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兴庆宫,一辆马车早就横在了金明门前,车里钻出个人来,原来是杜甫诗中的醉八仙,备受圣人宠爱,被称为“花奴”的长安第一美男。
这位姿容妍美的中年人,蓄着紫髯,还学胡风在两边各扎了一条胡子小辫,坠着紫珠好生贵气。他一见李瑁从金明门走出来,跳下马车踏步如舞走上前来,那些守门的禁军赶忙行礼,齐称:“见过汝阳王。”
汝阳王李琎,长安城里的安乐王,善羯鼓弓射的他伸出长臂直接抱住李瑁,爽朗道:“清弟你可算回来了,走,去王兄那喝接风酒去。”
盛情难却,李瑁把马交给元真,与汝阳王一同乘马车直奔王府。
汝阳王府在安兴坊,在寿王府所在胜业坊的北面,两坊相邻居住着圣人的所有兄弟。汝阳王的父王正是宁王李宪,其备受圣人尊敬,因为当年正是他将皇位让与圣人,所以三年前他死后被圣人追谥为让皇帝。
而李瑁因武惠妃之前产下的数位兄弟早夭,所以被封为寿王以求长命,并幼小就由宁王收养,所以李瑁自幼就同汝阳王亲如胞兄,这也是李瑁这三年愿为宁王守孝的一个重要原因。
另一个原因自然是对圣人夺走杨玉环的负气,自家的儿子这么去守孝已让圣人不舒服,三年之久更是为了报复,当时杨玉环已经出家,圣人可随时收入宫中,但偏偏原寿王来个三年守孝不纳妃,这让圣人和杨玉环只能苦等。
所以三个多月前守孝期满,圣人就立即册封了杨玉环,并且安排了赐婚王妃事宜。
说回汝阳王府,其除了是长安城亲王第一府,它还有另一个称谓,天策书院。
天策两字,源于太宗皇帝李世民,唐高祖武德四年,李世民大败王世充窦建德联军,受封天策上将在洛阳建天策府,可自置官署,广罗世间能人志士,这让李世民拥有了自建集团的权力,凌烟阁多数功臣名将都在其中,为他在未来成就大业奠定了基础。
但在李世民称帝后,天策府也就失去了政治属性,渐渐成为青年才俊的畅谈之地,直到玄孙李重俊在太子位时又重启它的政治属性,在风雨飘摇的神龙年间试图捍卫李家皇权,最终走上政变之路,可惜兵败死于玄武门前,天策府也遭到了大清洗,九族株连。
后来是圣人重建了天策府,但将其改名成了天策书院,因宁王李宪不涉政事便由他主管,如今子承父业由汝阳王李琎执事,来者多是入长安科考的才子,还有奔着结交露脸来的世家子弟,常有中书省国子监的大官前来授教,因圣人对它大开言路,所以一时间天策书院成为了长安的风骚之地。
所以坊间流传的那句天下诗文出平康,下半句便是天下纵横在安兴。
待马车回到了汝阳王府前,发现从长安城外捡回的陆北遥正在恭候,过了这些时日他的伤看起来恢复的不错,元真赶忙上前一阵寒暄。
这陆北遥起初还与元真熟络闲聊,但见汝阳王和李瑁下了马车,当即弃了话说到一半的元真上前奉迎,对李瑁深表救命之恩的感激,当然也不忘提及汝阳王近来的照料。
几人叙着话进了王府,管事在前带路直奔会客厅,在半道李瑁特意提点管事只稍为元真在后厨备碗面,就这样把元真丢在了王府的前院。待三人入了会客厅发现里面早已安排了舞姬乐师,还有早早入座的另外两位贵客。
一位正是此番率一千龙武军将李瑁护送回长安的将军,官拜左龙武将军的陈伏云,他正是大将军陈玄礼的侄子,另一位则是负责长安外城治安的右金吾卫将军独孤胜,单凭独孤这个姓氏就代表着出身金贵。
李瑁这时才醒悟为什么是陈伏云来护送自己,看来一定是汝阳王的用心安排,以确保自己能安全回长安。
三人落座,大厅中央舞姬翩翩起舞,一众王府侍女陆续入内呈上晚膳,头一回成为王府座上宾的陆北遥神情得意,想着方才寿王不让元真入宴,他觉得这是元真素来木讷并无官场交道之能,那时听元真说及成了寿王伴读,他就觉得只是运气而已,所以他暗自想着一会定要施展才能,好教汝阳王和寿王器重,从此在长安开启平步青云官场之路。
