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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救志敏铭文撤职 互倾轧狱吏暗斗

1

阴森森的大院里,寂静无声。寒风吹起,枯树枝摆动着,败叶和纸屑飞舞着,影影绰绰印在苍白的粉墙上。

屋里,国民党驻赣绥靖公署军法处处长办公室,大办公桌、皮转椅、织锦缎面沙发等塞满房间。军法处长曹直斋正斜倚在沙发上狂吸着雪茄烟,猛吐两口烟雾后,轻咳两声,又吐出一口浓痰,拖过小巧的瓷茶壶轻啜两口,站了起来,整整衣冠直向法庭走去。在他长三角形的苍白的脸上,八字眉倒挂着,小得出奇的圆滚滚的双眼滴溜溜转着,活像老鼠眼。颧骨和鼻子都很尖削,拱出的尖嘴上,留着稀疏的几根胡须,活像老鼠头,给人一种刻薄阴险的印象。然而,曹直斋对他自己的那副尊容却是非常欣赏的。

据他说,当年光绪皇帝坐龙廷,他进京赶考,曾请有名的星相家“小淳风”看过相。他这脸是上“相”的。麻衣相法上有所谓:鼠相主富。假若不相信,他会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朱元璋是“马相”,主大贵,所以做皇帝;蒋介石是“龟相”,也主大贵,所以当委员长;孔祥熙是“猪相”,主大富……至于平常的相貌,就是不上“相”,只能贫贱度日了。以后科举废除,曹直斋只弄到一个“拔贡”,这是他常引为遗憾的。不过,他倒很“达观”,主富嘿,只要刮到大批钱财,也就心满意足了。他考虑再三,找到了一条生财之道,熟读了一些刑名诉讼,就千方百计钻到衙门里去当师爷,弄了一些钱财,买了一批田地,成为县里的绅士。“国民革命”了,他下了大串钱请客送礼,“劣绅”变成了国民党党部的委员,曹直斋知道同乡顾祝同得势,灵机一动,就和顾祝同攀上了“世谊”,钻进顾祝同的幕僚中。顾祝同高升驻赣绥靖公署主任,曹直斋也就当上绥署军法处长了。

在他的宦海升沉里,曹直斋摸到了一条经验:一定要迎合“时事潮流”,就会官运亨通。当年,为了“国民革命”,他的确细读了两本《总理遗教》,以后又下功夫钻研《委员长言行录》;最近,德国顾问、意大利顾问接踵而来,法西斯主义大为吃香,曹直斋就把希特勒的《我的奋斗》奉为圣经,俨然是醉心法西斯主义的狂热信徒。同时,他善于融会中外古今,对蒋委员长提的“新生活运动”极力鼓吹,又不放弃他的“鼠相主贵”说。这种奇妙的混合物的产生并不偶然,只是封建的、官僚的、资本主义的、买办的思想的拼凑而已。

曹直斋自称“干员”,据说,他处理案件非常简单爽快,什么案子到他手里一刻儿就解决了。他有一个决案的腹稿,那是继承了希特勒的衣钵,按照蒋介石的意志办理:凡属共案,宁错杀不可错放。多杀几个泥腿子,不就天下太平,稳刮钱财了!当过分田委员的,杀!打过土豪的,杀!当过乡苏维埃主席的,杀!加入了共产党的,杀!红军连长以上的,杀!不杀的就下监,起码三年,多则十年二十年或无期徒刑不等,这算是特别宽大了。他有了这个铁则,不怕几多案件,只要看一看犯人的出身、经历,是什么人,就判什么刑,口供如何是次要的,毫不需要去考虑。不要一刻时候,他就按一按叫人铃,说案件已判决了,拿去执行好了。这样,不仅许多人称赞他处事果断、敏捷,连顾祝同也是大加赞赏。曹直斋想:只要顾主任在委员长面前提起他的名字,就能青云直上了。顾祝同是蒋介石的亲信,曹直斋是顾祝同的亲信,这也就可以说他曹直斋是列入蒋介石亲信行列里了。

最近那些双手沾满了北上抗日先遣队将士鲜血的国民党军官老爷们,喜气洋洋,甚至耀武扬威,他们一手拿着几万元的赏洋,一脚又从少将跨进了中将。在衮衮诸公中,他们总好像比任何人要高一等似的,显出一种不可一世的神态,使人们望而生畏。这一切的确使那些党老爷们有点儿羡慕,又有点儿眼红。他们好像赌钱押宝似的,这一门儿押着了一次,就认为这个门子是“喜神神”,大伙儿的赌注就都往这个门里押了。文官老爷们发现军人们在方志敏身上发了财、升了官,他们就也想在方志敏身上找财源、找官梯。所以,方志敏同志一押到南昌,就有许多文官争着前来劝降,在方志敏同志面前,班门弄斧,各显神通。特别是一向官运亨通的军法处长曹直斋更想在这上面捞些荣华富贵。

当方志敏同志送到曹直斋管辖的看守所时,曹直斋真是大喜过望,生怕劝降这一功被别人抢去,就在顾祝同面前自告奋勇,拈着两根鼠须,摇头晃脑地说:“顾主任,直斋不敢夸口,幼学刑名诉讼,壮而涉世较深,颇得人世三昧;再说,直斋最近研读《蒋委员长言行录》和希特勒元首的《我的奋斗》颇有所得,凭直斋三寸不烂之舌,虽不能叫顽石点头,总也可使方志敏回心转意。这一份差事,顾主任,就让直斋效犬马之劳吧。还请主任在委员长面前美言几句。”

他兴冲冲地走出顾祝同公馆,当晚就坐庭。一进入法庭,看见方志敏威严地站在那里,就睁大鼠眼,对着看守员骂声:“蠢猪,蠢猪!”一会儿叫端凳子,一会儿又叫端椅子,微弓着腰,一伸右手:“方先生,请,请坐。”

方志敏冷冷地坐下,双目炯炯地盯着曹直斋的脸,曹直斋感觉是两道寒光,逼得他有些不寒而栗了。

“今天提你出来,并不是审问你,而是要告诉你一个消息。”

方志敏毫无反应地望着,逼视曹直斋的眼睛像两把无形的刀子,要把他解剖开来。

“南京方面说了,蒋委员长很企望你方先生,即日重用。方先生有什么条件尽可提出来……”

方志敏陡地站起来,好像被刺了一下,厉声说:“住嘴!我方志敏是光明磊落的共产党员,他蒋介石是残害人民、出卖国家民族的反动头子,我们之间没有共同的道路!”

