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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被出卖怒对贼子 持正义痛斥狗官

1

赵天明渐渐醒来,耳朵里听见一阵嘈杂的人声,鼻子里钻进一股烟火和碳酸气的混杂味,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这,与他原先在山林里呼吸的清新空气是显然不同的。这是什么地方?他睁眼一看,暗淡的光线中,正有一群眼睛贼光贼光地在注视着他的动静。“没有死!”一个背着武装带国民党军官模样的人,突然大声叫喊起来。他好像卸下了千斤重负似的松了一口气,并且兴奋地左右张望着自己的同伴们,“嘿嘿、嘿嘿”地笑着。那一群贼眼随着他这一喊和一笑,就很快从赵天明的面部上空消失了。“走!吃饭去!让他醒醒,再来审他!”

一阵脚步声,人都退了出去,屋子里突然沉寂下来。

“被捕了!”赵天明开始肯定着,“新的环境,新的战斗开始了!”他并没有惊奇,也没有意外的震动,只是紧闭着眼睛蓄养精神。

这时,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他骤然紧张起来,默默地对自己喊:“准备!”在幽暗的光线中,他依稀看出这是一个比较熟悉的人,手里端着一碗什么东西向他走来。

“赵参谋长!喝碗热米汤吧!”

走近前来,赵天明仔细一看,原来是师部一个小司号员。这个家伙是不久前从国民党军队里俘虏过来的,现在他又穿上了国民党的新棉衣,赵天明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谁是你的参谋长!”赵天明恼怒地喊道。

“嗯,赵团长!”小司号员认为赵天明骂他叫错了,所以又改口叫他最后坚守怀玉山时的职务。

赵天明没有作声,愤怒的烈火在他身上燃烧起来。他想站起来,可是一动,浑身就像要被撕裂似的,手、脚也都麻木地不听使唤。

“赵团长!这是热米汤!”

“谁是你的赵团长!”赵天明想自己的身份是隐瞒不住了。这时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劲,竟一跃而起,挥手一拳,把小司号员打了个趔趄往外滚,那个盛热米汤的碗也跌落在地上打碎了……

赵天明听见门外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回头一看,只见玻璃窗外,有许多双眼睛正在注视着他的行动。

“原来你就是……”紧接着那个挂武装带的军官从门外走进来了。他哈哈大笑说:“我们恭候已久了,你怎么今天才来啊!”

原来小司号员受他们的骗,早把一切情况都告诉他们了。他们知道山上只有赵天明带着一些人在坚持,拖延着战斗不能结束。最近,日夜搜山烧山,就是为了要消灭他们这些人,不想竟抓到了赵天明本人!所以,那个军官非常高兴,他想着想着,又嘿嘿地笑了起来。也许是烟火气太重了,也许是要看看赵天明是不是一个三头六臂的人,那军官进来后就打开窗子,屋里顿时亮了起来,混浊味也减轻了许多。

赵天明像座山似的矗立着,借着那道光亮一看,不少士兵和老百姓都像看戏似的挤在门外。

“唉!”有人像卸下了久压的重负似的说,“明天可以回杭州了!”

“恭喜!恭喜!周营长要高升了。恭喜!恭喜!老总们都要高升了!”一个穿着皮袍马褂,戴着顶上有个红绶子核桃结的瓜皮帽的地主模样的人,从人群里走出来,向那个背着武装带的营长和众士兵打躬作揖。人们厌恶地发出了“嘘嘘”声。

“且慢!”那个周营长扬了一下手,瓜皮帽只好讪讪地走向一边。周升压不住内心喜悦又硬是装模作样,绷紧着脸,问道:

“赵天明!你是不是共产党员?”

赵天明想只有你这个草包才提这问题,我这身份反正是隐瞒不了了,我要在这里表明我的身份,表现共产党员的气概。所以他就虎起了脸,讥讽道:

“红军师参谋长还有不是共产党员的?!较量了这么多年,连这点常识都没有!”

周升是一个官迷,他向赵天明提这个问题,是因为他听说过有的红军不一定是共产党员。为了上报得靠实些,“功劳”大一些,所以要问清楚。当他听到赵天明承认是共产党员时,心中十分高兴,虽然赵天明讥讽他,也没多加追究。只是说:

“哼!我还没有审问你,你倒先审问起我来了?!”

赵天明没有理睬他。

于是周升又半带讽刺地说道:

“参谋长,共产党员,我们这里的庙太小,立刻送你上旅部去。”

“且慢!”赵天明平静地说。

“为什么?”

