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绝境
他轻描淡写的问题,却如狂风暴雨般在我的心底掀起惊涛骇浪……我料到他的敏锐和疑虑,却没想到他会这样单刀直入地问出……要怎么回答他?!
谎言吗?肯定地回答,骗他一时;再生下那个孩子,骗他一世?在这样一个关乎到男人尊严的问题上,欺瞒自己深爱的男子吗?更何况生下来……每当想到这个问题,我都会止不住地阵阵酸呕,我不能判断谁是他的父亲,不能知道他究竟是诞生于一场肮脏的狎奸还是一场悱恻的云雨,他还未出生就被视为瑕斑,这注定了我不会爱他,那么,对于那个无辜的生命,又是否公平?
抑或实情吗?那势必意味着心痛与艰难的抉择。所以能咬紧牙关,坚持到现在,是因为我笃信这样的情感只会传染,而不会被分割;会让他陷入同我一样的挣扎,却不会因他的分担而让我减少分毫。他本已孱弱的身体怎受得住这样的折难?我不能为他分担忧劳,又怎能雪上加霜?更不必提他与陈虬的关系,庙堂君臣,热血兄弟,于公于私,都不该因这件事受到影响……
彷徨间,身后马蹄声碎,“臣来迟了,让皇上受惊了。”原是李荣的参将吴提。
阿戍并不应他,他的目光仍然凝固在我的身上,他在等待我的答案。如果今天必须有一个决断……“我……”我欲言又止,最终狠下心肠……
“是……”我情愿承担所有幸或不幸的结果,“云雨过时,榴花开处,你在怀疑什么呢?”
浓眉微蹙,也曾闪过一丝不解,继而是歉意,却全部弥释在一纹清浅的笑涟中,“你说的,所以我信。”他在我的耳边,轻声的,又是这样说,就似当初瑶台行刺时一般。
他的头终无力地歪靠在我的肩膀上,一片水汽迷蒙中,我看到他的眼皮沉沉,渐掩了那泊黛墨湖水,再去唤他,却已失去了知觉。
我徒抹着他嘴边的血渍,伏在他玉脂的脖颈间放声大哭。
实在是太爱他,以至于没有办法去面对他失落而疼惜的眼神,我执着地想看他笑,开怀大笑也好,深情微笑也好,哪怕是狡黠坏笑……无不串联起一串串弥足珍贵的美好记忆。
诚然,我不能臆测后果,但我愿意倾尽所有去豪赌一场!从现在起,我再也不希望我的孩子平凡而健康;他可以不健康,但他必须有和他父皇一样出众的外貌,他不可以平凡,因为他必须和他父皇一样的聪颖绝伦……
“娘娘,皇上尚有余息。”吴提带来的医官,近前诊脉后安抚我道,“请不要太担心了。”
我起身,抹净泪水,转向吴提,“那边怎么样了?”
“茹兵突袭,伤亡惨重,李大人正与他们血战!”他重重叹了口气,“此地不宜久留,咱们须速离开,只是……不知当去何处……”
“叶城。”我看看昏迷中的阿戍,“皇上说要去叶城,但我很担心那里也会有伏兵……”
“哎!事到如今,即便龙潭虎穴,也要闯了!”
我点点头,自古人道“叶北羌笛叶南篌”,叶城实乃北漠要冲,到了叶城也就出了瀚漠,故而,它是我们回返中原的必由之路。
“娘娘!那就是叶城了!”驻足柏山的山顶,临风远眺,有大片绿色的梯田,仿佛一池被吹皱的春水。天幕中飘散着薄雾,薄雾微笼朝阳,橘红色的寂寥,独挑在黯色的城头,那黯色的城,便是我们要往的叶城了。
“吴参将!仙茹的追兵已经到了柏山脚下!”
“不要耽搁!兄弟们快跟我下山,涉过花溪,就到叶城了!”
“参将大人,山阴的小径……隐有……”前驱的探子来报,话未讲完,他的喉管正中就戳出一点银尖,一头栽倒在我们面前!
“有伏兵啊!”有士卒惊觉大喊,被吴提重重的一个嘴巴扇噤了声。
“乱军者!杀无赦!你们保护皇上皇后冲下柏山,我来殿后!”他命一个少年背起阿戍,又派了三十死士护卫冲杀。
然而仙茹的伏兵甚多,大部分隐匿在林间草丛,他们冷箭频施,死士往往猝不及防,最后连那主责背负少年也将阿戍交给我照看,投入了战斗。
阿戍身材高大,我背不动他,只得钻在他的腋下,半倚山石,艰难拖动,总算在死士的掩护下到了山脚,却面对一江满涨秋水的花溪,决然兴叹了……
花溪河,“水自柏山来,润了一叶城”,叶城的百姓曾将这条淌在浩漠之边的河流视为生命之源。可随着近些年黄沙肆虐,花溪日渐枯萎,尤其到了秋冬旱季,骑了高马趟过河去,都不会沾湿一片衣角。我站在河边,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样一条枯河,为什么会突然涨起水来,拦阻了我们的去路呢?