曹直斋不安地摸着两根鼠须,嘿嘿地笑了两下,欠身说:“请坐,请坐!方先生,我想向你进一忠告,你们既已失败至此,何必尽着固执,到国方来做事好了!”

“不!我们在军事上暂时失败了,但在政治上并没有失败;而且,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永远也不会失败!”

曹直斋呵呵一笑,但仍然掩盖不了两颊肌肉剧烈地抖动:“听说共产党员是相信唯物主义的,方先生,我倒要请教:江西赤区已全部为国方收复,朱毛远窜云贵,败局已定,任何人总不能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方志敏不等曹直斋讲完,就侃侃地说:“我很明白地告诉你,也很明白地告诉蒋介石,你们只能砍下我们的头颅,决不能动摇我们的信仰!因为我们信仰的主义,乃是宇宙的真理!为着共产主义牺牲,为着苏维埃流血,那是我们十分情愿的!”

“嘿嘿!”曹直斋还是奸笑了一下,“方先生,你说你们所有的人都是有主义有信仰,而且有深刻的主义和信仰,未必尽然吧!贵党党徒大多数是推车卖桨之徒,渔樵农牧等辈,滥竽充数,盲从而已。”

“你不能这样诬蔑共产党!”

“当然,当然,我不能全说都是盲从,其中亦不乏大明大智之士如方先生者。暂且搁下不谈,且问你们的主义能否成功?依我愚见,这是不知之数,即或成功,尚有待于五百年后。”

“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不敢说有所研究,倒也是从人们对你们主义的心理上看出来的。”

“那倒不确实的,现在中国大多数人是倾向于我们的主义。”

“我所见的就不是那样,我所接近的人们,全反对你们。”

“这倒说对了,物以类聚嘛!”

曹直斋一听“说对了”,竟有些飘飘然起来:“不说五百年后吧,至少也得二百年后,人生七十古来稀,又何必为身后徒然操劳。庸人自扰而已。当然,苏俄国家搞得很好,并不是实行共产主义,方先生知道,实行国家资本主义啦,哈哈,还难逃资本主义!据我愚见,主义无绝对之好坏,而在于能否适应于今日。我们国家的主义中吧,也有众多好事之徒说坏话,说来说去,还是党国天下。我在国民党里,总有事做,总有钱花,这种主义已经值得我们相信了!我党的三民主义接近于希特勒元首的国家社会主义,比苏俄的国家资本主义还要先进得多,方先生总该信服了吧!再说,人生在世,公私总须兼顾,有私然后有公,有公也才有私。一心为公,完全忘私,不能算是聪明人。”

“喔,国民党公开宣称信奉法西斯主义了!像你这样坦率,在诸公中倒还少见!”

“方先生,主义是手段,人生的赏心乐事才是目的!万一共产主义成功,我何尝不会俯首膜拜共产主义,只是不能成功,尽可放胆做事。古话曰:识时务者为俊杰,随风转舵,迎合潮流,人生秘诀……”

“朝三暮四,没有气节!”

“气节?现今还讲气节?尽忠守节,过时久矣。当道衮衮诸公,反对中央于先,供职中央于后,大有人在。打仗时兵戎相见,仗打完就握手言欢,互称兄弟了。人生在世,但求生前快乐一点,死后是非谁管得。你晓得孔荷宠吗?”

方志敏一听到湘鄂赣苏区的大叛徒孔荷宠的名字,就像嗅到一阵恶浊的臭味,深恶痛绝地说:“那是个无耻的东西!”

“他无耻?当然,你们会如是说,而我们则说他是悔悟,极蒙上峰信任,嘿,少将参议,每月薪金五百元。”

“我不爱爵位,也不爱金钱。”

“哼!”曹直斋的脸色陡地一变:“你须知你自己所做的事!有许多人被我判决执行枪毙时都说‘老子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这全是迷信,枪一响,人就完了,什么也没有了。我警告你,虫蚁尚且贪生,这不是儿戏之事!我念你尚是人才,好心劝你,不然,你与我有何相干?我做我的官,你做你的囚犯,枪毙你是上面的命令,不能全怪我!千钧一发,稍纵即逝!悬崖勒马,此其时矣!”

方志敏冷冷地看了曹直斋一眼,看到曹直斋已经用“你如果不投降,马上就给一枪”来威胁,证明他已经智穷力竭了,像是亲眼看到跳梁小丑失足的滑稽剧,产生了想笑的欲望。方志敏想:小丑串演的滑稽剧应该结束了,就严正地说:“当我第一天献身共产主义事业的时候,已经置生死于度外。我是共产党员,为革命而死,毫无所怨,毫无所惧!”

曹直斋连拈他两根鼠须也忘了,呆呆地坐着,懊恼、厌恨,然而又无可奈何。

沉默,空气好像凝住了一样。

方志敏急于想离开这个鬼魅世界的法庭,带着不耐烦的口气问:“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有了。看守!你们扶他进牢子,他脚上有镣,不好走路。”

看着方志敏高大的背影慢慢离去,曹直斋不甘失败,又加上一句:“方先生还要仔细考虑,千钧一发,千钧一发……”然而,一点回答也没有得到。曹直斋有些迷惘,他问自己:难道世界上真有一点不顾自己的人吗?那么,就不能怪我心狠手辣了!

2

这段时间,使曹直斋懊恼的事情接踵而来,国民党江西省党部书记长俞伯庆,省党部常委王冠英、李中襄、刘家树等一个接一个地进出方志敏的牢房里,虽然都碰了鼻子,但怕被人分一杯羹的情绪一天比一天浓烈起来。曹直斋怕被“最高当局”认为办事无能,有碍官运亨通;又怕夜长梦多,劝降功劳被他人占去。考虑再三,他上了一个呈文,说方志敏毫无“悔改”之意,主张立即判处死刑,但很快就被批驳回来,上面签了两个粗大的红铅笔字:“缓办。”曹直斋看到这两个字就吓了一跳:“这是委员长的手批!”