“肚子饿了,身子更是疲劳,给我先弄些饭,找个地方让我睡一觉再走。死也要做个饱鬼呀!”赵天明以为把他送旅部就是去枪毙,他想现在又饿又乏,喊口号也没劲儿。共产党员,死,也要死得威风些;否则,人家还以为你是孬种呢!

赵天明这样轻松地说着,周升和周围的敌人都惊奇起来,大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红军,真有种!你看他死到临头了,还这样舒坦呢!”

周升一想,就弄些饭给你吃吧,看你要死了,还能吃得下去?更重要的是,他看到赵天明已经冻饿、劳累得十分衰弱了。不让他吃点,休息一下,虽然嘴巴这样硬,也许走到半路就完蛋,这对他的官运就有影响了。所以命令伙夫给赵天明弄饭吃,又命令副官找一间房子让赵天明睡觉。也许是伙房的士兵对待要判死刑的人特别怜惜,竟用猪油炒了一大盘饭送来,并且还搞了一碗酱油汤。猪油白米饭的香味一股劲儿往赵天明的鼻子里钻去,他狼吞虎咽地边吃边喝,一会儿就把饭和汤都干完了。

北上抗日以来,赵天明的肚子,哪里享受过这样的待遇。所以,当他吃完以后,不仅是他的胃,几乎全身各个骨节眼里都感到了满足,滋生着力量。

“嘻!你看他真有种!”那些周围的士兵像看戏似的围着赵天明,他们对他那乐观镇静的态度,由好奇而敬佩起来:“不知他有什么神道,能这样不怕死?”

“什么有种没种,他们共党都是抽掉了神经的。所以这些家伙抓来后,你打他,他不知道痛;你杀他,他又不怕死!”戴瓜皮帽的地主在旁边编鬼话欺骗那些士兵。

“你为什么要那样怕呢?天天扯住了不放咱们走。我看你也可以抽掉几根神经,让咱们早点回杭州。”一个瘦瘦的、高鼻梁、大眼睛、戴着缀着三朵花领章的班长模样的人,俏皮地向瓜皮帽地主顶了几句。

瓜皮帽地主脸红红地走了。

大家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本来他们早就想结束战斗了,可就是这个地主,怕他们搞得不彻底,国民党走了,红军又要来揪他。所以,死活拖住了不放他们走。据说赵天明被逮捕后还不让他们走。士兵们都想回城市,的确有点恼怒他,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他们的上司已接受他的贿赂了呀!

“师参谋长,共产党员,够资格了!”赵天明在蒙眬中隐约听到有人这样说。他微睁眼睛一看,原来是两个士兵拖着步枪,正坐在一个火堆旁边谈话。他就闭起眼睛尖着耳朵注意听。只听另一个人说:

“可惜这样一条健壮的汉子,也是他娘一把尿、一把屎带大的啊!现在刚成人,有用,就要……唉……”

“王彬!你真是多管闲事,这样的下场还不是他自己找的,他不当红军,也不会这样!这几个月打这样大的仗,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你能保住自己这条小命就算交红运了!”

“是啊!周顺,你说的道理也有些对。再想想,自己的同胞为什么要你杀我,我杀你呢?大家不分彼此,一道赶走占了咱们那儿的小日本,让黎民百姓安安生生地过日子那多好!”那个叫作王彬的人又反驳起来。

“这……咱就说不来了。唉!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当心吃不了兜着走!”周顺对这个问题并不感兴趣。他说:“王彬!我对这件事倒是想不通,拼命、吃苦是咱们的,升官、发财是他们的。你看营长,和我们一同吃粮当兵,他打仗不上前线,可是他会搞钱,会拍马,眼看着又要升团长了。咱们呢!弄来弄去,还是成天在火线上拼命。”

“是呀……”

赵天明一听,精神陡增,暗暗叫起来:“原来他们都是捏不拢的沙子呀!党提出的要做白军工作确实重要!我应该在这里撒下种子,瓦解国民党的部队,最后为党尽一点力。”他想伸个懒腰坐起来。可是刚一伸手,全身就火辣辣地难受。他伸手摸了一摸,“呀!怎么衣服都撕破了,身上没有一块好皮肉,都是疙疙瘩瘩结疤或没结疤的伤痕。”

他一琢磨,一定是他被俘时昏昏沉沉不能走,那些野兽们看出他是个当官的就不顾死活,把他从山上拖下来的。所以,衣服撕破,皮肉也被刮破了。

“时机不可失!”他想坐起来说话,不能伸腰展臂,就打了几个哈欠舒展筋骨。

“怎么睡了一下,天就黑了。”赵天明擦着眼睛说。

“天不是黑了,是又要亮了。看你也不像个囚犯,整整睡了一天一晚,没动弹。”

赵天明听见有人搭话就挣扎着使劲坐了起来,仔细一看,只见他们都是领章上缀着三朵花的上士班长。刚才讲话的这个胖一些,眯缝着一双眼睛,再胖些,就活像一尊弥勒佛了,听声音就是刚才叫作周顺的。另一个瘦瘦的、高鼻梁、大眼睛,好似曾经在哪里见过的,估计就是那个叫作王彬的了。赵天明看罢,就说:“你们害忠良,犯下了弥天大罪了!”