阿戍在我怀中轻轻一动,低头看时,他已睁开了双眼。
红日金芒入水,溅了他满面朝晖;他眸间澄明,目光宁远,顷刻间,我竟有些恍惚,好似我们面对的不是敌军千骑,背水死境,而是橘中的涵碧秋水,灿红千林。
“总算来了……”他的目光眺向远方,我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旌旗猎猎,战鼓擂擂,卓卿咸兰傲然端坐在枣红色的高大战马上,他身着筒袖铁铠,阳光下,玄青色的甲片并不耀眼,却自有一种暗夜般沉郁的气质;浓黑的长发扎成一束,随风乱舞;一双修长凤目嵌在石刻般冷峻的脸上,泛着凛凛寒光。
他勒马丈许之外,接过茹卒捧上的蛇影弓,从背后的箭筒中抽出白翎矢,凤目虚眯成一线,瞄准了阿戍。
“不要!”我张开双臂挡在阿戍身前,令卓卿咸兰冰冷的嘴角扯出一丝不屑。
“荭儿……”我肩膀一沉,侧目余光,扫见阿戍瘦削的手背青筋隐隐。
我狠狠地白他一眼,“当风秉烛,不要逞强!”
他却极淡地笑了,“无论发生什么,让我来处置就好……”声音低哑,却是不可回旋的坚定。
阿戍在我的搀扶下站起了身子,分明颤抖,他却尽力将脊背挺得笔直,远远望去,唯见青袍滚滚,袖袂潇潇,昂然如临风玉树,唯见俊面清白,不着悲喜,淡定如止水明镜;而我在近处,却觉揪楚,朱颜辞镜花辞树,人世间留得住这样霁月光风的男子吗?
“瑚琏戍!”卓卿咸兰微挑剑眉,带了些不可置信的口吻,“你就是瑚琏戍?”
阿戍微微一笑,自然明白他口吻中的惊诧,他大概无法相信仙茹的千军万马竟然都敌不过眼前这个消瘦憔悴,病骨支离的年轻人,“秋风袭病骨,呕丝学晚蝉……很多事,我们以为自己办不到,其实只要尽力去做,未必就不会成功。”
“你以为自己成功了?”卓卿咸兰蔑然看着阿戍。
阿戍点点头,“你的二十万大军应该已经回到了班城。”
“那你自己呢?”
“成功需要些代价,我有这样的觉悟,却不知你可有这样的本领?”
卓卿咸兰不怒,反而笑了,那转瞬逝在凤目中的神色,该叫做英雄相惜吧……
“如今,在这世上逐鹿的豪杰,让我佩服的不多,你瑚琏戍算一个!就凭这份敬仰,我原该放了你,来日疆场上再有一番公平对等的血搏,可惜……”他的目光忽而阴冷,宛如地狱的一缕幽光,“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连自己的亲姑母也没有放过,所以今天,你必须死……”
“公主之死,伯仁之故,我不想推卸责任,但燕氏山河危矣,不容我在此刻谢罪。”
“你的意思是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瑚琏戍,你何时也学会了虚以委蛇?”卓卿咸兰侧目一瞟,自有茹卒提上血衣垢面的汉囚,“李将军……可是此人派你行刺我母后的吗?”
李荣艰难举目,望见阿戍,又冷冷转向卓卿咸兰,“即使没有天子之命,汉贼佞妇,也人人得而诛之!”
卓卿咸兰愤然下马,抓起李荣的脖领,将他整个人擎在半空,向他的腹部猛捅数刀,李荣的哀号,响彻旷野……
而阿戍始终静静目睹着一切,他的唇边似乎也曾闪过一丝自嘲的冷笑,我却不及抓住,它已了然于无痕。
“弑母之仇不共戴天!瑚琏戍!现在轮到你来偿命!”
卓卿咸兰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仿佛一只咆哮狂吟的恶兽,他重新拾起弓箭,再次瞄准了阿戍,“我的箭法不好,不会这么一箭就射死你……”
日曜同结在箭头之上,闪烁着死亡的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