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风三月,长安城里刚发了几株春梨花,就被一声惊雷打落,接着连下了半月的雨,一日寒过一日,偌大的宫城一片死寂,好似又入了冬。
孝帝十六年三月九日,帝薨,太子即位,因忧思成疾,移往建章宫修养龙体,两宫事务交由怀渊王处理。
“先皇刚走,这怀渊王爷就把持了朝政,还把皇上弄去了建章宫,说什么调养身体,谁信啊。”“怀渊王爷好手段啊,这天,是要变啰。”茶馆小肆最不缺的,就是多嘴多舌之人,“太皇太后还在呢,他还能真翻天了不成?”冒雪拍下身上的雨水,绕过他们,冲掌柜道:“劳烦备些干粮和水。”将银钱同水囊一起递给了掌柜,这才站在一旁,瞟了瞟那几人。
七八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围坐一起,其中有个挑货小贩说:“那有何不可。”他招招手,示意其他几人靠拢,又四下瞧了瞧,捂着嘴,“怀渊王爷不也是太皇太后的亲儿子,儿子总比孙子亲的,要说怀渊王有意,我倒是觉得无可厚非。”“为何?”有人问。“你们还记不记得,怀渊王府被贬的那个大公子,我前些年见过,同当今这位,可有八九分相像。”
听到“怀渊王府”,“大公子”几个字,冒雪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她转过身,侧着头。
小贩说到这顿了一下,将身子放低,压着嗓子,语气里又好像含着笑意,“我有个同乡是在宫里做事的,他告诉我啊。”左右两边看了看,只有一个背对他们的女子,才放心说道,“先帝临终前,可是单独召见了怀渊王妃的。”众人都倒吸一口气,“你们想想,也怨不得怀渊王如此这般了。”说完喝了口茶,还咂了砸嘴。
冒雪听得气恼,咬着牙,又要了坛酒,拿了便走。门外,迎风接过水囊,挂在马背的包袱上。“就是些胡言乱语,恼他做什么。”她靠在马厩旁,冒雪更生气了,“你都听到了,还站在外面,你就该冲进去,将他们暴打一顿才是。”迎风摇头,“要是这么做了,回去翁主定把我俩提到王爷面前去。”“那也好过任他们说三道四。”冒雪还是一脸的不悦。“王爷都不在意,我们只要做好交代的事,不去添没必要的麻烦。”迎风做事干脆,此时已跃上马背,“喝两口酒暖暖身子吧,天黑之前赶回去。”胡乱灌了几口,二人便往长安方向去了。
到达长安已近戌时,王府早亮了灯,迎风冒雪叩了叩门,里面密密一串脚步声,门房的人一见是二人回来了,连忙道,“两位姐姐可算回来了,翁主这几日茶饭不思的,消瘦了一圈,我们这些下人看着都着急,两位姐姐······”“翁主现在人在何处”迎风打断他的话。“翁主刚从天禄阁回来,此刻正在房里。”
刘聆坐在案前,把竹简翻了又翻,窗半开着细细的雨丝顺着风吹入,案旁的金鸟扶桑,九支蜡烛灭五支,剩下四支上的火苗微弱得可怜。迎风跪在地上,冒雪进来关了窗,取了火折子将蜡烛一一点上,刘聆拉着冒雪,迎风跪在地上。“你们回来啦,迎风你快起来,程公子呢,他在哪儿?”迎风不达,将头埋了埋,冒雪又拿了件霜白色带行云纹的斗篷给刘聆披上,然后跪到了迎风身旁。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双举过头,“翁主,冒雪无能。”刘聆有些发愣,她接过药瓶,“程公子,他没有来?”迎风立直了身体,双手握拳,“翁主,我二人到达蜀郡,才知程公子已多日不知去向,几经寻访无果。此药是卓公子所赠,虽不能解毒,但有奇效,不论病得多重的人吃了,都能延缓些时日。”说完又低下了头。
“卓易知?”刘聆想不到他会送药给自己,“卓公子说药是程公子给他以防万一所用,必能有效。冒雪检查过了,共有三十粒,都是些进补祛毒之药,平平无奇,虽不知是否能确如卓公子所说,但吃下也无坏处。”
握药瓶的手紧了紧,刘聆语气坚定,“来人备马车,去建章宫。”
迎风冒雪立即起身跟在她身后出了怀渊王府,刘聆走得急,步伐重了些,地上的泥水溅湿了衣角。
门房的人牵了马车,还未等冒雪撑开伞,刘聆就几步踱了过去,迎风扶她上了车,她又催促赶快些。