“你们杀人放火,奸淫掳抢,怎么倒是‘忠良’呢?”周顺不服,责问赵天明。

“周顺!你什么时候见他们杀人放火了?”王彬似乎不同意周顺的看法。赵天明感到这人思想认识比较好,又仔细想了一下,方才想起,他,王彬,就是昨天顶撞地主的那个精明小伙子。

“谁不这样讲?”周顺不太满意王彬的干涉,他下面的话却咽到肚子里去了,“这是什么地方?你跟咱这样认真,不丢脸吗?”

王彬已经察觉周顺不乐意,没再说话,埋头拨弄着柴火。

赵天明从口音上判断出他们是北方人,乘机插上去说道:“还是听我的吧!”于是他就侃侃地谈了起来:“我们红军是共产党领导的工人、农民自己组织起来的队伍。其中,还有革命的知识分子参加。我们这支队伍是为了国家富强、人民幸福而起来革命的。我们要打倒那些剥削人、压迫人,喝人民血汗的地主豪绅和贪官污吏,打倒那些侵略我们土地,屠杀我国人民,掠夺我们财富的帝国主义,建立一个独立、自由、富强的新中国。这次,我们红军北上抗日,为的就是到你们家乡去打倒日本帝国主义,驱逐侵略者,解救东北的父老兄弟于水深火热之中。可是,你们的上司,特别是蒋介石和他的走狗,非但不抗日,还蓄意破坏我们的抗日爱国行动,帮助帝国主义来消灭爱国力量。这不叫作残害忠良,叫什么呢?这样罪恶的行为,只要稍有点良心的中国人,就不会去帮助他们的。”

赵天明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他注意看了看他们的脸色。只见王彬的头倚着枪在向大腿缝里埋下去,很痛苦的样子。但是周顺却呆里呆气地说道:

“你讲的这些道理,听起来好像很对。不过,长官又有他的一套。”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说道,“他们说你们也是为了夺地盘,是拿了俄国人的钱来反对蒋介石的,要把国家卖给俄国人哩。卖瓜的不说自己的瓜苦,很难说你们谁是谁非。”

“唉!周顺!你怎么尽听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你,你,你这样说,天下难道就没有理了?咱看他讲的道理还是对的!”王彬看周顺这样糊涂,对国家这样不关心,有点恼怒了。

“唉!理!理!理!天下哪有理啊!谁又来和你讲理啊!”周顺始终像只迷途的羔羊似的,找不到方向。

赵天明对周顺这种糊涂思想,既恼火又怜惜。因为,他知道这是由于统治阶级长期以来灌输的奴隶思想所造成。这个人虽难于接受新的思想,但自己仍然应该尽到责任,耐心教育。于是他对周顺说道:

“我看,你这个人长得倒还不差,就是头脑糊涂些,要知道头脑糊涂是很危险的啊!”

赵天明这样一说,周顺有点惭愧了。

赵天明接着说:“刚才你说你们长官说我们也是夺地盘,也可以这样说。但是,你要知道,我们是和谁夺?我们是代表全国人民和那些地主豪绅、贪官污吏夺,和帝国主义夺!和这样一类的人夺,为什么不好呢?夺过来以后,让老百姓自己管理自己,搬掉了压在他们头上的大石头,又有什么坏处呢?何况,这次我们纯系北上抗日,和国民党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地盘不地盘的问题。至于俄国,我们叫苏联,这种说法完全是你们长官捏造的事实欺骗你们的。我们没有拿他们的钱,只是我们和他们的信仰一样。那就是推翻人压迫人、人剥削人的制度,让人民自己来当家做主。人人有工做,人人有饭吃,人人有书读,大家永远相亲相爱,闹生产、制造大量机器来代替我们笨重的体力劳动……”

王彬听着听着,头又抬了起来,脸上现出了笑容。他想:“这样的世界多好啊!”周顺则有些怀疑,说道:“这样的世界好是好,就是不知道哪天才能来?”

