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瑁醒来时,已经是翌日清晨,与往日空荡荡的寝殿不一样,这时床边站着一个人,不是王府里的侍女,而是!
一瞬间,曲池小船上发生的所有画面在李瑁脑中闪过,那张妖异的脸,湮灭的世界,还有那具诡异的尸体,以及那颗血淋淋的心!
心!
一股呕意从胃内翻涌而上,李瑁猛然坐起,右手下意识去卡住喉咙,这时旁边穿青衣红裙的女子冷冷说道:“吐不出来了,别折腾了,记住,昨日你是在船上喝醉了,没有发生任何事,也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发生的这些事都是秘密。”
李瑁扭头望向女子,脸是花榭楼花魁的脸,墨色大黑眼记忆犹新,并不是幻境中的那张脸,可看着这张脸,李瑁的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那张脸,那如阴影般挥之不去的邪笑,两张脸一实一虚重叠在一起,让李瑁的瞳孔发散又紧缩。
“从今往后的一阵子,我是寿王你从花榭楼赎回来的贴身侍女,我叫孁(Ling)儿。”
李瑁移开目光,深呼吸之后问道:“你留在我身边,是为了见证那个输赢?”
孁儿面无表情,不置可否。
“你不是她,那她是谁?!”李瑁追问道。
不待孁儿回话,李瑁正要继续追问,毕竟满脑子的一头雾水,哪知这孁儿直接打断了李瑁一股脑的追问,如同直接关上了疑惑大门:“别问了,因为我都不会告诉你,我再说一遍,昨日发生的事是秘密,你谁都不能去说,包括外面那个叫元真的书呆子,说出去了,你只会有麻烦。”
李瑁还真十分配合地沉默了,脸上的神色也渐渐平静下来,他忽然微微一笑,兀自说了声“我去”,自己确实被之前发生的事给整的有点懵逼了。
不过这个孁儿确实说的挺对,不知这个世界对妖的接受程度,若是在一千二百多年后的世界,有个人说自己遇见妖了,那百分百被当做精神有问题。没有目击证人,眼下的寿王在长安城又属于极端人群,感情受挫人生低谷,前不久还酗酒坠马,最近要是说点什么疯言疯语也正常不过。
“你笑什么?”孁儿面露嗔意。
李瑁又是微微一笑,回答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我应该不会有麻烦,只要有你在。”
李瑁的话语带着调侃,因为通过这一会的接触,他完全断定眼前的孁儿,与幻境中的那个她,段位简直是云泥之别。虽然还是被蒙在鼓里,不知自己身陷何种阴谋,但凡事走一步看一步,单从眼前来说,自己反而是多了一个贴身侍女,虽然极有可能也是个可怕的东西。
“把衣服脱了。”
正在李瑁思索之际,孁儿突兀的一句话让他楞在当场。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句话实在敏感,而孁儿无视李瑁的反应,径直走向远处的梳妆台。
“别想太多,赶紧把衣服脱了,看看自己的心口。”孁儿拿起了梳妆台上的铜镜,说着又走了回来。
李瑁也不作多想解开了丝质内衣,赫然发现心口处有密密麻麻的暗红血线,其中一条最粗的正蔓延向左臂。
“转过身看看你的后背。”孁儿已经拿好了铜镜。
正在对血线陷入骇然的李瑁转过身,侧脸往铜镜上一看,又发现自己的后背脊椎中心处多了个东西,那是个黑色见方的奇怪符文。
李瑁正要询问,却正好对上了孁儿的眼神,瞬间有所领悟,微微一笑道:“是不是同样不会告诉我?”
