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生纷乱际,重逢又经年。初露锋芒为红颜,怎一个义字牵扯虚生半,谁说女子不如男?
“哎呀夫人使劲儿啊!”稳婆来时虞夫人的羊水已破了,孩子的头却甚大,卡在宫颈口出不来。“夫人!快使劲儿呀!”稳婆也急得一身是汗。
这稳婆在京中很有些名气,不少王孙都是出自她手。凌宇向来看中文昭明,自虞氏怀第一胎的时候便诸多看顾。只是文昭明向来害怕树大招风,府中之事更是一应从简。他常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若是有福之人,即便出生在蛮荒之地,饮狼乳成人,照样会福星高照,出人头地;若本是福薄之人,受陛下这等大恩怕更会折了福寿。”不过虞氏怀这一胎实在比第一胎辛苦许多,所以这次他便没有推却陛下好意。
临产的这一个月御医几乎一日三回的来文府报道,稳婆也住在府上,片刻不敢离。说来也巧,只这日出去跟人吃了一回酒,不想虞氏就生了,急急忙忙赶回来,还好文府家风素整,家仆也是临危不乱,一应用具已经准备齐备,只等她回来上手。
许是这稳婆酒酣手抖,来了半日,除了喊让使劲儿,竟没拿出半点手段来。虞氏疼的几要背过气去,她扔只是高喊,“使劲儿啊夫人!使劲儿!”
虞氏气道,“你……你站着说话……不腰疼!”
虞氏在家拼命生娃的时候,文大人正在宫中伴驾。
今年恰是文德七年,凌宇已然坐稳天下,虽然百废待兴,倒也安定太平。
两人喝着酒,皇帝突然拿出一块白玉,文昭明赶紧恭恭敬敬的上前接下。
皇帝问道,“你夫人近来可好?”
文昭明道,“谢陛下挂念,御医补药这样一日三回的供着,自是十分康泰。”
皇帝道,“补药这个东西,吃多了也不好,容易胎大生不出来。”
“啊?”文昭明登时十分尴尬。一方面是这些他真是不懂,不知怎么往下接,二是想着,陛下怎么懂这些,他是应该装着自己也懂还是装没听着?
文府中,稳婆声高气粗像是跟产妇有仇,只一命高喊着:“用力!用力!”
可是虞氏如今已经累到脱力,豆大的汗珠从前额流下,每个毛孔都很卖力,只是腹中全无消息。但觉全身一丝力气也无,瘫在床上不能动弹。
虞氏从小的贴身丫鬟执纨和碧罗守在床头,后入虞府的春、秋、冬三个大丫鬟守在地下,外头廊下也有小丫头们和老婆子们守着,众人手里可都攥着一把汗呢。
这边厢,皇帝与文昭明酒酣耳热,说了些掏心窝子的话。
但大臣向来最怕皇帝说掏心窝子的话,因为皇帝一旦说了这话,这听话的人的小命也就有一大半不属于自己了。
酒过三巡,皇帝的心里话说的差不多了,文昭明却觉得手中攥着的是一个烫手山芋,不甘放下,拿着太烫……
几经折磨,虞夫人终于顺利诞下一女。
还是个女儿,她听人这样说,心中已是不很自在。昏沉中渐渐睡去,但觉眼前迷迷蒙蒙是个无人雾境,像是飘在云朵上。
空中似有声音在说:“没关系,不喜欢这个,我这里还有一个。给你。”
接着一个孩子便被扔了过来,她伸手一接,却没有接住,那孩子一头往人间栽下去了。她哎呦一声,便吓醒了。
丫鬟们都在地下围着,急忙上前问她怎的了。她睁眼四处瞅瞅,才知自己是睡着了。
正这时外面报说,门口捡到一个孩子。
她吓了一跳,让人赶紧抱进来……
宫中,文昭明正跪拜陛下收回白玉,皇帝却不肯收,硬要他当场立誓,完成他百年之后的心愿。
文昭明道,“臣比陛下小不了几岁,若是陛下他日登仙,昭明自是要在前面探路的。”
皇帝笑道,“你这个马屁拍的舒服。但朕不要你探路。朕要你管好朕的两个儿子。”
文昭明再拜道,“此玉关系重大,臣不能……”
“陛下!陛下……”皇帝的贴身公公慌不择路的跑进来,被皇帝斥责无礼。
那公公却道,“陛下……文大人的夫人难产……只怕要不行了!”