“只要我们干,它就会来到,干的人越多,它就来得越快。你看,我们红军就一律平等,长官不准打小兵,可你们呢?长官拳打脚踢是家常便饭。你看,我们苏区,打土豪、分田地,人民不再向地主交租,自己做了土地的主人,生活已初步改善,比国民党地区好多了。我看,你们也是穷苦人出身,要不,还在这里当兵、卖命?穷人,要做人,要翻身,不走这条路是不行的。”

王彬掉下了眼泪,周顺也默不作声。只见王彬默默地把架在火堆上烧的一壶水,倒在一个木盆里,拿了一条毛巾,就要帮赵天明洗脚。

“不能这样,我自己来。”赵天明说。

“看你的手也烂了,不能洗啊!”王彬一定要为他洗,好像这样可以减轻一些罪孽似的。

“不能,我们红军不兴这样!”赵天明拉下脸严肃起来,坚持一定要自己洗。王彬没有办法,只得让他自己洗了。赵天明用两根未溃烂的指头捏着毛巾,慢慢地把干结的泥巴化开,擦掉。王彬又为他换了一盆水,他把两只脚放在热水里浸了一会。只见这两只脚,脚底脚面,已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甚至两条小腿上不是冻疮裂口,就是被刺破戳伤的伤口。他轻轻地把脚伸进温水里,洗去干结的泥浆,舒服多了。王彬紧皱着眉头望着赵天明的脚,不住地摇头、叹息。

2

赵天明被反绑了双手,由周升带着王彬、周顺和一个班的士兵“护送”着从营部出来。他头发蓬松,脸儿消瘦,赤着足,穿着撕破了的衣服,目光炯炯地迎着山谷里尖冷的寒风,像走在钉板上似的一扭一拐,踏着山坡小道的冰雪和碎石前进着。冻裂的脚底,溃烂的冻疮和尚未结疤的伤口,剧烈地疼痛起来;心像被无数马蜂叮了似的,异样地疼痛难受。

走了五六里路以后,脚上的疮口更加增多起来,雪地上留下了斑斑血迹。王彬看赵天明走着太痛苦了,有意把牵着的绳用力一拉,让赵天明跌倒在雪地里。他向营长报告说:赵天明晕倒了。营长就下令找个担架抬着走。

旅部就在公路旁一个小镇上,旅长办公室设在一个小学校里。

赵天明被他们抬到旅部,扔在小学校院子西面的一个窗户洞开、桌椅东倒西歪的教室里。周升在教室外面布置了两个哨兵看守后,就上旅长办公室报喜去了。

呼呼的北风吹得赵天明瑟瑟发抖,手臂酸麻,两足疼痛,心像要撕裂似的。

“干什么呢?”赵天明等了一刻不见来人,“难道就要在这里把我干掉吗?”他脑子里忽然闪过这样一个问题。“得预备几个口号啊!小镇上的人虽然不多,加上国民党部队也有一两千呢!争取在这生命最后一刻,再为党做些工作,扩大共产党的影响,让这些坏蛋们早点灭亡!让苦难的人民早点觉醒、早点翻身吧!”

想到这里,忽然被一种声响打断了,侧耳一听,玻璃窗“嗒、嗒”地连续响了两下。他抬头一看,只见王彬站在窗外,向他眨了一下眼,就走到矮墙那里去小便了。“这是什么意思?”赵天明正考虑着,王彬又回头指着矮墙向他瞥了一下。一个异常的想法,突然钻进他的脑子里来。他四周环顾一下,只见门口的哨兵溜到旁边的屋子里烤火去了。他看了看自己溃烂、红肿的双脚,皱了皱眉,咬紧牙关忍住疼痛,猛地站起来,快步走出门外,向矮墙走去。

营长周升正从对面教室走过来,“站住!”他大声喊着,眼睛里冒着凶光,逼视着他。

“干什么?”

“小便。”

“为什么不叫人?”

“人呢?”赵天明瞪着眼睛反问他。周升注意一看,只见两个哨兵正哆哆嗦嗦,抱着长枪从南面屋子里走出来。他绷紧脸孔,咬紧牙齿,抬起穿着皮靴的脚,走上去一脚一个,两个士兵都趔趄着跌倒在教室门口。

“脚痛为什么走得这样快?”周升还是不放心。

“小便急了,没法呀!”