孁儿放好了铜镜,夸赞一句:“寿王聪明。”
说完她自顾自走到寝殿门口,召来了等候多时的王府侍女们,浩浩荡荡进来为寿王梳洗更衣。
这时元真也跟了进来,如今的王府伴读已经兼起了管事之职,他秉承着非礼勿视的优良传统,只是朝孁儿礼貌地点了点头,接着向李瑁禀告道:“殿下,一早汝阳王曾来探望,得知殿下昨日醉倒曲池,特地送来了一车醉仙特酿,说是让殿下巩固一下酒量,以免再丢了李家儿郎喝酒的招牌。”
李瑁对这位皇兄汝阳王会心一笑。
“高将军也从兴庆宫送来了一幅画,是圣人特地让凉王府从凉州呈来的画像,说是让殿下过目一下凉王郡主,高将军言下之意是圣人有心赐婚,还要封殿下为凉州大都督,在凉州新建王府。”
圣人自然是大唐玄宗皇帝,高将军便是大唐有名的太监高力士,因身兼冠军大将军及右监门卫大将军,所以朝内外都尊称其为高将军。高力士在李瑁两月前醒来时就曾来探望,这位在内宫权势显赫的人物特别关照寿王,这背后是有一层大渊源的,因为高力士早年受恩于武家,而寿王之母武惠妃正是出自武家。
李瑁一听赐婚起初倒无太大波澜,原王妃被老子抢了,这时候老子作为补偿赐婚个新王妃,顺带打发到凉州,那是不仅要儿子断了念想,还要有多远滚多远,但怎么是凉王郡主,而不是《天宝事迹》所说的韦氏?
不过先不管这个了,没想到离开长安的机会转眼就来,李瑁内心一去被妖物折腾的烦忧。
这时候侍女已将那幅人像画拿了过来,李瑁带着疑问慢慢展开,头一眼看到的是束起配饰的长发,紧接着螓首蛾眉,再是一双西域特色的美目,可当李瑁将余下面容览尽时,微笑着说了句:“真是到位。”
在场的古人们完全听不懂“到位”两字何意,但谁也不敢伸长脖子去看画像,唯独孁儿毫无尊卑忌讳,直接走上前一睹为快,当看了所谓的凉王郡主后,虽然脸上笑的不多,可一双同情的眼神锁定了李瑁。
这圣人老“王”还真欺负儿子,不仅抢了倾国倾城的杨玉环,还赐一个这么丑的西北郡主。
元真察觉出了异样,不明所以的望向李瑁,而李瑁对着他说道:“真是暴殄天物啊。”
说着将画像展示给在场的所有人,凉王郡主原来别的都好,就是一张嘴出奇的大,边上还有一颗硕大的黑痣。
元真看着画像皱起了眉头,嘴里呢喃一句:“难怪早上咸直公主也来了,还非要殿下午后去趟香积寺下的茶楼,到那里见一个韦家小姐。”
“韦家小姐?”
李瑁瞬间解开了方才的疑问,看来历史上的寿王肯定是嫌弃了凉王郡主的“美貌”,又不愿去西北之地吹风沙,所以选了长安城的韦家小姐。
……
转眼到了午后,寿王府的马车和侍从穿过朱雀大街,出了长安城的南大门明德门,往外就是朱雀大街的延伸天门街了,这是一条比朱雀大街略小的官道。
城外遍布乡里,往南三十里可远眺著名的终南山,而这香积寺就在西南方向,处在万寿乡的地界,遥可见香积寺上入云的善导舍利塔。山中不时传来钟声,深幽渐寒,在香积寺下的茶楼正是往来香客的歇脚处。
因为不是初一十五,也不是什么吉日佳节,所以今日山内冷清得很,古朴茶楼外只歇了一辆豪华马车,都不用猜肯定是咸直公主的。
咸直公主是李瑁的同胞长姐,也是玄宗膝下最受宠的公主,母妃一去长姐自然就当起了半个娘,弟弟的婚姻大事便是她的头等大事,何况皇子选妃还将涉及储君之争,谁不想笼络一个朝中得势的姻亲。
在来的路上李瑁向元真询问了有关韦家小姐的一些事,原来韦氏家族在长安城根基极深,有句话在长安城可以说无人不知,叫作“城南韦杜,去天尺五”,这韦氏家族单在唐朝就宰相辈出,高官者不计其数,与皇族通婚更是家常便饭,但如今却同武氏家族一起落寞了。
原因出在将韦氏家族推向鼎盛的韦皇后,她是唐中宗李显的皇后,却在后期勾结武三思谋害了中宗,在手握大唐皇权之际,又被玄宗联合太平公主发动政变诛杀。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韦氏家族虽遭肃清,但旁支依然活跃于朝堂,如今太子李享的王妃正是韦氏旁支,而李瑁此时要见的韦家小姐,也是韦氏家族的另外一支。