文昭明一听,赶紧放下白玉要逃,却被皇帝一声令下拦在门口。皇帝道,“拿玉离宫。不拿别走。”
文昭明急的跺脚,只好扭头袖了白玉,推开侍卫匆匆去了。
文昭明急急匆匆赶到家中,却发现夫人安然无恙。他眨巴眨巴眼,说道,“你不是难产吗?”
虞氏气道,“好啊!你就盼我早死是吗?”说罢竟然大哭起来。
文昭明一时没了章法,赶紧安慰,不禁逗弄虞氏怀中小儿,说道,“哎呦呦,看这俊俏的小脸,长大了肯定像你。”
虞氏气道,“不是这个!”说罢往一边努努嘴。
文昭明往旁边一看,只见一个黑不溜秋,像块碳似的生物正眨着眼睛,笑意盈盈的看着他。
文昭明不禁好奇道,“这是?”
虞氏气道,“那是你女儿!”
文昭明奇道,“那这个是?”
虞氏将怀中孩子交给执纨,说道,“随便找个人家养了吧。”
“诶?”文昭明阻拦,“这是为何?”
“为何?”虞氏气道,“因为她投生晚了,若是早一步进了我的肚子,可不就是千金之体了?!”
文昭明道,“那你哪儿弄来的这孩子?”
虞氏道,“门口捡的!”
文昭明道,“敢情你不但没难产,而且还有空出去捡了个孩子?”
虞氏气道,“是家仆捡的!你跟我使什么劲!”
文昭明道,“那不正好吗?一起养着呗,你看看,一黑一白的,多班配!”
“配……”虞氏气得头晕,“我呸!两个女孩!配什么配!”
文昭明道,“诶?那不正好留下做丫鬟?”
虞氏瞅瞅他,忽然哇的一声哭了,说道,“你个没良心的!你就是嫌我生的丑,半天也不看一眼。觉得这个好看,就想留下养着!”
“你看你说的”,文昭明道,“不是你一直抱着人家生的嘛。那你咋不抱你自己生的呢?”
虞氏一时无可反驳,瞪着泪眼看文昭明。
那稳婆却不知是不是真喝大了,多嘴道,“夫人可不一直问我到底哪个是她生的。我都快被她问吐了大人。要是没什么事我能先回去了吗?”
文昭明笑着摆摆手,说道,今日在这儿的,通通有赏!
家下众人齐声谢赏,声震云庭。
加上文昭明的哀嚎,更是响彻云霄。他是被夫人狠狠掐了一下,故而哀嚎。
虞夫人掐完之后心满意足,又歇了一觉,醒来之后才有心力抱着这个刚落草的小黑丫头仔细端详。
心道:“我十月怀胎如此辛苦,就生了这么个丑八怪出来。若不是亲眼目睹可当真难以相信。”如此想着不免有点想哭。
而那孩子却浑不在意,始终看着她笑。
虞氏见她如此爱笑,想着日后说不定运气好。又想起那些和尚道长的话来,心中稍慰。
至于另外那孩子的长相嘛……
有言道:碾冰凝雪成玉人,桃花落唇漾成魂。明珠流转映初发,无父无母是何因?
这孩子便是雪舞了。至于雪舞这名字是何人于何时所取,也只能慢慢道来。
德儿下生之时有七色彩光护体,奶娘回到房中,想起这事,总觉得是自己酒醉未醒,赶紧上床睡去。
德儿下生之时天降祥瑞,钦天监勘得此景,已记录备案。
德儿下生这日六族皆有仙灵临世。
德儿下生这日,皇帝授予文昭明重兵之权……
文昭明回到书房,拿出那块白玉仔细端详,想着皇帝的计策嘱托,总觉得太儿戏了。心道,“皇帝好歹征战无数,怎的想问题竟如此简单?”
……
“算了,若不是这种心性,又怎能吸引自己放心追随?”
是晚就寝时,虞氏叫文昭明过去。
文昭明一扫疲惫,过去抱着小黑丫头逗起来没完。
虞氏道,“你还挺喜欢她。”
文昭明道,“废话,这是我女儿。”
虞氏偷笑。
文昭明却补了一句,“是我女儿吧?”
虞氏一愣,气道,“废话!要不是谁的?”
文道,“哎呀不是。我是想着,方才那个是好看哈?”
虞氏气道,“见异思迁!”
文道,“你看,那个是好看,但来历不明。还是自己生的抱着踏实。是吧?”说完又哄着二丫笑。这丫头也很给劲儿,特别爱笑,一逗就笑,自下生也没哭过,就是笑。
虞氏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说道,“这孩子是有些特别。”
文道,“哦?”