“哼!”周升没话说,从鼻子里意味深长地发出了一个鼻音。

赵天明装作不懂,大摇大摆地向矮墙走去,和王彬站在一起小便。“来不及了。”王彬低声说了一句。

3

旅长坐在小学东面的教室里,这里有些桌椅之类的临时布置,桌上放着些纸、笔等文具,还有一套新的棉军装。房间中央是用桌椅劈碎了架起来的火堆,室内非常温暖。赵天明不哆嗦了,只是两脚的冻疮靠近了火堆,热气一逼,引起一种难熬的奇痒。

旅长,是个大胖子,浑圆脸,络腮胡子的毛从嘴边、面颊一直延伸到耳后根。这时,他两手伸开,深深地打了个哈欠,两只黄金鱼似的眼睛傲慢、得意地向赵天明注视着。

“报告!”周升一个立正军礼,“这就是他!”说完就得意地站在一边,因为他就要从营长升团长了。

胡子脸点了点头,一瞥眼看见赵天明被反绑了双手,就立即过来,亲自为赵天明松绑。他看赵天明头发蓬松,衣衫褴褛,浑身伤痕,两脚沾满了烂泥巴,粗笨的大脚难于移步,就对着周升他们骂道:“妈的!为什么到现在还不给他洗洗干净,敷敷药,换件干净衣服?”

旅长这个命令一下,周升就赶快把他带到厨房外面,叫勤务兵给他擦洗,叫军医给他上药。他已察觉到旅长对这个人有些兴趣,他当然不会违背旅长的意志,马上对赵天明殷勤起来。赵天明想:“治治也好。”所以,他就伸长腿让他们弄。刚刚擦洗敷药完毕,勤务兵就端端正正送来一套国民党的新棉军装。周升请赵天明穿上再去见旅长,可是赵天明不从,连声说:“不用,不用,我这就很好。”虽然周升一再劝说,他还是抱着自己的破棉衣和那条缴来的破呢子裤不放。周升不好勉强,就让他穿着原来的衣服回到临时审讯室。

“这是我们的梁旅长,他要和你谈谈。”

周升指着胡子脸给赵天明介绍,赵天明好像没有听见似的,鄙视地瞥了一下。胡子脸没注意,他指指办公桌前的长凳。赵天明神情自若地坐了下来,并且靠近火堆,侧着身子烤起火来。

胡子脸又重新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起赵天明来:“为什么不给他换衣服?”

“报告!他不愿意换。”周升立正着回答。

胡子脸听了没有再强迫赵天明换,只是打了个哈欠,眯着眼睛笑了笑,说道:“赵参谋长辛苦了!”说完,又打了个哈欠,夹着打出来的泪水,望着赵天明。

“我看旅长先生比我更辛苦呢!”赵天明看他哈欠连连,有意刺他一下,心想原来你也筋疲力尽了啊!

胡子脸自知失言,想要别打哈欠,可是怎么也控制不住。原来他的个子虽然很大,很胖,可是胆子却很小,神经非常脆弱,遇事容易紧张。近几个月来,与北上抗日先遣队混战中,虽然兵力、地形等各种物质条件都处于绝对的优势,可他还是经常失眠。直到昨晚抓到了赵天明,基本结束了这场战斗,他才放心大胆睡了一觉。可是睡眠还是没有补足,松弛了的神经,依然使他哈欠连连。他自知这样很不雅观,要勤务兵泡了一杯咖啡来。

“怀玉山地区,你们还有多少兵力?”他喝了咖啡以后,精神陡增,想从赵天明那里了解怀玉山地区的红军兵力,核对一下他们自己侦察的情况是否确实。

“问我这个干什么?你们这么多部队在那里,难道还要我来告诉你?”赵天明望着那络腮胡子轻蔑地说。

“我们的报告是我们的,现在我要问你!”胡子脸说得很深奥似的。

“问我?”赵天明像平常谈话似的问道,冷笑了一下,随即板着脸孔,严肃地说,“我不知道。既不能,更无法告诉你!”

胡子脸似乎有点恼火:“你这是什么话?”

赵天明想,怀玉山的情况,你休想从我嘴里得到一点:“你想怀玉山这样大,我们的部队那样多,我一个师参谋长,哪里能知道全面情况呢?就是知道也只是个轮廓,说老实话,我也无法告诉你!因为我们的部队是共产党领导的,是广大被压迫人民自动组织起来的。今天受了损失,明天群众又自动补上来。我们与你们的雇佣军不同,你们是打掉一个少一个,我们打掉一个也许会增加几十个、几百个、几千个……所以我就无法告诉你了!”

