尖峰,好似破土的春笋,显得坚毅顽强。她的裤管遮不住袜筒,露出一圈洁白的细腿儿,裆处兜得紧,不太雅观。只是,她一脸的秀气与羞涩,衬托出小巧的鼻子和嘴唇,显示出美人坯子的轮廓。她双唇未涂胭脂,却比搽过胭脂显得自然红润,她两腮泛起桃红,真个是粉颈桃腮,楚楚动人。
田丙男如此细致地打量着郭小梅,郭小梅与她的母亲也在悄悄地打量着他。她们的目光由专注变为温柔,由审视过度到欣喜。郭小梅不禁含羞地转过身去,悄悄地叫声“妈!”不再言语。这是姑娘满意对相时的信号,她母亲就向张英月的嫂子点了点头。张英月的嫂子得到她们首肯之后,就开口了。她说:
“丙男,你看姑娘怎么样?中意吗?”
关键时刻降临,田丙男低下头去。他很同情郭小梅,要不是太困难,她怎会穿着这身衣服出场?他不忍伤害她,又不能说“行”,只得以沉默来取代他的意思。良久,郭小梅的母亲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她预感情况不妙,但又不甘心这么结束,就岔开话题缓和气氛:
“小田,听说你们父子俩过生活?”
田丙男点点头。郭小梅的母亲又问:
“你的妈妈多早过世的?”
丙男说:“我刚出世,我妈就死了……爸爸说,我妈身体太虚,她死的时候,人家端来的一碗粥都舍不得吃,说是怕我没奶吃,留给我度命……”
他说不下去了,鼻涕连泪水堵住了咽喉。郭小梅的母亲没料到会触痛他的心,很内疚地哀叹一声,她叹道:
“你也是个苦孩子,你爹更苦啊!”
田丙男说:“我是吃嫂子的奶长大的。我一岁时,嫂子牵着我过来交给我爸。我还是经常去嫂子家吃睡”。
“哦,你有这么好的哥嫂啊,那好。”郭小梅的母亲说。张英月插话道:
“他们田家十几户就像一家人,谁有困难大家就来帮助。小梅去了,一定好过呢!”
事情又被张英月引入正题,田丙男怨愤地瞥她一眼,她装做没看见。郭小梅的母亲说:
“小田,我们山里人见识少,性格直,说话不会绕弯子儿。我们今天坐到一起为的什么事儿,大家都知道。这会儿,我就代姑娘表个态,她对你没意见,只要你点个头儿,这事儿就成了。”
田丙男又低下头去,一言不发。英月的嫂子催促道:“小田,小梅可是这山前山后数得着的秀气姑娘,她不但人长得好,粗活细活都支得圆呢!”
田丙男说:“我看出来了,她是不错。”
“那就表个态呀。”英月的嫂子催道。
田丙男见不发言不行了,他想想说道:
“我们那儿活儿累,她这么年轻,吃不消的。”
“哦,你在担心这些呀!”英月的嫂子过去牵起郭小梅,将她的手掌翻到他面前,说:
“瞧吧,她这手上的茧子有多厚?”
丙男看看,目光凝固在她手掌上了。别看她十指纤纤秀气得很,她掌上的老茧却是黄黄的像层牛皮!他禁不住用手指划划,再看看她委屈的神情,使他心里颤然一颠,眼里冒出一串儿惊叹。在他们家乡,只有上了年纪的老头儿们才会磨砺出这手黄茧啊!
郭小梅侧过脸去,对他报以一声鼻哼,心里抱怨他太小看她了。
英月的嫂子扒开她的衣领,露出洁白的肩颊,她把丙男叫过来,说:
“小田,你瞧瞧她这儿吧!”
田丙男顺着她的手指看看,那儿是背篓带儿勒出的两道紫红色茧皮,与周边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他心里涌起一股涩潮,不禁说道:
“穷、苦、累啊!”
郭小梅被他的话触痛了心,又感到十分屈辱,抽抽泣泣地流下泪来。她想,我要不是出生在这“穷苦累”的地方,怎么会落到今天这地步啊?谈对相,像牲口一样给买主验皮看齿,羞辱啊!她突然转过身来面对丙男,一双眸子冒出怨愤,她质问丙男:
“你是来找对相的,还是来买奴仆的?你安的什么心眼儿?你对我讲清楚!”
