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他们曾经站在这里,并绺齐肩,眺望浩淼天险,长江水东流。
那时都还年轻,年轻到可以轻许承诺,年轻到不知什么是生死离别。
因为年轻,所以可以放肆挥霍年华,在烽火狼烟、枪戟寒烁中纵横驰骋,并肩作战。
枪戟青锋所及之处,鲜血绽放如江南三月桃花。
江东六郡皆入手,无人不识孙周二郎。
那时,快意恩仇,儿女情长被远远抛在身后。
只有,他自居巢还吴,伯符亲自领兵出迎那日。
那晚,明月当空,他们和以往一样无数次般伫立江边,看江水滔滔,流向天际。
伯符回头看他,眼神坚定而不失温柔。
“公瑾,我要的天下,是有你的天下。”
终有一日,他会让这山川河泽,蛮荒越野都知道他孙伯符的名字,而公瑾,注定将走不出他的天下。那时,他们还领会不到什么叫世事无常,所以,公瑾微笑,不应答。
若这是伯符你要的天下,那我,绝不会离开。那之后,攻平皖,进寻阳,破刘熏,讨江夏,还定豫章、庐陵,他留镇巴丘,而伯符锐意风发,一路北下。
建安五年,那是让他与他知道什么叫生离,却不能死别的年头。
那时,正值曹孟德与袁本初相拒于官渡,伯符意迎汉帝归,便私下治兵,部署诸将,欲图袭取许都*。止得他留守巴丘重镇、牵制刘表,未得归其侧。
于是自此,天隔地别,不复相见。千里迢迢,星夜奔丧,尚来不及,见得最后一面。
伯符,伯符,天下未定,你志未达成,怎可就此便走。
那个人,还未来得及实现他的承诺,还未将这江山天下握入手中,便匆匆走了,留给他的,是自仲谋口中说出的那句话。
“内事不决问张昭,外事不决问周瑜。”
自此,独肩扛起,这东吴江山重任。
许多年后,他独立江边。
残阳如血,寒风萧瑟,四顾里无人。
他站在那,有所思。曹孟德挥兵南下征讨,刘玄德遣使入吴联军,若战,烽火再起,必生灵涂炭,江东自此再不宁日;不战,却让这大好江山、东吴男儿,屈膝为人下?
茫然间,依稀耳畔有少年豪语:
“公瑾,我们一起,一起开创一个新的世界吧。”
伯符,你要的天下,是怎样的天下?也许,是伯符,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战吧。
因为,他就是那样一个勇往直前、绝不退缩的人。
微微一笑,已不似少年时明朗无忧,却多沉稳坚定。
伯符,我,一定会达成你的遗愿的。
那年冬天,红岩赤壁的长江一处关卡,燃起冲天大火。
赤焰焚烧,红莲吞吐,烧去了北兵溃败,烧出了三分天下。
而他,于这雄雄烈火衬映中,立于船头。
回首里,火光明亮处,那个人的容颜依稀在微笑。
再回头,长剑掣空而出,声音里多了决绝与无可摧裂的冷定。
然后,再然后,是他最后一次站在江边。
十年光阴,须臾而逝,他已不再是昔日单稚少年,而是名震天下的东吴大都督。
年华消去,只是还尚未白头,他和伯符的梦想呢。孙刘联盟,他劝阻无效。
若是伯符,伯符他……是不会与刘玄德结盟罢。
他摇头,这个东吴江山,已经不是伯符的了。
而他们的梦想,似乎,也离得越来越遥远。只有他,还担着伯符留下的遗愿与梦想,追逐着那片属于他们的天下。
伯符,当初你可曾想过,你留下的是怎样一副重担。
伯符,若我支撑不下去了,是否可以放下。
也许,实现了他们的梦想,他就可以,没有任何遗憾地去见伯符了。
建安十五年,他请兵西征伐蜀。
漫长征途,荒尘古道,蜿蜒而行。
他于马背上,凝视前方,身后是他统帅的江东健儿。
伯符,再等稍许时间,我……
“公瑾,公瑾……”冥冥中传来的呼唤。
他回头,身后,白袍银盔的少年将军策马而来,爽朗大笑,向他伸出手:“吾得公瑾,大事谐也。”
“伯符……”从右胁牵起的蔓痛延开至全身,尔后,俯身,血色蜿蜒,沾上素白衣襟,斑斑驳驳,恰如此时当绽的江南桃花。
伯符,对不起。
你的梦想,我怕是完成不了了。
那一年,东吴大督周瑜病卒于西征途中。
再很多年后,当吴势渐微时,有一个少年将军,站在他们当年的地方,面对着长江天险,念着他们的名字,许誓重振东吴。
那之后,他用一把火,烧了蜀汉七百里连营,再现东吴刹那辉煌。
兴亡谁人定,胜败岂无凭。
一页风云散去,历史下的过往,再无从得知。
谁会知道,那浩荡长江,见证了那两人一生多少传奇和不为人知的情意。
溯流回漩,魂兮梦兮,安得归去,岂不同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