近水楼台先得月,俯瞰长安城里那些过江之鲫苦投干谒,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胜兄,看你脸色好生憔悴啊。”汝阳王摸着胡辫子关心道。
这位右金吾卫将军摇头苦叹,回道:“汝阳王有所不知,圣人已经下令,须在十日内协同大理寺查出挖心案凶手,这回我这身行头怕是要被剥了去。”
一听到挖心案三字,李瑁脑海中又闪过一些画面,不过他还真想告诉这位右金吾卫将军一个秘密,其实挖心案的凶手已经死了。
汝阳王哈哈大笑,他倒并不担心,安慰道:“胜兄多虑了,谁不知右金吾卫大将军年事已高,整个右金吾卫都是胜兄你在挑大梁,圣人哪舍得放了你,再者,胜兄真要是闲了,可日日来我王府喝酒,岂不美哉。”
独孤胜只是陪着苦笑,看来还真十分忧虑这桩挖心案。
“独孤将军,依我看你是破不了挖心案了。”陈伏云两眼盯着舞姬看,说的话颇有玄机。
“哦?”汝阳王来了兴致。
一直在默默旁听的陆北遥嘴角扬起,他忽然起身对在座的几位行礼,笑道:“陈将军所言极是,在下也有此猜测,负责此案的大理寺正裴少卿已经去了灵州,所以没必要在长安城内继续挖人心了。”
近来长安城被挖心的官员都与西线有关,也就是与李林甫通敌吐蕃有关,第一个被挖心的是兵部侍郎沈回,早有传言正是他搜罗了有关通敌的罪证,那裴少卿定是追查到了重要罪证,才会被吐蕃高手追杀逃亡灵州。
以陆北遥的身份能搜罗到这些消息,足见其花了不少心思,也看得出是个有智之才。
陈伏云眯起了两眼,好奇问道:“这位是?”
“在下陆北遥。”
陆北遥似乎看到了人生转机的曙光,今日之后,不止汝阳王和寿王,连长安皇城和外城的头号将军也混了个脸熟。
陈伏云朝汝阳王合手行礼,称赞道:“天策书院真是人才辈出啊。”
汝阳王摆摆手,指着李瑁说道:“是寿王慧眼识珠。”
陈伏云顿时了然了陆北遥的身份,这时举起案上的酒杯,敬向李瑁道:“此番多亏寿王能化险为夷,好让我等顺利交差,路上也没机会与寿王好好喝一杯,今夜借汝阳王宴请之机,容陈某敬寿王一杯。”
李瑁也举起了酒杯,回敬道:“要多谢陈将军一路尽力护送才是。”
“来,今夜为我清弟好好接风!”汝阳王举杯共饮。
独孤胜脸上的愁容散了些,他也是长安城里排的上号的酒徒子,想着今夜正好一醉解千愁。
会客厅内弦音绕梁,舞姬们的身影摇曳烛光,酒过三巡后,王府里的管事忽然进来与汝阳王耳语,后者听罢便暂且告退,留下李瑁几人又饮了数杯酒,这时李瑁也坐不住了,找了个理由出去透气了。
会客厅内只剩陆北遥和居于上座的两位将军,方才没机会过多交流,这时陆北遥举起酒杯趁机向两位敬酒。
“陈将军,独孤将军,在下今日有幸与两位将军共饮,实感荣幸,特再敬一杯。”说着陆北遥躬着身陪着笑,端起酒敬向两位。
哪知方才还与他有说有笑的两位将军全然不觉,正自顾自说着话。
“陈将军,独孤将军!”陆北遥只当是弦音过重,两位将军美酒下肚醉了耳朵,故又特地提高声音重新唤了声,彻底压过了弦音,惊得舞姬们愣了下。
“胜兄,还是你在外城滋润啊,每日有数不尽的各方孝敬,哪像咱们在北衙清汤寡水。”陈伏云说着话转头直直望向陆北遥,两眼满是鄙夷,看来他不是没听到,而是装作没听到。
独孤胜本就被挖心案烦得心情不好,这时好像被陆北遥彻底惹恼了般,脸瞬间挂了下来,哼了一声,望着案上说道:“汝阳王今夜的美酒甚好,但怎么备了这么一盘油饼,算不得糕点,都不知算什么东西。”
陈伏云盯的陆北遥不敢直视,他忽然笑开了脸,接话道:“确实算不得什么东西。”
场面极度尴尬,舞姬们愣神后继续跳舞,可此时的陆北遥全身冰凉,原来自己还是长安城里那个遭人鄙视的陆北遥。
低着头的他自嘲一笑,读书人的尊严还是要的,他放回酒杯这便朝外面走去,身后传来陈伏云的话。
“长安城里聪明人多了去,但自作聪明的更多,哼,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口无遮拦,让右相听了去岂不是连累我等!”