丙男一惊,这么个纤纤素素的小姑娘,性子这般刚烈?他一下子乐了,说:
“我就对你实说吧。能与你对相,我认为自己高攀了,真的,这是我的心里话。就是一样,你太年轻。你就像一朵待开的蓓蕾……”
“少绕弯子,干脆点儿!”郭小梅扔下话就走。她已做好了不成的准备,进房去了。她气愤难平,进行抗争,要挽回自己的人格和尊严。
在场的人也心凉了。英月的嫂子泄了气,很不耐烦地说:
“小田,把你要讲的话全说出来吧!”
田丙男倒是喜欢郭小梅的性格,加上她生得秀气,一下子放弃又觉遗憾。他说:
“这样吧。我把她接回去,把她当妹妹对待,她成人之后,仍愿嫁给我,我们就完婚,要是她看中了别人,我把她当同胞妹妹一样嫁出去。说实话,我很喜欢她呢。”
“我才不做你妹子呢!”郭小梅在房里抗议道。她母亲说:
“你这番好意,我们心领了。我们也不是穷得连孩子都养不活呢!”
英月道:“丙男的话已经讲明了,他是要考验考验小梅呢。”
田丙男不领英月的情,他说“还用考验吗?她吃苦耐劳,性格刚直,有她过日子准不会错。只是……她太年轻,怕她去了受人歧视委屈了她,到时她进退两难……”
郭小梅从房里出来,态度谦和地说:“你不要门缝里瞧人,把人看扁了。自己有这种想法,强加到别人头上,好意思说呢。”
田丙男笑了起来。他是被郭小梅的话逗笑的。他一笑,郭小梅也忍不住横他一眼,转过身去扑哧一声笑了。
他们的笑声活跃了气氛,丙男说:“好!今日我算是开了眼界,遇上我信服的人了。只要你有决心,我就有信心,将来不管多大的困难,我相信你能应付得了。只是一条,小梅你还要不要考虑考虑,要不然,你嫁狗随狗之后,后悔就来不及了!”
郭小梅红了脸。她娇嗔地斜他一眼,又进房里去了。英月的嫂子担心他们又起言语冲突,把事情搞复杂,便趁热打铁,说:
“这下好了,他们的婚事总算定下来了。小梅,小梅快出来呀,该你跟郎君敬茶了啊!小田呀,待会儿小梅对你敬茶之后,就等于把一生都交给你了。以后她有过错,还得你大度些迁就她呢。”
田丙男方知他与郭小梅已成了婚姻关系,他还希望郭小梅这时扭呢一下,出几个难题给他,他就能随机应变,把这事搞砸算了。
然而,郭小梅一脸严肃、步履庄重地从房里出来,就像要完成一项神圣的使命那么虔诚、那么一丝不苟。她要用自家带来的物质,亲手为田丙男煎一杯茶,表示她对田丙男的诚意。
按这儿的风俗,凡相亲男方必需亲自登门女方家里,若相亲满意,对象就得亲手煎茶给郎君喝,喝完茶就是姑爷了,认岳父岳母,方为订下亲事。
因条件有限,田丙男不能到郭家去,她们只得采取这种方式,把茶带来。
郭小梅打开一砣旧衣服将一只布包捧去厨房,打开,里头有红茶、生姜、黑芝麻、红枣、花生、桂圆等一共六样,象征“六六大顺”,也是“早生贵子”的含意。凡养了姑娘,年满十八岁就得准备这些物质,哪怕陈蚀了更新换代,也必不可少,以备急用。郭小梅家她是老大,按年龄她还不够筹备这些物质的时候,由于地理条件促使,父母不得不做提前打算,加上张英月的哥哥回来把媒一保,她父母就赶紧东筹西谋,算是凑齐了。刚刚凑齐,就派上了用场。
那年月,这儿的父母凡养女年过十五岁的都在悄悄如此进行。
英月和她嫂子以媒人身份,陪伴郭小梅从厨房出来。她们都是神情肃穆,步履庄重。郭小梅双手端着红木盘,一杯浓茶坐在盘子中间,茶杯旁边放着折叠周正的一方红手帕,准备丙男饮过茶后擦脸用。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使气氛骤然凝重起来,田丙男一下被这气氛感染,他心里涌上一股热潮,不由严肃起来。这不仅仅是一杯茶的小事了,它代表了一个鲜活的女人、一个含屈忍辱被形势所迫要下嫁给他的少女啊!如花似玉的姑娘、含苞待放的蓓蕾儿,就以这杯茶为界,将终生托付给他了,他不能不严肃对待,不得不肃然起敬。他毕恭毕敬地站起身来,心里一热,视线模糊了。
