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到了晚间,令人作呕的焦臭味还弥漫在天门,无数秃鹰在天空盘旋而下,享受着寒冬难得的盛宴,收拾尸体这种事还是不用浪费体力了,毕竟明日阿布思若再来攻打,可再没有火油和沙苇了,顶多还能再撑一天。
六百余唐军换万余突厥兵,这个战绩已经可以称得上史无前例了,不管北庭守不守得住,这一战必将在大唐历史画上重重一笔。
在北庭都护府议事厅内,大家伙正在安心议事,因为突厥人是不会在晚上发动进攻的,因为这个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信仰太阳神,若在黑夜死去,他们的灵魂将永远飘荡在荒野,再也无法转世。
在议事厅内,李嗣业麾下的小将三人正跪着禀报,他们的衣领上也全是汗污,想必是经历了一番生死搏杀。而除了这三人,还跪着一个身形高大披狼皮的散发男子,一张草原人特有的刚毅脸庞,褐色皮肤,同李瑁那日去见阿布思遇见的神射手一样,他也是一双鹰眼。
最让在场的所有人骇然的是,四支突厥人的箭穿透了他的铁甲,钉在了他的后背上,但他毫不在意,颇具凶悍之气。
他们是从城外赶来的,要不是趁着天色能辨明身份,差点就被当成阿布思的斥候射杀了。
这鹰眼男的名字叫夜摩兀术,他中箭而执意要先见李瑁,是因为带来了狼破营的口信,由于不太会说汉话,所以由同来的小将替他传达口信。
“狼破营已经在城外,只有一个出战的理由,那就是重新见到赤雪军的大旗,若殿下明日一人敢出城扛旗迎战,狼破营会誓死追随!”
乍听狼破营已经到了,在场所有人一扫愁容,但在欣喜的同时不禁疑惑,为什么要寿王一人出城迎战?
李瑁让小将起身,同时让尉迟盖命人带夜摩兀术去拔箭疗伤,这时赤慕烟走入议事厅,手上还端着一碗羊肉面递给了小将。
破城子最多的是羔羊,今日大获全胜,全城宰羊庆祝,自然每碗面了都是羊肉。
“狼城来了多少兵马?”谢北亭正色问道。
这小将才刚接过大碗,正克制着不去想从下马沟一路进城看到的景象,一听谢北亭问事赶忙将碗一放,重新跪在地上禀明道:“回大人,共有六千人,战马一人两骑。”
“齐风,起来吃面。”
李瑁熟记李嗣业麾下的几个小将,这齐风还有个哥哥叫齐闵,只不过齐闵已经战死在了戈壁,那个为赤慕烟断后,身死也跪着不倒,不算刀伤光中箭前后就七八处的正是他。
这就是赤雪军后人对赤家的忠诚。
齐风目光讶异又激动,他从没想过寿王会知道自己的名字,还是亲如长姐的赤慕烟将他扶起,才反映过来小心捧起碗来吃面。
“也就是说,这六千狼破营已经在城外了,明日就看咱们寿王敢不敢孤身一人出战?”谢北亭手摸下巴正在飞快思索,忽然狐狸眼一转再问向齐烈:“领军的是谁?”
“狼城世子。”才吃了一口面的齐风如实回答。
当年狼城城主被大唐李家封了个西敕王,嫡子便世代尊为世子,能让未来的狼城城主前来,倒是有砸家底的意思。
“你们李将军信得过他么?”