“少吹点牛吧,你就是最后一个了。你们的部队打死、冻死、饿死都已完蛋了,都逃得光光的,有哪个在这个时候还来送死啊!”胡子脸有点不耐烦了,准备抛出个重要消息来打击赵天明的锐气,“老实告诉你,你们的方主席、刘总指挥都抓起来了……”他骄傲地盯视着赵天明,好像在说:“你这个小子还神气什么?”

赵天明想,这是他在引诱我,是造谣。但是赵天明也的确担心方、刘首长的安全呀!因为畴西同志两个手都不能动,在山区行动是很困难的。志敏同志虽然地方熟悉,群众关系多,但国民党密密麻麻围得水泄不通,也很危险。这个消息虽不一定可靠,可是倒引起了赵天明对方、刘两位首长的挂念。

胡子脸看他不说话,愣愣地坐在那里,认为他的话发生了效力,就好声好气说道:

“赵天明,你不用怕,你们的上司都来了,你还怕什么?你说说究竟山上现在还有多少人?”

赵天明发现他的阴谋,马上瞪着眼睛对胡子脸说道:

“怕!我怕你们,也不会坚持到今天了!”

“唉!笨蛋!中毒何其深也。”旅长想着,显出怜惜的神色,向赵天明深深地注视一下。对赵天明的倔强劲儿,他并不恼火,反而感到可爱。他想,这个人倒是个死心眼儿,只要把他弄到手,不怕他将来不为我卖命。

原来,旅长是个秀才出身,由于是蒋介石的同乡,又夹带着一点远亲,还花了点钱,走了俞济时的门路,沾亲带故地拉了个关系,才弄到了这个好位置。可是秀才当兵,毕竟是不行的。于是他又把在黄埔军官学校毕业的表兄弟弄来当了个参谋长。这个人虽然懂一点军事,却异常胆小,好在保安旅打仗不多,所以,还可以将就混混。但是,自从山里有了红军以后,他这支部队就不怎么吃得开了。常常是损兵折将吃败仗,已经被蒋介石骂过几次。好在蒋介石事务多,又是同乡、亲戚,骂过也就特别容易忘记。这次跟在其他部队屁股后面,总算损失不大,而且还有俘获,特别是俘获了一个师参谋长。所以,他就异想天开,认为共产党大势已去,说降个把人来帮他撑撑这个保安旅,大概是不会成问题的。特别是他了解到赵天明原来是个拿斧头的木匠工人,他想,没有喝过墨水的泥腿子,头脑简单,给些小恩小惠,将来还不为他卖命吗?至于赵天明的倔强劲儿,古往今来,有些本事的降将多少总有些的。

古时候这种情况多着呢!刘、关、张三人算是结义好兄弟,关公开始不也是不肯帮曹操吗?但毕竟受不住曹操的引诱,也帮了曹操不少的忙。何况一个木匠出身,没有文化的赵天明呢?他这样一想,好像说降赵天明这样的人,是不成问题的了。所以,给他一个机会,讲讲山上的情况,好替他开脱死罪。因为按照惯例,像赵天明这样的人,抓到以后,就是判处死刑。不想赵天明一直硬到底,对他这股硬劲,他又喜又惧,但并不失望。所以他又继续诱骗赵天明:“你多笨啊!你们的上司把你们骗上怀玉山是叫你们送死,让他们逃生啊!可是,你却真的把那些饥寒、劳累的士兵带上了玉琊峰,这除了拖延时日以外有什么用呢?我们已经撒下了天罗地网,你们再怎么厉害,也逃不出去啊!”

说到这里,胡子脸想着对泥腿子不能转弯抹角,要直言相告:“我看你这个人倒还耿直忠勇,所以,我也明白告诉你,愿意在我们这里做事的,我马上分配重要职务,高官厚禄、金钱美女,有得你受用的。不愿意,那就是到杭州去送死。至于山上一些情况,我们已基本掌握了,你说不说都无所谓。”他说完,就突出了黄金鱼眼睛逼视着赵天明,发出了一个鼻音:“嗯?”

赵天明听懂了胡子旅长的话意以后,他好像被侮辱了似的难受:你把我赵天明看成什么人了,真是瞎了你的狗眼!一股激情直往上冲,哽塞在喉头。他愤怒,但讲不出话来,只是气呼呼地瞪着他。

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胡子脸拎起电话机,在通话之前,又瞥了赵天明一下,问道:“怎么样?嗯?”

赵天明还是怒目瞪着对方。

“喂!你哪里?……杭州……噢……司令部,什么?……在这里……噢,马上,马上就送去。”

他放下听筒,又问道:“怎么样?”