要想谋求皇位,除了要得到父皇的垂青,更要有自己的势力,咸直公主就是这么想的,她觉得李瑁只要在长安,只要有强大的势力,就还有争夺皇位的机会。
可惜的是,如今的李瑁只想做咸鱼。
嗅着庭院中老桂的花香,李瑁带着孁儿和元真上了二楼,迎面而来的正是天宝第一公主咸直,这是李瑁第二次见她,自然也就对她的媚笑声和胭脂气不陌生了,除去这一身绚丽华服,最醒目的是她的桃花眼,还有胸前的霸道。
这位年过三十的大唐公主风韵何止犹存,用现代话说简直是逆生长,用她的话说那是采阳补阴得当,见她肌肤光莹如羊脂,顾盼一笑百媚生,活脱脱一祸害世间的尤物。
李瑁确信了一件事,有些女人的媚是天生的。
咸直公主抬手轻抚李瑁消瘦的脸庞,目光中满是源自血亲的疼惜,柔声道:“清儿,你又瘦了。”
忽然她敛起了神色,压着声夹杂一丝落寞附耳说道:“清儿,好好把握这次机会,千万别去凉州。”
李瑁体会着长姐的温暖关心,但她的那股霸道着实压的他尴尬,上身不得不礼貌后仰。
这时咸直又恢复了没心没肺的公主样,伸手一把拉着李瑁往前走,那里有个身影款款站起,一袭红衣正好与李瑁的常服同色。
这个身影微低着头朝李瑁行礼,眉宇间难掩羞意,倒是李瑁先打量起这位韦家小姐,见她头上有个好看的花髻,还有额头唐女流行的嫣红莲花钿,眉清目秀,面庞雪白,他还特地看了眼嘴,还好没有暴殄天物,算得上一等一的美女。
“清儿,这便是厢儿,你可别丢了魂。”咸直打趣道。
“你好。”李瑁脱口一声,顿时发觉糟了。
咸直和韦家小姐都瞬间错愕,两人对于一千二百多年后的招呼语完全陌生,还是咸直公主机敏,赶忙呵笑道:“清儿你可真丢了魂,都说起胡话了,你可知厢儿等了你多久!”
“好在长姐有心带着厢儿去香积寺走了走,你可知方才厢儿求了什么签?”
李瑁微微一笑,心里怎会猜不出咸直的套路,只是他发现韦家小姐一听求签,整个人都震了一下,神情变得有些异样,像是自己的秘密被戳穿了一样。
“厢儿求的可是姻缘签哦。”
咸直拂嘴笑起,接着识趣地安排两人对坐,转身带着孁儿和元真下了楼,给两人彻底的独处时间。
山中偶有飞鸟掠过,虽是秋天但松林依旧青翠,在茶楼庭院中的孁儿和元真,一人正抬头观赏着桂花,一人却双手抱胸站在檐下。
“你在看我?”孁儿背上没有长眼,却笃定元真在看着她。
元真双目清澈,歉意地收回目光,认真地说了一句:“在下的直觉告诉在下,孁儿姑娘好像不简单。”
孁儿没好气的回了一句:“男人的直觉是不准的。”
“希望吧。”元真率真一笑。
“你好像对你的寿王殿下很忠心。”孁儿回眸望向元真。
元真没有对上孁儿的目光,只是发自肺腑地回答道:“寿王对在下有知遇之恩,而且从这些时日的接触,在下觉得寿王不一般,与曾经听闻的不太一样。”
“是么?”孁儿抬头望向二楼,透过木窗看着与韦家小姐对坐的李瑁,没好气的说道:“要是不一般,怎么就丢了自己的王妃呢?”
在二楼,桌上倒的茶热气已散,而从一开始到现在韦家小姐都没抬眼看李瑁,拘谨如一只小鹿,两人就这么安静地对坐着。李瑁觉得这样单纯的女子,就不该卷入皇权争斗之中,他忽然微微一笑,端起茶盏,开口打破了安静的气氛。
“其实你求的非你我之姻缘吧。”
韦南湘瞬间花容失色,终于在满脸惊愕中抬头望向李瑁,但这个时候相信她没有半点看脸的心情,完全是秘密被戳穿的慌乱与惊奇。
李瑁饮了一口茶,潇洒起身只丢了一声“走了”。
原本在历史上将成为夫妻的两人,今日就这么擦肩而过,回想《天宝事迹》中两人的惨淡下场,往后不再见应该是彼此最大的安好。
而韦家小姐只是呆若木鸡,她的左手紧紧攥着个物件,系着一根红绳,这时目光落下,眼中凝出疑虑,缓缓将左手摊开,现出手心的半块通透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