“应该吧,我们李将军与那世子是有交情的。”
一时议事厅内沉默无言,谢北亭双手抱胸,身为军师要把所有的可能都算计在内,比如这狼破营会不会是敌人?但这个设想有太多的理由不堪一击。
如果狼破营是敌人,那么长塞早就该丢了,哪还用的着跑到这边来忽悠。如果是不想自己出面与大唐为敌,所以没夺取长塞,所以跑到这边来忽悠守军出城,好让阿布思一锅端了,那阿布思能给狼城什么好处?金钱?领地?好像这两样狼城都不缺。
还是说太子给了狼城更大的好处?但一百年都不曾来往,这个节骨眼上狼城也没有任何必要。
腹黑完的谢北亭苦笑了下,骂道:“这是玩过家家啊?六千人加上两千多人,兵力也不占优,非要跑到人家面前去,要是阿布思发起狠来咬咱们一口多冤枉。”
“不过,要想彻底解决阿布思,确实也只能在雪原上来一个出奇制胜。”
“殿下,看来狼破营是在看赤家未来的当家人够不够看啊?”谢北亭盖棺定论道。
李瑁微微一笑,只道:“言射兄,他们能来就已经阿弥陀佛了,提点要求很合理。”
谢北亭忽然眯着狐狸眼笑叹道:“只可惜啊,殿下未必是赤家未来的当家人啊。”
说这话,谢北亭的眼珠子移向赤慕烟,这个他初见之下连道三声值了的凉王郡主,其余人也默然叹息,站在李瑁身后的元真也眼神复杂,他见证了李瑁为赤家的付出,内心只叹命运之捉弄。
原来在赤慕烟那时前去找夫蒙灵察要援兵的时候,她为了尽快营救凉王,最后不得不答应了夫蒙父子提出的一个要求,那就是嫁入夫蒙家。更恨的是最后夫蒙灵察只是到北庭走了一遭,什么事都没有做,却咬住赤慕烟的允诺不放,当她带凉王灵柩回凉州时,就已经让府里的管家开始商议婚娶之事。
所以,赤慕烟才那么想死在长塞之外。
作为全场焦点的赤慕烟美眸中透出决然,只是平静地说了句:“赤雪有两个字比命还重要,信和义。”
“狼破营过去了一百多年还能回来是因为信义,我也一样,答应出去的事绝不反悔。”
一直沉默寡言的元真此刻也站不住了,情知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却想说点什么,不过还是谢北亭抢先一步,嬉皮笑脸道:“那个,答应归答应,可普天之下圣旨最大,那个夫蒙啥的难道还敢抗旨不遵?再说了,他那河西军不是来北庭连屁都没放,要不这样,择日不如撞日,说不准寿王殿下明日就被箭射中了,不如今晚就成婚留个后,反正赤家唯一的长辈盖爷在,来盖爷,你来主婚。”
元真发现自己想说的这谢北亭都给说了,一脸认真地赞道:“谢兄,这是在下听过最好听的一次乌鸦嘴。”
谢北亭起身就去拉尉迟盖,可平日最爱热闹的老爷子沉着脸,完全不搭戏,只是独眼复杂地望向从小看到大的赤慕烟。
赤慕烟将下巴一抬,侧脸望向李瑁,眸中夹杂怨气,冷然道:“李家的圣旨大不过赤雪的信义,我只做我该做的,至于夫蒙家怎么选择,由他们自己说了算。”
她对李瑁确实有一念怨气,若那日他在凉州拔出了赤殇,婚约生效,那她又怎会答应夫蒙父子的条件,而且不管河西军来不来北庭,都无法改变凉王身死的结局。
不过听完赤慕烟这句话的谢北亭长吁一口气,脑子运转极快的他瞬间嗅出事情还有转机,他赶忙朝李瑁对视了一眼,立即领会到了李瑁眼神中传达出的讯息,看来只要夫蒙家不要点下这个头,不管要钱还是要权,估计要什么咱们寿王都会给,真给不起,那就宰了他们。
一直保持沉默的李瑁终于开口,只是岔开了话题,说道:“明日之事就这么定了,我一个人去赴约,盖爷,借凉王的赤雪甲一用。”
说完他知道赤慕烟在望着自己,却刻意避开。
谢北亭了然点头,他将所有思绪投入回明日一战上,目光落在中央的沙盘地图,今日阿布思大军的排布早已牢记于心,他开始为明日如何冲阵作推演。
当所有人离开议事厅,只剩赤慕烟还安静坐着。
“对不起。”赤慕烟说完转身欲走。
“面是你烧的么?”李瑁起身走向齐风没有吃完的面。
“是。”赤慕烟不明所以。
李瑁坐下就端起面来,吃的津津有味,赤慕烟内心肯定有起伏,但脸上还是孤冷平静,她开始往外走去,望着夜空中飘落的雪花。
“以后不要跟我对不起,我怕忍不住要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