虞氏道,“她好像自下生就没哭过。”
“哦?”文昭明道,“你看看,我女儿就是不一般。不就是黑点嘛。我小时候还黑呢。长大了就好了,就张开了。”
虞氏道,“陛下叫你去干嘛?”
文昭明愣了一下,说道,“军国大事,能跟你说?”
虞氏道,“大晚上说什么军事?”
文道,“皇帝想什么时候说什么事还得告诉你?”
虞氏撅嘴,说道,“孩子给我。你睡去吧。”
文昭明道,“我在这儿歇着吧。”
虞氏道,“都是汗味,你不嫌啊?”
文道,“我有事问你。”
下人端来安神汤给两人服用,御赐的龙涎香也刚好派上用场。两人歇下,文昭明抱着虞氏,虞氏抱着小丫头哼着小曲,下人熄了明烛明灯,只留一盏地灯散着微光,时空停歇,岁月静好。
半晌,文昭明道,“这丫头的名字,你觉得叫什么好?”
虞氏道,“大人定了便是,做什么又问我?”
文道:“要不……叫文德?”
虞氏一下吓醒了,说道:“我没听错吧?老爷怎么开这种玩笑?”
文昭明道:“看你说的。我怎么敢拿这个开玩笑?”
虞氏道,“叫文德?哪个文德?”
文昭明笑道,“还能是哪个?”
虞氏脑中嗡的一声。陛下拿年号给自己刚出生的孩子做名字,这必是安排了豁出性命的大事,会是什么事?什么是让陛下能有如此厚赐的?
“难不成,是夺嫡?”
文昭明一怔,想不到她竟猜的这般准。
“只是随口一说,还没……”
“快快让他收回成命!叫了这名字还了得?以后咱们全家的脑袋可就拴在他皇帝陛下的腰上了,他要咱们三更死,没有一个到五更。”
文昭明好笑道,“即便没有这般厚赐,皇帝让你怎样,你还敢抗命不成?”
虞氏道,“那不同。最多不吃官家这碗饭。”
文昭明摇头。
虞氏看他半晌,说道,“难道……还赐婚了?”
文道,“咦?你倒会猜,怎的猜的这样准?”
虞氏哇的一声哭了,说道,“我才刚生下她……那道士的话果然不错……”
文昭明嗔道,“诶。我最不喜这些神佛怪谈。”
虞氏哭道,“就是因为你老不喜欢。你早点喜欢了,我早点请个符念个咒,说不定不至于这样!”
文昭明笑道,“别说你还挺聪明,你怎么知道陛下赐婚了?”
虞氏泣道,“皇家的那一套有谁能比我懂?”
文点头。
虞氏道,“赐给谁了?”
昭明道,“也没明说,就是提了一嘴。也不知道你生男生女不是?”
虞氏泣道,“到底让你办什么事了?可与性命有碍吗?”
文昭明道,“看你说的。哪有那么严重。”
虞氏道,“陛下要你保太子?”
文昭明给她掖掖被子,说道,“你快别乱猜了。这件事,没人能够猜到。若我不是亲耳听闻,怕也不敢相信。”
虞氏恸哭不止,说道,“授以重恩,必托重事,你今日若不告诉我,还让我睡觉不睡?”
文昭明长叹一声,忽然说道,“夏月。你当初究竟为何想要嫁我?”
虞氏倒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哽咽道,“我不是告诉过你嘛。”
文道,“当真只是为了要个孩子吗?”
虞夫人别转了头,不再理他。
总算是一夜无话。
时光流转,事情并不像虞氏想的那般糟,可也并不十分好。
德儿两岁的时候二皇子凌仲贺夺嫡成功,将父皇凌宇推上太上皇的宝座,改年号飞龙,开始了自己飞龙在天的生活。
二皇子夺嫡之后文昭明因为是旧皇的嫡系受了不少排挤,不但褫夺了尚书头衔,还接连在外地换任,文家被迫举家南迁。
又九年后,德儿十一岁,太上皇与文昭明先后离世,虞氏带着孤女辗转回京,因自己的府宅要不回来,只好寄居洛川长公主府。
虞氏始终记得,稳婆说,德儿下生那日,有七色彩光护体。
钦天监造册上,明明白白记得:癸亥年辛丑月戊戌日,天降六色祥瑞,分别向东南西北各方坠落……初春大雪,秋产颇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