赵天明非常愤慨,他的激情像决了堤的洪水湍急地奔腾起来,额上青筋粗暴,好像要和谁打架似的;火红的眼睛,好像要冒出两股火焰。他大声呵斥道:“谢谢你!高官厚禄、金钱美女,只是你们国民党官员的奋斗目标,所以,净制造些祸国殃民的贪官污吏!我们共产党人,是为了实现共产主义理想而革命,奋斗牺牲。高官厚禄、金钱美女,在我们眼睛里比狗粪还臭,所以我和我们的上司绝不会到你们那边去的。你别高兴也别等待,我们共产党人,绝不是贪生怕死之徒!就是上刀山,下油锅,也绝不会投降你们的!”

胡子脸恼羞成怒,他气得圆睁着两只金鱼眼睛,好像两颗子弹就要射向赵天明似的,他举起一只胖手,把桌子拍得咚咚响。

“不识抬举的东西,快把他带走!”旅长自觉一阵燥热,浑身皮肤发痒,老脸也有些红了,还好胡子遮盖得很密看不出来。他几乎想把刚才给赵天明缠在身上和脚上的纱布棉花都给扯下来。可是终因照顾到自己旅长的身份,才没有这样做。他只想等着看赵天明被痛苦折磨来弥补刚才对他的抢白。真的,赵天明刚一站起,两脚更加钻心窝地疼起来,寸步难移。胡子脸不禁“嘿嘿”地奸笑了起来,恶毒地说:“走!快走呀!”

赵天明恼怒地向他瞪了一眼,咬紧牙关提起像铁锤样沉重的肿脚,迈开大步向门外走去。

他被押解着来到学校门口,只见门前停着一辆沾满污泥的黑色乌龟壳。“这是什么东西?”他思量着,原来他还没见过汽车,说倒是听人说过的。不想就在这个时候,周升走过来,斜着眼撇着嘴,盯着他讥讽道:

“参谋长!上汽车,送你到杭州。”

“杭州,我还没去过。”赵天明耸了一下捆紧的肩膀,满不在乎地望着他说,“坐汽车去,就更有意思了。”正说着,一瞥眼看见王彬和一群士兵,正阴沉着脸看他。赵天明想,反正是死定了,还是抓住机会说话吧!他就高声说道:“本来嘛!在地主、资产阶级统治的社会里,被压迫的人民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有资格坐汽车进大城市嘛!”

周升不客气了,他伸腿一脚把赵天明踢倒在汽车边,大声呵斥道:“请你坐汽车,还啰唆什么?”士兵们也七手八脚把赵天明往车里推。愤怒的烈火在赵天明内心燃烧着……

4

赵天明一看:这是一条石板路,汽车停在一座有着小石库门的院子前,门口没有挂牌子,弄不清这里是什么机关,还是什么性质的监狱。只见两个持枪的国民党士兵如临大敌似的站着,看来是个警卫森严的地方。

随着周升的命令,押解的士兵一边一个押着赵天明走进门去,穿过一个天井,越过一间狭小的厅堂,沿着一道甬道走进去……

这里光线暗淡,迎面扑来一阵阵霉湿气,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走进另一道甬道,两边是一间间的小房间,每个房间都有栅门,门上有一个小方洞……

杂乱的脚步声,把小房间里的人惊动了,小方洞上现出一张张头发蓬乱的瘦削的面容,带着审视、关注、同情的各种表情注视着被挟持在国民党士兵中间的人。

赵天明有意放慢脚步,以便能够看清两边小房间里的人。

“李树彬!”赵天明暗吃一惊,原来这里也囚禁着北上抗日先遣队的志士们啊!

李树彬是北上抗日先遣队另一个师的师长,赵天明与他在南华山突围之前分开以后,想不到却在这里见面了。李树彬瘦削的颧骨高高突起,两个眼眶深陷着,蒙上了黑圈。从眼神看,精神还好,相当镇静。他看着赵天明,没有招呼,只是双眼默默致意。赵天明也用眼色致意,一声不响地向前走去。

前面,又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赵天明面前,那是北上抗日先遣队另一个师的政治委员张胡天。

张胡天的脸上缠着绷带,绷带的颜色已经灰暗,衬着他的脸色分外苍白,露出的半边脸儿有些浮肿,还带着一些血迹。如果不是他那挺拔的鼻梁和熟悉的双眼,赵天明几乎认不出他来了。张胡天坚定的目光向周升等人轻蔑地睨视一下,转过来向赵天明眨了一下,趁人不注意,又轻轻地点了点头。