郭小梅低着头来他面前,矮下身子将木盘递到他胸部,说:
“请用茶。”
田丙男双手端起茶,他手发抖,恨不得一口气饮尽。但茶太烫,呷了一口就不敢再饮了。郭小梅抬头见他眼圈有泪,便捡起红手帕替他拭泪,刚触到他面部,她也流泪了。两人四目相对,泪眼对泪眼,显得相当激动,脸上荡漾起脉脉笑容。郭小梅说:
“坐下喝吧,蛮烫人,慢点喝。”
田丙男坐下,说:“你也坐下呀。”
郭小梅摇摇头,顿时两腮飞红,小声道:“你别管我,专心喝吧。”
她必须静静地、恭恭敬敬地就地站在原地,等接过空杯后才能挪步。这是做女人相亲的规矩。田丙男不知道,便关心地挪把椅子在她身后,说:
“坐嘛。你这样站着、看着,我很紧张,喝不好的。”
英月说:“你一天喝不完,她就得这样站一天呢!这是她应该侍候你的。”
“是吗?”丙男询问郭小梅,她羞涩地一笑,点了点头。丙男明白了,他说:
“既是这样,我就快点!”
丙男不顾烫唇,大口饮起来,烫得流汗了。郭小梅着实心痛,说:“慢些……我多站会儿怕什么呢!喂……别烫着啊!”
郭小梅着急地跺脚了,丙男不理睬。大伙儿开心地笑起来。他终于饮完最后一口,郭小梅生气地瞪他一眼:“真是的,我又不累嘛!烫着没有?我去端凉水来你嗽嗽口……”
“不用了。我身上的皮厚,烫不着的。”
丙男去搁茶杯,郭小梅将盘子闪到一边,不让他放在里头。他愣了愣,记起他们家乡的风俗,知道她在讨回赠,便搜出四十块钱放进杯子里,说:
“对不起,我刚才忘了。”
“不要。我不要钱!”郭小梅把红手帕给他擦脸,他接过后却装进兜里,说:
“留着它吧,弄脏了多可惜啊。”
他想不出回赠什么,掏出自己的手帕擦脸时,郭小梅说:
“这个给我嘛。”
“手帕?一块手帕值多少钱?干脆给钱你去买,喜欢什么买什么……”
“钱再多也买不到这块了!”郭小梅抢过他的手帕,接了杯子,便去拿来一条绣有龙凤图案的毛料围巾,踮起双脚正经套在他脖子上,才算仪式结束。张英月的嫂子说:
“好了好了,小梅总算套住郎君罗!”
这条毛料围巾,是郭小梅的父亲特意到县城去买回的。为了买它,他们家两只下蛋的母鸡卖了,还贴了几角钱进去。这龙凤图案是郭小梅花了几个晚上绣上去的。今日,她终于如愿以偿,套住田丙男了,少女的心已热透,激动的泪花模糊了她的双眼,她透过泪花看田丙男,只觉他更高大、更可爱了。
田丙男经过这一仪式,他的心贴近了郭小梅,再也不敢马虎小瞧她了。年轻的少女,如此果敢地信任自己,我还敢辜负她么?我应该钟爱她、珍惜她的感情,用自己毕生的努力去呵护她、给她幸福啊。
他们决定,郭小梅和她母亲立即离开张家,让她父亲今晚把她送到县车站,提前去等候。田丙男和张英月半夜启程,徒步六十余里,于天亮时到车站与郭小梅会合。
在县车站,田丙男才有机会认了岳父,四十岁的人,看上去像六十岁的老头儿了。他给岳父五十块钱,但岳父说什么也不要,唯一心愿,是叮嘱他对郭小梅好点,别让他们失望。
田丙男还是把那五十块钱给了他岳父,说:
“爹,您拿着,就当是我给的路费,您们想小梅了,就去看看她……我会待她好的,您和妈妈都放心吧。”
临别泪,又酸又涩。郭小梅坐在车上,目送她爹远去的背影,突然哇的一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