天已黑透了。从阖闾门进了建章宫,过圆阙,嶕峣厥,至内殿,刘偃修侧卧在木枰之上,他闭着眼,睫毛微颤,脸色不是很好,嘴唇也有些发白。宫人跪在地上小心翼翼换下碳灰,添上新碳,端上铜盆慢慢退出殿外。转身,撞上了风风火火一路赶来的刘聆。
碳灰洒了一地,又扬了那宫人一身,看清来人,小宫女惊得跪倒,整个身体都趴在地面上,“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刘聆此时只想着刘偃修,哪一心思去理会,直接从她身旁走过,进入殿内。
殿里的人早被外面的动静吵醒,见到刘聆进来,歪着头冲她笑。“皇兄。”刘聆唤他,待刘聆走近了些,他才发现刘聆身上又是泥又是灰的,头发衣衫都沁着水珠,发丝有些许凌乱。“聆儿怎么这副样子,温从,还不快去备些热水,让翁主沐浴梳洗。”他撑着身子坐起,刘聆紧赶两步欲将他按回去。
“皇兄快躺下。”“不碍事的。”
温从把殿里几个宫人都唤了下去,吩咐他们备水煎药。刘聆替他掖紧了被褥,他却把手臂伸了出来。刘聆抓住他的手重新放进被子里,刘偃修像是故意逗她,扭了扭身子,又伸了出来。“皇兄别闹。”刘偃修却是把手抚上了刘聆的头,用袖子擦了擦她头上的雨水,“聆儿小心着些,别着了风寒。”刘聆坐在他身边,也不乱动,探着头,十分乖巧。
吩咐完宫女,温从从炉子上取下水壶,倒了热茶,另又拿了金丝蜜枣回来,“翁主进些热茶吧。”刘聆接过茶,“有劳公公了。”一口热茶喝下去,她被冻得发紫的嘴唇才有了些血色。放下茶,刘聆搓了搓手,对着手心呵了口热气。刘偃修拿起一颗蜜枣,送到了她嘴边,刘聆张嘴,甜滋滋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开,刘聆笑着开口,“别以为给聆儿吃了蜜枣,聆儿就能说出什么好话来。”
“你还是这样,别的人得了好处还能卖个乖,你倒好。”话是这样说,刘偃修脸上也没有表现出一丝不快。“皇兄可是说过的,聆儿要什么都是给的,怎么,今儿吃了皇兄一个蜜枣,皇兄就舍不得了。”她一面说,一面从袖子里陶着什么。“聆儿有理。”语气宠溺。
刘聆从袖中取出药瓶,“喏,既然皇兄舍不得,聆儿今日便用它换皇兄的蜜枣吧。”刘偃修嘴边的笑些微变得有些僵硬。“皇兄且放宽心,好好调理身体,这药,这药丸是滋补之用,须得每日服用,这里面有一月的用量。”刘聆对着刘偃修的脸,越说越心虚,于是对转温从道:“公公且收着,定要记得每日给皇兄服用。”“是。”温从低头接下。
“等等。”刘聆叫住温从,“现在便给皇兄服一粒吧。”“是。”温从又将药瓶递还给她。刘聆摊开手心,倒出一粒,松色的药丸在她小小的手掌中,透着浅浅的,山间薄雾里,露水湿润下,青草的气息。“皇兄。”她唤刘偃修。她害怕从皇兄的眼眸里看到任何不满的情绪,但是,刘偃修没有。
他拿起药丸,甚至没有问刘聆一句“从哪里得的”,也没有让人试药,他只是看了一眼,微微张口,就把药放进了嘴里。嚼的动作很慢,是一贯的儒雅,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咽进了肚子里。然后,他眯着眼,勾着唇,对刘聆笑,“是甜的。”
刘聆舒了口气,“知道皇兄怕苦,皇兄不必硬撑,吃颗蜜枣吧。”刘聆又喂他吃下蜜枣。“真是甜的。”他再次声明,以表示自己绝不怕苦。
吃了蜜枣,外面有宫人进来报,已备好热水,请汤邑翁主至偏殿沐浴更衣。刘偃修也称有些乏了欲歇息,夜深行路不便,留了她在建章宫住下。
刘聆告了退,出得大殿,见之前打翻炭盆的宫人还趴跪在原地,她面前已经被打扫干净。她就趴在门口,这么显眼的位置,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人敢让她起来。刘聆皱眉,停在她面前。“起来吧。”
小宫女已经跪了半晌,腿脚麻木,起身时明显晃了晃,刘聆连忙伸手扶住她的手臂。“谢翁主。”声音较弱无力,她身子偏了偏,倒进了刘聆怀里。
“你没事吧?”没有人回应,再去看她,却是已经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