这几天,曹直斋都神魂不定。

勤务兵轻轻地开门进来,端着一杯烧开的牛奶咖啡,放在曹直斋面前的办公桌上。

“蠢猪!”曹直斋突然用手一挥,把一杯牛奶打翻。

“有何吩咐?”勤务兵又急忙开门进来。

“送牛奶来也不讲一声。”但是曹直斋突然灵机一动,“去请李所长来。”他半躺在安乐椅上喷吐着雪茄烟,好像刚才郁结的思绪找到了流窜的道路似的,开始松弛起来。

勤务兵小心谨慎地收拾着打翻的杯子,揩抹着泼在桌上的牛奶,然后蹑手蹑脚走了出去。

“召唤我有什么事?”看守所长李铭文随着勤务兵来到曹直斋的办公室。因为李铭文是曹直斋的外甥,他还没习惯用官衔称呼,可是也不便用亲戚称呼,于是干脆来个不称呼。

“方志敏近来态度怎样?看出他怕死的神色来吗?”曹直斋心情有些忐忑不安地问。

“方志敏吗?他态度安静,当然有点儿愤恨。不过,对于死的问题,他说他是不愿意死的……”李铭文漠不关心地答着。

“那就好啊!”曹直斋蓦地从安乐椅里跳起来,表现着十分渴望的神情说,“你倒说说,他是怎么个不愿意死呢?”

李铭文不急不慢、一字一句地说:“他说:共产党员肩负着救国的重任,要解救民众倒悬之急,要实现共产主义的理想,让民众过幸福生活……有许多事情急待他去做,所以,他是不愿意死的。”

“嗯!大概这几天大家劝说,方志敏有些活动了。”曹直斋说。因为自那天自己说降方志敏碰了钉子以后,就没有再亲自出马,怕再碰钉子,有碍颜面,就叫自己的亲外甥李铭文代表他去搞这勾当。听李铭文这样说,他想:方志敏啊!你还是嘴硬骨头疏,就这样年轻轻地死去,你也还没这个胆量啊!想到这里,他不禁捋着鼠须微笑自得地想:我这鼠相主富主贵之说,大概是不错的。你看他们进进出出,买东西送礼品,方志敏没向他们透露半点投降之意,而却在我的外甥,我的看守所长面前透露,这是有意思的。于是,本来因他这外甥干不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情而对外甥产生的怀疑懊恼,现在全丢了。他接着问:“你要他进一步表明态度没有?”

“还有下文呐!”李铭文看着他沉思半天,乐洋洋地,就含糊其词地说了这样一句。

“什么下文?他还有什么下文?”曹直斋着急地问,他心悬悬地,因为李铭文再一答复,就成定局了。

“他说万一不能幸免,在事无两全的时候,只好慷慨就义了!”李铭文竟把这样激昂慷慨的字句,用极其缓和的语气讲了出来。但还是激起曹直斋的愤怒,特别是怀疑。

“就义?鬼话,人总是怕死的。方志敏到现在还这样硬,可能还有秘密勾当,他自认为还有‘两全’的希望!”

曹直斋两只鼠眼紧盯着李铭文,好像要把他的五脏六腑进行一次彻底检查似的。因为他和李铭文——自己的亲外甥谈到方志敏的问题时,总感到有一股捉摸不住的沟壑隐现在他俩之间,这条沟壑刚才消逝了一下,可现在似乎又显出来了。

李铭文避开了他那两道逼人的凶光,望着窗外庭园里的花草淡淡地说道:

“这个倒不知道,也还没有发现。”

“哼!你没有发现,我倒发现了!”曹直斋的脸色突然严峻起来了,鼻子里发出了嗤笑。

李铭文一阵惊悸,心怦怦地跳起来,两条腿有点酸软,几乎支撑不住。但是他极力保持镇定,他知道这是他们这票官场上的人的惯用手法。他们由于彼此不怀好意、互不信任、互相猜忌,常常用这种突然袭击来考察同事,考察那些走狗是否忠诚。所以他在曹直斋有意制造这个惊恐的局面之前,有意不答复他的问题,让自己慢慢镇静下来,然后用最平常的口吻说道:

“既然发现了问题,那就请指示吧,让我好立即处理。”

“唐克这个人怎么样?”

曹直斋问到唐克的问题,李铭文也就更加沉着了。

“唐克是委员长的马弁,因偷地图嫌疑而被捕。但是没有证据,估计地图也不可能是他偷的。机密地图是谁管的?一个马弁怎么偷得到?所以,服侍方志敏就找了他。委员长那里的人,比我们这里的总是高明得多。”

“不过,据说他和新来的赵天明等有来往,这一点不可不防。现在看守员和勤务兵我已另找了人,以前的一批不管怎样,通通换掉,以免夜长梦多,发生不测事件。你要知道,万一有什么意外,是你我的身家性命问题。”曹直斋说着瘦脸突然往下一沉,一双鼠眼里凶光闪闪。

“是,我一定立即执行。”李铭文抑制住自己的不安说。

“曹处长!委员长来电,要方志敏的说降情况,如何答复?”书记官黄浪拿着蒋介石的电报闯进办公室来。这是个瘦高个子的中年人,是曹直斋新收买来的走狗。黄浪表面上萎靡颓废,实际上心狠手辣。

曹直斋沉思了一下,果决地说:

“方志敏态度异常倔强,经多方晓以大义,始终无丝毫悔过自新之意,为免拖延时日发生意外,本处特再提请立即秘密枪决。”

这个决定,李铭文、黄浪都感到有些突然。虽然对于方志敏,他们知道只有两条路:或“降”或“死”,但总感到决定得太快了些。特别是黄浪,对争取方志敏还存在着一点幻想。因为他那次去看方志敏,方志敏曾答应写些东西,虽然他并没有说是什么东西。李铭文呢?他知道方志敏是死定了。现在这个在他看守所的方志敏,就是历史上的岳武穆、文天祥等一流的人物。像这样的人,竟然死在他管辖下的看守所里,实在是于心不忍。他一听到这决定,突然脸色发白,身子有点儿发抖,人好像被霜打软了的禾苗一样,但是他还是极力掩饰着,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

“太早了一点吧!那天我去送纸笔,他答应等身体好些要写些东西。”

“写什么?”曹直斋问。

“他没有说。”

“嘿嘿,这不过是缓兵之计,切不可上此刁徒的当!”