陆北遥听在耳里,却也不敢转身还击,抬头望了眼夜空中的皓月,忽然发现元真候在外面,他应该是在等寿王回府。
“元兄,终有一日我陆北遥会在长安出人头地,再也不会被人看不起!我定要教他们像狗一样在我面前摇尾乞怜!”
元真一猜便知里面发生了什么,笑着安慰道:“北遥兄你喝多了,我扶你回去。”
陆北遥一笑,苦笑道:“元兄,你是不是也看不起我。”
元真扶住了陆北遥,认真答道:“不会。”
陆北遥长叹一声,唏嘘道:“我没元兄你有运气啊,我是求而不得。”
……
汝阳王府楼阁不多但占地极大,当年圣人本想为宁王以宫制扩建,却被宁王感恩谢绝,所以最后搁置了大片空地,除了马球场和箭苑,王府里还有个占地极广的画湖。
此湖如镜有百亩之方,湖中锦鲤游弋如画,又有湖面云捲涟漪,故得名画湖。在湖边建有高阁,内里空旷通透,取名为画湖阁,是书院学子稷论的地方。
所谓稷论,源于战国时的“稷下学宫”,当时是齐国的官办学府,汇集了天下贤士,曾是百家学术争鸣之地,所以天策书院特将平日的纵横争论定为稷论,算是尊古溯荣。
李瑁曾有幸来王府旁听过学子稷论,这会并不知道会客厅发生了什么,趁夜色恰巧走到了画湖阁,那阁楼上层是汝阳王的书房。
湖面映月,从画湖阁有石桥延伸向湖心,那里有个湖心亭,此时正见两个身影对坐。
其中一个依稀可见是汝阳王,而另一个看身影该是女子。
一阵湖风迎面吹来,李瑁借着酒劲居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明日朝中……”
距离实在太远,也不知道真的是自己听力大增,还是酒醉幻听,李瑁只听得这四字。
今日夜色不错,李瑁望了眼画湖阁,见上面的书房亮着灯,忽然来了兴致想登阁眺望。等来到了阁顶,凭栏可见兴庆宫里的花萼相辉楼,之前见得那些祈天灯也飘到了画湖的上空。
李瑁转身依栏,正好瞧见书房内有一幅画,因为与汝阳王亲密也就没了规矩,径直走进去细瞧。
这是一幅人物画,有位女子撑着折纸伞,侧脸望着漫天飞雪,场景极其唯美,而她身旁站着一个穿貂衣的小丫头,正扭头望来,那双大黑眼,还有冷冷的表情,像极了孁儿。
当李瑁看到小丫头的簪子时,神色一惊,因为与孁儿的一模一样!
真的是孁儿?!
“这画出自吴道子之手,画的是前太子妃。”
说话的正是汝阳王,他也是刚好走进来。
这大唐前太子自李建成开始有数位,李瑁不知说的是哪位,好在汝阳王解释道是节愍太子李重俊的太子妃。
不作逗留汝阳王就拉着李瑁回去喝酒,可到了会客厅,正见独孤胜急冲冲走出来,身后多了个金吾卫。
一见汝阳王这独孤胜赶忙说道:“汝阳王,听属下来报平康坊又发生了挖心案,末将这就告辞了!”
……
在汝阳王府后面相邻的一宅院门前,两个身影出现在马车旁,夜色漆黑,一人藏在斗篷里上了马车,问了一句:“方才你都没察觉到他?”
听声音是个女子。
另一个声音躬身不答。
“不去跟你妹妹见一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