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观做完了晚课之后,便带着顾居安走出了斗室,两个人站在雪域高原上,抬起头,看着无尽的苍穹,顾居安说道:“过去的那些人,和那些事,你都不打算再记起了么?”
“前尘已逝,多说无益。”澄观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青卓伦雪山,那山顶处,微微升起的一轮明月,纯白色的月光洒满了整个雪域高原,一阵风吹来,澄观深红色的袈裟慢慢被鼓起,迎着风,澄观慢慢睁开双眼:“施主,我们的不过就是一朵莲花,它终有一天会毁灭,但是只有灵魂才是永存的。过去的种种,就好像这风,它必然会吹来,等到它离去的时候,就是我们的灵魂洗尽铅华之时,在佛的抚度之下,善美的灵魂才能获得永生。”
顾居安听后,久久没有说话。
告别的时间终于还是到了,澄观为顾居安找来了一匹白马,两个人站在红宫前面的广场之上,顾居安低下头,接过澄观手中纯白色的哈达,两个人相视良久之后,澄观轻声说道:“时间辽阔,施主此行望自珍重。”说罢,双手合十,躬身行礼。
顾居安见他脚步后撤,似乎有转身离去的意味,便喊住了澄观:“你可知道,你的父亲在大漠采石场服劳役,被滚下的巨石砸死了,而且……毓笙也已经死在了黄河渡口……”
如松柏一般的僧人面色如常,身形却微微晃动了一下,须臾之间,澄观后撤了脚步,转身背对着顾居安,沉声说道:“阿弥陀佛,逝者已逝,施主不要挂念了,贫僧会在每日的祝祷之后,为女施主颂上一段《地藏菩萨本愿经》,以超度逝者亡灵,早登极乐。”
话音未落,澄观的脚步便朝着红宫的方向走去,顾居安轻轻摇了摇头,飞身骑上了白马,调转了马头,缓缓离开了这片被日光偏爱的广袤草原。
顾居安没有看到的是,在他转身离去的一瞬间,澄观强行支撑的身体终于瘫倒在地上,他张开嘴,一口鲜血喷到了红宫广场前黑色的土地上,红宫里面,跑出来几个年幼的小和尚,他们惊呼着:“大师傅,大师傅,你怎么了?”
被小和尚扶起来之后,澄观回过头,看着顾居安离去的方向,眼中顿时流出了滚烫的热泪,踉跄着走回了红宫之中,跪在佛前深深祝祷着,那段《地藏菩萨本愿经》随着单调平静的木鱼声,渐渐化作了一律佛前的青烟,借着泪水慢慢流尽。
元朔十二年秋,红宫铁杖喇嘛澄观过劳病死,红宫之中,举办了盛大而庄重的祭祀典礼,《往生咒》在佛堂四周环绕的整整七日。
这十年之间,顾居安一个人离开了惹萨,一路向北而去,抵抗了唐古拉雪山的暴风雪,在昆仑之巅寻觅了珍贵的雪莲花,一路东去,在额尔古纳河的两岸辗转,与驯鹿为伴,与肃慎族人毗邻而居,感受着大自然恩赐的同时,也艰辛备尝。离开了北境,转头走过了中原腹地。
恰逢隆冬之时,顾居安牵着另一匹黑色的马儿来到了长安城下,看着城内城外来来往往的人群,抬起头,便看到了与徐平成站在城楼上的身影,两人对望良久,徐平成常年冷漠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笑意。
镇北王府内欢声笑语,顾居安随着徐平成走进去,看见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跑过来,喊着“爹爹,爹爹”一把扑向徐平成的怀抱,徐平成宠溺地摸了摸他的头,便说道:“去找你娘玩吧,爹爹这里有客人。”
小男孩懂事地跑开了,徐平成对着顾居安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两个人便朝着偏厅的方向走去。
短暂的推杯换盏之后,顾居安忍不住轻声笑道:“当年,要不是你这儿子的满月酒,恐怕,我就死在那伙儿土匪的刀下了,可是谁又能预料得到呢,最后死去的,竟然是他。”话说到这里,顾居安微微摇着头。