黄浪怔了一下,不知说什么好。但是他总觉得没有完成说降方志敏这个任务,对处长是很不利的,而他的利害又是与处长紧紧相关的。为处长着想,也为自己着想,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个问题才好。

“拖一下看看,人心是不可能一下子变过来的啊!”半晌,李铭文方才想出了这样一句话,想来挽回曹直斋的决心。

“决定了,就不变。否则,拖延时日徒劳无功,委员长还以为我们对党国不忠,反共不坚决呢!”

“没有事情了吧?我走了!”李铭文感到已无法挽回,一股激情拥塞在他的喉头,恐怕显露这过分激动的情绪,站起身来就想向外跑。

“铭文!回来!”曹直斋两只老是露着凶光的鼠眼,好像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发出了声狞笑,对李铭文说道,“你的脸色不好。”

“可能的,对舅舅的决心,说老实话,我真有点捏把汗。委员长不也可以认为你是无能,不配做这个工作吗?”

“当真是这样?”

“真是这样。”

“怕未必罢。”曹直斋两条视线再度罩在李铭文身上,又在他身上搜索了一遍。

“舅舅,今天你这样对我,使我心里非常难受。既然这样不信任我,那又为什么特地到上海去把我弄来呢?唉!我还是回去干我的老行当——律师算了。这个官场饭真不是我们吃的。”李铭文想,再也不能让步了,再让步就是无能,也就更加容易暴露,现在必须采取以攻为守的办法来对付。同时,他也的确有这样的想法,等待方志敏的案件处结后,他就脱离这个罪恶的深渊,现在提出也可为以后离开埋下伏笔。

但曹直斋立即改变了脸色,堆着一脸奸笑说:“信任!怎么不信任?不信任就把方志敏交给你了?舅甥之间,岂可与外人相比,糊涂,糊涂。”

李铭文早就急着要走了,他要把这个消息设法告诉方志敏,帮助他逃出去。因为,他无论如何不能忍心看这样一个人被他们活活害死。他就谨慎地说:“那我就立即回去处理。”

一等曹直斋点头,李铭文就匆匆走出处长办公室。一面走着,一面恨自己糊涂,跳进了这个火坑。

李铭文是曹直斋大姊的儿子,在学校读书时是一个很用功的高才生。大姊看到曹直斋青云直上,所以怂恿儿子进了法政学院,专门研究法律。李铭文却和母亲有不同的想法,他想以公正辩护来改良社会,保护公理,也可以通过辩护来揭露社会的黑暗,把那些汉奸、走狗、卖国贼、贪官污吏的丑恶罪行通过辩护揭露而受到应有的惩罚。这样,就能辨别是非曲直、善恶分明,把好人扶起来,把坏人打下去,从而就可以救中国了。至于学校里“左倾”分子那一套,他是不赞成的。所以,从学校毕业出来,他就挂牌做律师,努力实现他的理想。但是,几年来实际遭遇使他体味到,他的理想仅是个不可实现的幻想,律师在维护公民权利方面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法律仍然是为有钱有势的人服务的工具。当今的官场仍然是: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不仅这样,而且颠倒是非,陷害好人。因此,他才知道原来左右一切的不是法律,而是当官的。几个月前,他的舅舅曹直斋为了刷新自己的队伍,迎合“潮流”,换一些有近代科学文化知识的人,以便更好地学习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法西斯统治。他也就答应到南昌看守所,在曹直斋舅舅管辖下干事。可是当他一落入这罪恶的深渊,看清了政府的一切丑恶的内幕以后,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因为他已知道他们的秘密,一旦退出,他的生命就会受到威胁。

几个月来,李铭文一直苦闷地工作着,每天在剧烈的矛盾里艰难地挨着日子,他不知道应该如何来处理这个问题。忽然,方志敏被捕了。在与方志敏的接触中,使李铭文知道,这是一个有着渊博的知识、高深的学问、杰出的文才和高度自我牺牲精神的人,他就是历史上的岳武穆、文天祥式的人。因此,李铭文时常借着劝降的名义,到方志敏的囚室和他谈话。方志敏的每一句话在他听来都是新鲜的,好像经过无数次提炼的纯金那样,在黑暗中闪耀着宝贵的光芒;又好像夜明珠那样,在黑暗里照耀着人们前进的道路。

李铭文的这些变化,又何尝瞒得过曹直斋猫头鹰一样尖锐的眼睛呢?瞒不过的,一种异样的气氛已使曹直斋觉察出来。因为,这些人自己明白,他们所做的事情,人们是反对的。因此,就是对李铭文这样自己挑选来的亲外甥,他也不得不随时提高警惕,注意有什么变化。

崎岖的前途正在等待着李铭文!

3

深夜,周围一片沉寂。黑夜里有一个人影儿闪进了看守所东南角李铭文的宿舍里。

“谁?”李铭文没有睡,他从床上披衣坐起来。

“我。”黑影儿轻轻地应着就走了进来。

李铭文听出是看守所文书朱琦的声音,他在黑暗中摸到门把手,把门关好后就急着问:“告诉了吗?”

“告诉了。”

“怎么样?”

“他很镇静,只要求一点:希望你履行曾经答应他的诺言。”

“越狱的问题呢?”

“他说感谢你的诚意。”朱琦哽咽着勉强迸出这样一句,好像喉咙里拥塞着什么东西讲不出来,停了好一刻方才说道,“因为没有外援,他怕弄巧成拙,要连累许多人,将会造成更大的损失。考虑再三,还是牺牲他一人算了。”说完朱琦又掏出了几份文稿,交给李铭文说道:“这几份文稿,他说一定要请你设法送出去。”

李铭文默默地点点头,很慎重地接了过来,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痛苦收下了那些文稿。李铭文不禁回忆起这一段时间难忘的经历:刚接触的时候,就从方志敏的神色里感觉到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色彩,感到自己的渺小和卑贱,原先准备的许多话语常常说不出来。方志敏就趁这个机会和他谈了许多革命道理和人生真谛,彻底揭露了国民党种种罪行。李铭文好像井底青蛙一下子站到高山上似的,方才知道世界竟有如此之大!道理竟有如此之深!一个月来,李铭文的面貌迅速地改变着,革命的道理在影响着他的思想。他努力记住方志敏所讲的句句道理,反复玩味着、理解着。

“目前在国际以及在中国,都在进行共产主义和法西斯主义的决死斗争,历史将会决定这种斗争的前途——共产主义取得胜利,法西斯主义彻底消灭!”