赵天明也点着头,不让周升等人注意,就走过了张胡天的面前。

走到最后倒数第二个小房间前,看守打开了粗大的铁锁,推开房门,帮着周升把赵天明推进房间。

赵天明有意一斜身,双手扶在门边上,侧头看了看最后的一个小房门。小房的洞口也有人在看着他,赵天明并不认识这个人。短促的一瞥里,赵天明留下了这样的印象:此人三十岁模样,皮肤白皙,马脸狭长,两颊由于瘦而显得皮肤有些松弛,紧皱着双眉,嘴里好像镶了一颗金牙。刚想再看一下,赵天明就被几双粗壮的手推搡进房间里了。

房间真是小得可怜,除了一块狭窄的木板搭成的铺外,就只能容一人侧身站下。四壁空荡荡,屋顶上有两个拳头大的小窗,露进一丝微弱的光线。木板铺上也是空荡荡的。

赵天明仰身躺在木板上,看着小窗子出神:这是什么监狱?还关了哪些人?关到这里以后又会怎么样?他脑子里浮现出一连串的问题。想着想着,他责备起自己来:想它干什么?要来的让它来吧!反正一切都准备好了!还是安安稳稳地休息一下,养养精神,到时候,把口号喊得响一些。紧闭双目,什么也不想,不久,就有些迷迷糊糊了。

“咚、咚、咚!”

像是什么敲击之声把赵天明惊醒了。他侧身细听,声音就没有了。

“咚、咚、咚!”

声音又响起了。赵天明坐起来,听出敲击声就来自隔壁——最后第一间的板壁上。

“咚、咚、咚!”

声音又是有规则地响了三下。那么,这是囚禁在邻室的那人有意地敲击了。赵天明伸过手去,也在板壁上敲了三下。

“听见了?”传来了那人低低的声音。

“听见。”赵天明也低声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一部分的?”

“你呢?”

“我叫周礼泉,地下党的。”

“什么职务?”

“做宣传工作的,你呢?”

“喔,我是北上抗日先遣队的。”

“喂,你们总部的保卫局长是周群吧,啊?”

赵天明感到这个问题问得有些突然,沉吟了一下,含糊其词地说:“见倒见过,不知道叫什么。”

“我认识他,就关在你那边一间。听说,他没有承认他是保卫局长,只承认是连长。”

“喔,你怎么认识他的?”

“多年之前,我们是同学……”

隔壁的声音倏然而止,赵天明还没有弄清怎么一回事,沉重的皮靴声已经在房门口响起来了。他赶紧躺下,默默地看着小窗子。

保卫局长周群同志真的就关在和他相邻的另一间吗?他不是负伤截去右腿,然后在猎户家打埋伏吗?

等到甬道里的皮靴声远去,赵天明就侧向板壁。

“啊!”他高兴得差一点叫出声来,板壁上竟有铜钱大小的一个窟窿,看来是早先被囚者慢慢弄穿的。赵天明凑过去一看,木板铺上侧卧着一个截去右腿的大个子,正是周群同志。铺边还放着一副粗陋的木制拐杖。周群同志的身体已经非常衰弱,脸色时青时白,霎时间满头都冒着黄豆大的汗珠。

赵天明不敢打招呼,担心敌人听见,也担心那个叫周礼泉的听见,暴露了周群的身份。他看了一会儿,真是满腔激愤,万恶的国民党反动派对一个残废虚弱的人还横加摧残,他恨不得爬起来揪住他们,咬死他们,撕碎他们,烧死他们!

当晚,赵天明迷迷糊糊地睡着,好像听见有人走进周礼泉那间屋子,侧耳一听,声音没有了,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又听到周礼泉那间屋里有人在低声谈论,再侧耳一听,声音又没有了……

第二天清早,一阵杂乱的皮靴声响起,接着听见一声嗥叫:“周群!”

赵天明吃了一惊,敌人怎么认出周群了呢?周群在房间里却一点声音也没出。响起了开大锁的金属撞击声,木栅门打开的“吱呀”声,木拐杖的撞击声……

“周群!”

……

“我的保卫局长同志,装不下去啦!出来,上车到南昌去!”

“谁是你的同志!”周群愤激地喝道。

……

“李树彬!”

“张胡天!”

“赵天明!”

铁锁开了,门打开了,赵天明走到甬道里,和李树彬、张胡天坚定地站在一起,簇拥着周群。周群愤怒地说:“出了叛徒!”不容分说,看守们就上来给他们戴上脚镣手铐,连周群的一条好腿也上了镣,镣铐相互撞击得铿锵作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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