徐平成却是不以为然:“按说,我应当恨你,但是我那个弟弟的确是作恶多端,虽然罪不至死,但是我们也不想过于追究了,毕竟,你也没有过错,过去的事情,都已经十多年了,就让他过去吧。”
顾居安抬起头,看着门外张灯结彩的样子,恍惚间,回到了那个上元雪夜,那个烟花漫天的时节,自己从裁缝铺取回新制的浅粉色裙褂,毓笙穿上喜爱得在房中转了好几个圈,在朱雀大街上,手持糖人的小姑娘,那张白嫩如玉的小脸好似仍然在他的面前笑意盈盈,那缩在雪白狐绒里的小手,可还是那般指尖冰凉?已经过去了十载春秋,每一年的年关,顾居安都是在荒凉无人之地独自度过,现如今,真正置身于繁华盛景之中,却难免有些感伤涌上心头,每每想到那个逝去的名字时,顾居安手中的酒杯便会不自知地颤抖起来,忍不住丢下酒杯,整个人趴在徐平成的面前大哭,徐平成看着地上碎裂的白瓷就被,知道他悲恸难以自抑,便只得噤声,并没有从旁劝止。
十年了,对于百姓、朝臣和皇室而言,这十年之间,大燕帝国国泰民安,大燕皇帝勤政爱民,对外和睦对内安定,边境的强虏被尽数击退,镇守边防的壁垒也十分稳固,无论是天山还是北境,人们都得以在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地上繁衍生息;回看朝中,大燕朝堂在许沉然的勤勉执政下,政务和军务都得到了有效的改良。放眼整个国境四方,谁都不可否认,这的的确确是一场堪称完美的盛世。
“徐兄请留步吧,我自是江湖中人,常年独自行走惯了,就不要拘泥于这种礼节了。”顾居安站在台阶前,对徐平成颌首告别,从徐平成的身后,那个伶俐可爱的小男孩探出头来,怯生生地问道:
“这位叔叔,你要去哪里啊?”
徐平成摸了摸男孩儿的头,低声说:“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情。”
顾居安微微一笑,抬起头看着徐平成说道:“国境四方已经走遍,毓笙的心愿也了结了,下一步,我就要去陪着毓笙了,情深意真,岂在朝暮,千山万水,直到身死,相伴长随。”
说罢,顾居安伸手也摸了摸那男孩儿疑惑的面庞,浅浅一笑:“孩子,你还小,等你长大之后,跟着你爹好生习武,大燕帝国的未来,是你们的。”
顾居安牵着自己的那匹黑马,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长安城攒动的人群当中,徐平成站在镇北王府门前,看着顾居安远走,心中默念:“这一段过往,终究是过去了。”
从长安城西门而出,沿途经过了多少州府,看着曾经因为裴恒的狡诈和乌孙的残暴而被摧毁的家园,现如今也已经恢复了原有的模样。一路西向,便看到越来越多的回鹘族人,他们载歌载舞,他们白衣青衫,顾居安路过这一片庆贺的气氛,却偏偏逆行这,去找寻那被人忽略了的哀悼。
终于,顾居安回到了毓笙的坟前,这一处开阔的山崖之上,毓笙安静地沉睡了十年,顾居安盘腿坐在那长剑旁,岁月的风霜让长剑上布满了斑驳的锈迹,顾居安一只手搭在被霜雪覆盖的坟冢之上,额头紧紧靠着坟冢,沉声说道:“毓笙,我回来了。”
顾居安在玉门古道附近的崖壁之中建起了一间小小的洞屋,走出洞屋不远处,就是毓笙的坟冢。每一个夜晚,顾居安都没有忘记,当年的种种回荡在他的心中,他忘不掉,也不会忘掉,这段过往成为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在洞屋之中,借着昏黄的烛火,夙夜不眠地抄写着毓钟留下来的诗词歌赋,每当看到毓笙幼时那稚嫩的笔迹,便顿时觉得心头阵痛。
门外,是一片开阔的水塘,顾居安在这里养鹤读书,更名为毓安,乡里的人们只知道这是一个高洁清雅之士,并称颂他为“鹤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