“在这两种主义面前,你们应该睁开眼睛看清楚点,选定自己的立足点。是站在共产主义方面,暂时受着统治阶级的迫害,而最后胜利;还是站在法西斯主义方面,暂时似乎安稳,不久就被工农的铁拳击毁!必须决定站在哪一面,中间道路是没有的。根据历史发展的趋势与对真理的追求,凡是一切有良心、有远识、有勇气、不甘落后于时代的人们,应该坚决地站在共产主义方面来反对法西斯主义!参加革命来反对反革命!”

“现在,中国国民党是一伙强盗,一伙卖国贼,一伙斩杀工农的刽子手!国民党不灭,中国就要灭!帮助国民党就是罪恶,破坏国民党就是正义!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只有红军才是打倒帝国主义、解放中华民族的唯一武装。用自己的所有力量从各方面来帮助共产党和红军,摧毁国民党的统治,这是我们的责任,也是我们应该见义勇为的正义行动。”

这是多么明确透彻的道理呀!李铭文反复记诵着:“中间道路是没有的。”昧良心的事情我是不能干的,那么就应该“大丈夫见义勇为”,想办法救他出去呀!可是,方志敏始终因没有外援而不肯冒险连累他们,这样好的人怎能让他死呢?不能!不能!李铭文看看手表还只有一点多钟,就想冒险去劝方志敏,不是今晚就是明晚把他送走;万一发生问题,我有什么不测,那良心的安宁也比违心做事强得多呀!方志敏,无论如何不能死!于是,李铭文跨出大门匆匆来到方志敏的卧室。

他装着查哨的样子,经过哨位,一路过来,走到方志敏同志房间里按亮电灯。

“方先生,起来!”

方志敏起来,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你的东西写好了没有?”他大声问,紧接着又小声地说,“我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你下决心。”

“没有写好。”方志敏回答着。同时轻声说:“谢谢你!没有外援,越狱是没有希望的,连累你们我心不安。”

“现在就动身,明天他们才会发现呢。”

“没有外援是不行的,他打电话比你汽车快。”

“不写是不行的。”他又大声说,然后又轻声说,“你真要坐以待毙吗?我实在不能让你这样做。”

“死,谁愿意呢?但是到了一定要死的时候,我也决不怜惜这个生命!在临死前,我只希望你履行你的诺言,帮助我送出一些文稿,永远帮助共产党和红军做事情。快回去吧,在这里待久了,会影响你的。”

“我能坐看你被杀吗?不能!方先生,我不能!”他流着眼泪说道。

“快走!”方志敏下命令了。

“不写,你不写是过不去的呀!”李铭文又提高了声音,说着向外走去。

忽然黑暗里蹿出一个人来。

“李所长,工作真勤恳啊!”接着是“嘿嘿”一阵奸笑。

“查夜哨嘛,这是规定的,谈不上什么勤恳不勤恳。”李铭文沉着地说。

“查夜哨,竟查到这个小房间,真是奇怪呀!”黄浪说着又一阵奸笑,眼睛发出了两道凶光,逼视着他。

“我来看他写的东西写好了没有。”

“不要自欺欺人了,你们的谈话我都听到了!”黄浪狡猾地做了一个鬼脸,然后又凶狠地抓着李铭文说道。

李铭文知道事情败露,他就干脆硬起来。

“你是军法处书记,深更半夜进入监狱,目的何在?莫不是沟通犯人,营私舞弊!”

“我们到军法处去谈吧,反正他们也正忙着呢!”

黄浪知道李铭文是曹直斋的外甥,但是由于他到职后,情绪不高,工作不积极,曹直斋对他的兴趣已经大大减退了,甚至有时还对他怀疑起来。黄浪想这么一揭,自己一定会获得曹直斋更大的信任,从而官运也会亨通起来。

“去就去,有什么了不起!”李铭文说着,回过头向方志敏看了一眼,方志敏点了点头,对他的诚意表示心领。

军法处灯火通明,人们忙碌地进进出出,他们把身强力壮的人拉进去,又把打的半死不活、遍身是伤的人拖出来。他们不愿意人们愉快地生存,只愿意看人们痛苦地死。他们是没有神经、没有感情的野兽,是研究如何摧残人们神经和肉体的专家!

当李铭文和黄浪扭打着进来时,引起军法处人们的猜疑。曹直斋立刻过来把他们拉到旁边小屋里,训斥着:“你们这是什么样子!”

黄浪睁大眼睛指着李铭文说:“我下班回来,见他在方志敏那里叽里咕噜的,不知道讲什么东西。”

“哦!铭文!你原来是这样的人啊!”曹直斋愤怒地说。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李铭文反而镇静了,他说:“我查哨,查到方志敏那里,我想顺便问他要他答应写的东西;谁知他这几天病了,竟未写出来,我讲了他几句,就是这么一回事。他一头撞进来,没有弄清事实,就诬赖人。”

“我不是小孩子,你们放低声调叽叽咕咕,究竟搞什么鬼?”黄浪凶狠地对着李铭文说。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就是这么一回事。”李铭文理直气壮地说着,又朝黄浪冷笑一声说,“哼!要在我身上找升官发财的阶梯,怕还有些困难吧?”

“谁要升官发财?你对党国不忠,我就有权控告你!”黄浪半步也不退让。

曹直斋是相信黄浪的控告的,因为他对这位外甥早有怀疑了。可是他在这里不能公开表示相信,因为李铭文是他的外甥,又是他推荐进来的,以相信黄浪的控告来处理就会直接影响他自己。为此,他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处理办法:紧急通知军法处、看守所监狱的全体工作人员集合,公开处理这个问题。

“大家听着,李铭文今晚查哨,擅自走进方志敏囚室,虽未发现任何勾结事情,但因已违犯工作规则,立即革职查办。李铭文是我的亲外甥,公事公办,他违反了规定照样要受到制裁。因此,大家务须克尽己责,效忠党国,如发现任何行为不轨,决不容情。”

李铭文被撤职了,当然查办是不会,真的查办起来,对曹直斋的面子极不好看。但是对李铭文的处理,的确给这批狗腿子帮凶以极大的震惊,对方志敏同志的监禁更加严密了。不过决定胜利的关键问题,还是正义与非正义,正义在方志敏这边。他们非但丝毫说不动方志敏,恰恰相反,他们的人,继看守所长之后,法官、文书、看守、卫兵,等等,一个个都在方志敏同志精神感召和热诚教育下走向正义,走向光明。他们冒着自己的生命危险为方志敏同志传递消息、保存文稿。

第二天,南京批复方志敏案件“缓办”的电文还是传到了志敏同志的耳朵里。

4

曹直斋正在自己宽大的办公室里和一个穿着校官服的军官谈话。这个人与他的服装很不相称:他奇瘦,瘦得只剩了一副骨头架子,以致那一套笔挺的呢军服就像挂在衣架上似的,身体可以在里面打转转。铁青的面皮紧包住一副面骨,只有额头上松弛着,微露几道皱纹。额头下面生着一双三角眼,光闪闪的,颇为机灵。几颗假牙经常露在外面,嘴巴上两片嘴唇怎么也抿不紧,高兴起来稍露一丝笑容,那青脸皮往上一吊一口假牙就完全露了出来,但仍然是一副狰狞相。所以,他抽香烟、水烟也不顶方便,常常把香烟叼在嘴角上。秃头顶上几乎没有一丝头发,油光闪闪,尖而发亮。据说,监狱里的难友就从这上面给他做文章,起了个绰号叫作“橄榄头”。因为他的头形状像橄榄,尖尖的,如直接称“秃顶”太暴露,所以经常就用前面这名字“橄榄头”,无非为的是含蓄一些。

他,就是监狱长钱金堂,正坐在皮沙发上。钱金堂在自己的顶头上司——曹直斋的面前,并不像一般军人似的正襟危坐,竟把左腿搁在右腿上,微弯着腰,经常用手敲敲沙发扶手,完全没有上下级谈工作的样子。这个姿态对于上任不久的曹直斋来说,的确不感冒。因为他目前醉心于法西斯化,主张去旧换新,大力整顿军法界的人,像这种前清的遗老遗少本来就是他整顿的主要对象。因为这些人,又臭又硬自有他的一套,不听使唤。可是由于钱金堂的腿膀子粗,至今尚无办法对付他。所以他们两人谈话时,曹直斋微皱着眉头颇不耐烦,而橄榄头钱金堂却谈得津津有味。

“……此次去京,在行政院商谈了监狱经费问题,又向戴雨农戴队长问候起居,蒙戴队长不弃,带着去谒见委座。诸事办妥,本拟早日起程回来,不巧老四(他的宠妾四姨太)从戴队长家里出来,就大发胃病,只能滞留数天,顺便把病看了一下。我也知道家里一定很忙,事已至此,也只能,嘿……嘿……”

橄榄头有意搬出“党国要人”在曹处长面前摆一摆!

“是啊,根据委座三分军事、七分政治的训示,现在需要关押的重要政治犯很多,擅离职守是很危险的。最近,你们那里政治犯怎么样?”曹直斋想把这夜郎自大的姿态揪一下,但又不敢揪狠了,怕会造成更大的裂痕而难于领导。在这种情况下,往往当上级的比当下级的更难。所以,只说了“擅离职守”四个字,就转了语气。

“还好,”橄榄头装作并没有听见“擅离职守”四个字似的,答道,“对捣乱分子严加弹压后,新的不稳定分子尚未发现。”

“噢,那很好嘛!”曹直斋装着很满意的样子,“那你们准备一下,最近又有一批要犯送去。不过,要注意,自此次围剿以后,委员长在世界上的威名大震,世界各国都要来参观访问。去年那类不稳定的事件要注意不能让它再演了啊!”不想曹直斋说顺了嘴,又把去年橄榄头被政治犯在头上扣马桶的事情提了出来,这是他最忌讳的。

至此,橄榄头认为曹直斋存心要摆上级威风压住他。所以,他三角眼一瞟,说道:“这也很难说呀!像看守所这么多人才还没玩过方志敏呢!”橄榄头有意刺激一下,只见曹直斋满脸愠色,但又无法爆发。于是橄榄头就拿出他的流氓手段来,公然拒绝说:“曹处长!这张包票我是打不起来的啊!”

曹直斋恼怒道:“方志敏是大鲸鱼,你们那里关的都是小虾子,岂能相提并论!鲸鱼有时要把网戳破,有时还要拖人下水,你们那里的小虾子,戳得破网吃得人吗?”

“鲸鱼、虾子只是大小不同罢了,要想流归大海的心情则一样。曹处长,全国各个监狱政治犯闹事时有所闻呀!”

门外,黄浪瞪起两只狼眼在偷听着,他听到这里,用力一扭门柄,门就开了。他捧着一大堆案卷交给橄榄头说道:“这是最近要押解去的那一批,监狱长你看看。”同时又向曹直斋说:“外面有电话,南京来的。”

“哦!那你先坐坐,我去去就来。”

橄榄头从晚清起就开始吃牢狱饭,至今已三十余年。在这漫长的时期中,中国的社会虽然改朝换代,天翻地覆,经过了不少变化,他的顶头上司也不知换了多少个。可是,他却抱着以不变应万变的宗旨,始终捧住了这只饭碗没有丢。他助纣为虐、浑身鲜血、满腔毒汁、老奸巨猾,他的上司没有一个弄得住他。南昌军人监狱以前是属于委员长行营军法处的,现在又属驻赣绥靖公署军法处了。虽然行营那班人马跟着蒋介石走了,换上了顾祝同手下一批人,但是他不怕,他除了到南京多走几趟外,仍然稳坐着这个位置不动弹。曹直斋上任后,虽一再想除掉他,可是由于他的脚路大,还是没有多少办法。所以,今天曹直斋要想以上级姿态训斥他时,他并不买账,心里还不断诅咒着:“你不要神气活现,摆上司架子!我吃牢狱饭时,你乳臭尚未干呢!再说我的后台比你的大,比你的强,在关老爷面前你舞什么刀!”

曹直斋随着黄浪来到外间,拎起电话就听,他也没注意到听筒正搁在电话机上。

“喂!喂!你是哪里?哪里?哪里?怎么没有声音?”他问黄浪。只见黄浪扑哧一笑,弄得他莫名其妙。

“是这样的,我站在门外,听你俩人的谈话,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所以,就把你叫出来,说是南京的电话吓吓他,让他在里面坐坐冷板凳,让他那副臭架子,向空气去摆去!让那鸦片瘾磨他一磨!你看他马上就要变成狗熊了!”黄浪眯笑着两只细长的狼眼,谄媚地对曹直斋说。

曹直斋觉得黄浪做得很对,不禁点头奸笑着表示同意:“对!应该这样治他一治。”可是,曹处长又沉思地说:“就怕监狱再出纰漏!”

黄浪觉得这个问题不值得一顾,他说:“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哪!出了纰漏,撤他的职,杀共产党的头。”

“事情不这样简单。”曹直斋叹了口气,心事重重地说,“经常出纰漏就会连累我们了。看守所假如没有出事情,那就像你刚才说的,他出纰漏他倒霉。只是眼下看守所的纰漏比他那里严重,我们的嘴巴就不好说了。这次他到南京还不知道去搞了些什么鬼?所以现在一定要风平浪静,等过了一年半载,让看守所的事情冷一冷再说。”曹直斋是个脑子很深刻很复杂的人,他是不随便动干戈的,一定要十拿九稳才伸出手来。这是他官运亨通,飞黄腾达,四十余岁就穿上了将官服的秘方。“所以,我想派你到监狱去,反正那里看守员还缺额。我说一句,他也是不好违抗的,他真要违抗的话,我也不是好惹的……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

“处长的吩咐,还有什么不愿意的?我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啊!”黄浪立即献媚地说。他想这是个好机会,将来监狱长的位置还不是他的嘛!可是,曹直斋又有些顾虑起来:“你走后,我这手边事情就麻烦了。”

“这,我仍然可以抽空帮你搞啊!我想主要把名字挂过去,了解他们的内幕,协助处长加强监狱的管理工作,保证最近不出事情。”

“对!对!对!”曹直斋捋着那几缕稀疏的鼠须,极其满意地说。

黄浪本来早就要提升的,可是由于他新来乍到,人事方面明争暗斗,这件事情就搁下来了。好在有些得力的人不在乎位置,有时把他沉在水底,人家不注意,反倒可以发生大作用。

橄榄头在里面坐得实在不耐烦了,同时鸦片瘾也已上来,他鼻涕眼泪直流,哈欠连连,连皮沙发坐着也觉得很不舒服了,香烟一支接一支也不能解决问题。他等着等着,曹直斋还是不来,就伸着懒腰干脆出来告别。

“曹处长,我先走了,还有什么吩咐?”橄榄头没精打采地打了个招呼,就想开步。

看到橄榄头这副样子,曹直斋满心不乐意。“南京来电话,要我们对新接收的犯人要严密看管。行政院还特别指出你那里,要多加注意。”说到这里,曹直斋向钱金堂斜瞟了一眼,“据说,外国记者还要来参观呢!”

只见那橄榄头精神稍稍振作着说:“行政院对我们真是特别关怀!请处长转告:我一定保证搞好。”

“对,说明包票还是能打的。”曹直斋点他一下。橄榄头自知失言,装作没听见,提起脚来就又向外走。

曹直斋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于是他干脆假用行政院来压他一压说:“行政院意见:你们那里还要加强人手,我想把黄浪派到你们那里当看守员。”

“这……”橄榄头似乎面有难色,但是一下子却又欢天喜地地说,“欢迎,欢迎,黄书记!你什么时候上任?”

“还不知道呢!到那里就要靠监狱长多加指导了。”黄浪假装着客气。

“哪里,哪里,黄书记满腹经纶,我们还希望你来指导呢!”橄榄头含蓄地刺他一下。

“还有什么吩咐?”橄榄头听说行政院直接打电话给处长,他的头也就清凉了些,稍稍地低下来。

“噢,还有一句话,就是这批人原先都是判死刑的。现在正是围剿胜利、举国欢腾之际,杀戮太多容易激起民变,所以改判长期徒刑。但是你要知道,消灭共产党,这是我们既定的宗旨,一切都应按着这个精神去办理。”

“是!”橄榄头拖着两条不堪重负的穿着高腰皮靴的瘦骨头腿慢慢地回监狱去。

黄浪看着他那萎靡不振的样子,知道他给烟瘾磨苦了,不禁朝曹直斋扑哧一笑。曹直斋以胜利者的姿态,大步跨回办公室。

5

卧室里,摆着一套乌光晃晃的真乌木家具。朝南一张老式大乌木床,床上挂一顶淡绿色珠罗纱的帐子,床里周围的乌木框上镶嵌的都是光亮的镜子。隔板上放着一对瓷和合,这是为了四姨太求子心切,放在这里象征着四姨太生孩子的。中间放着两盆黄澄澄的东西,一盆是佛手,一盆是香橼。此外,还摆着一对放甜食的绿玻璃缸。在房间的东南角上有一个大乌木框的穿衣镜,一走进房间,从镜子里可以隐约看到在纱罗帐后有一副瘦骨头架子横卧在那里,捧着一支白铜镶嵌的大烟筒,这是橄榄头钱金堂。他正心事重重,对着一颗小火在缓慢地吞云吐雾。床前藤面乌木小方凳上坐着一个近三十岁,穿得比较讲究的妇女,这是他的宠妾四姨太。她正一手扶着烟筒头,一手拿着烟签子,对着烟灯在捣烟呢!透过满屋的白雾,从她烧烟的熟练的动作上,从那梳得刷光的直S头上,可以看出这是一个非常精干的女人。她穿着一件黑底印花的绸旗袍,领口别着的一只水晶别针闪闪发光,衬着那粉白的鹅蛋脸和滑溜的丹凤眼,显得分外妖骚。

门外,咔咔的皮鞋声,正由远及近地传向卧室。

“报告!监狱长,我奉命来到。”看守长熊才可人未走进房子,就大声喊了起来。

这时,钱金堂抽足了大烟,歪着头在咕噜噜咕噜噜喝浓茶,四姨太正爬在床上拿玻璃缸里的甜食给他解大烟苦味。橄榄头从穿衣镜里看见熊才可从外面进来,就把手里的茶壶放下,招呼他坐下。四姨太回眸一笑,马上从床上下来拿烟、倒茶、端凳子。熊才可就坐在一边抽香烟,等橄榄头慢条斯理从床上起来。可他起来后,并没有马上和看守长谈话,却又在床前桌子上捧了个亮光光的白银雕花水烟袋,坐到那摊着虎皮垫子的藤躺椅上,燃点着纸媒子吸起水烟来了。四姨太又过来接过橄榄头的水烟袋,一筒一筒替他装好,拿过纸媒子,帮他烧着后,把烟筒头塞到他那两片薄薄的嘴唇里。于是他又吞云吐雾把自己隐蔽在雾海里了,抽了三四筒以后,他又喝了几口浓茶,才一边吸着水烟,一边鼻子里冒着“白龙”,慢慢地开口讲话:

“看守长!”橄榄头摸着腰眼里玉制的鼻烟壶,三角眼向看守长熊才可瞪了一下,说道,“事情不好啦!”

“吭吭,什么事情?”熊才可惊愕起来。

“军法处要伸腿来啦!”橄榄头把鼻烟往鼻孔里抹了一下,就“啊嚏、啊嚏”打了两个喷嚏。

“派谁来?”熊才可紧张起来。

“就是姓黄的那小子。”

“姓黄的?书记?”熊才可更加紧张起来。

“就是他!”橄榄头点点头。

“吭,来干什么?”熊才可歪着头,鹰钩鼻吭吭地问橄榄头。

“看守员,就在你的手下。”橄榄头紧瞟着熊才可的脸色,只见熊才可“吭……吭……吭……”呆愣着半天没说话,只低垂着眼抽烟。

“怎么样?吓坏了吗?”橄榄头激将了。

“一条蜇子呀!你想,手按在蜇子上,脚踩在蜇子上,还有不被咬伤的?曹处长的亲外甥还被他搞掉了呢!我……”熊才可说不下去了,“我想应该想个办法撵走他才是,反正现在恨他的人不少!”

自从李铭文的事情爆发以后,黄浪在这群鬼里就变成了更加可怕的恶魔,所以,连那些鬼也怕他。

“撵走暂时还不可能。”橄榄头沉着地说,“既然是蜇子就不会伤性命,何况是一条暴露的蜇子呢?提防着、准备着,在适当的时候……”橄榄头说着,狠毒地伸起他全是骨头的拳头,用力地在空中一击,嘴巴里还“嗯!”了一下。

“不过,监狱长!俗语说不怕千年做贼就怕千年防贼,防贼是很困难的呀!”本来熊才可是这里数一数二的人物,可是他们好像比赛似的,最近黄浪猛地一蹿,超过了他。熊才可落后了,甚至失掉再次发动竞赛的信心,甘心做狗熊了。

“怕什么?权还在我们手里,他究竟还是一个看守员啊!只要我略施小计……”橄榄头得意地向熊才可眨了一下眼睛,“哼!……南京再浇肥一点!你看!究竟谁玩得过谁!”

熊才可落下了一块石头。“两个人干一个,还能干不过?”

“不过,”橄榄头又说了,“下面的人得多笼络几个,不能让他拉过去了。在他手下,也安一个硬钉子,戳戳他的手,能找出个把干练的看守来吗?”

熊才可沉默未语,他在考虑、物色。

“我看那姓周的小伙子就很好!”四姨太素来好过问公务。

“哪个姓周的小伙子?我怎么没个印象?”橄榄头眯着小眼睛回头问四姨太。

“就是那个姓周的,脸白白净净,漂漂亮亮的。”四姨太说。

“这不是找姘头呀!你不要乱介绍人啊!看见小白脸就当心腹用。”橄榄头和她半开玩笑地说。熊才可也耸着粗肿的脸皮哈哈大笑起来。

“对!有个姓周的,他叫周求进,是个小白脸,人还老实,做事情也还活络,就是有些书生气,当着犯人面发不了狠,看见打人就害怕。不过,他管着犯人还挺好,都安分守己的。不像杨五那草包,尽出纰漏。”

“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四姨太“啪”地在橄榄头和熊才可的肩上打了一下,“我不管,我看就是这个人好!”

“这,以后再说吧!这个人我还没摸到他的底。”

门外咔嚓咔嚓的皮鞋声,一个穿着士兵服的白嫩青年小伙子向卧室走来。

“报告!看守长,军法处来电话,马上有一批要犯送到,请看守长回去。”

“说曹操,曹操就到。”四姨太望着周求进笑着说,“这不就是他。”

橄榄头一看这周求进生得浓眉大眼,白嫩的脸上泛起了一层红晕,是个漂漂亮亮的青年小后生。“这样的人不合适,和黄浪干,得弄个老奸巨猾的人。”他看着摇了摇头说,“你先回去,要他们等等,看守长马上就来。”

周求进没有弄懂他们的意思,讪讪地退了出来。

“行吗?”四姨太问。

“不行。”橄榄头说,“这是大事情,小孩子不能干的。”

“我偏说行。”四姨太金口一开,别人就决不能说半个不字,橄榄头只得依顺着她道:“行!行!行!”

“那我就走了!不知道来了什么人?”熊才可说着站了起来。

“慢一点。”橄榄头朝桌子那边一指,“老四!把我的公文包拿来!”熊才可就又坐了下来。橄榄头翻开公文包,拿出一沓案卷来,交给熊才可说道:“大概就是这一批宝贝,刚才我在军法处他们给我的。据说,是一批要犯,要好好看守,防止发生意外。现在,他们正眼巴巴地在看我们的洋相呢!我想这批人,你应该先教训他们一顿了,整整威风,以后再慢慢地来治他们。”

“是!我回去先安置下来,再说吧!”熊才可腋下夹着大叠案卷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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