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桌上为我们付出了生命的鲷鱼和伊势虾！为了窗外为了我们展现美丽的芦之湖！为了过去这两天来发生的一切……”
说到这里我顿了顿，先把酒杯举在胸前，直到女孩会意也把酒杯举起，我才继续说。
“还有，为了感谢此刻我们都不是孤单一个人，在这个属于团聚的平安夜！”
“啊？今天是……”经过我的提醒，女孩才想起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Merry chrismas！”我说，同时仰头将酒一口喝尽，一道细细的暖流就一路从喉头延烧下去，一直深入到深不可测的地方！
“Merry chrismas！”在看我干完杯后，女孩才用感性的语气，接着喝下那杯我请她喝的酒！在放下酒杯时，我看见她那从浴衣衣袖下露出的纤细手臂正微微颤抖着！
“来吧！我饿了！”我说，一边拿起桌上的筷子。故意对女孩激动的神情视而不见。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今晚可是你和我的最后一夜！”
我夹起一片软嫩的帆力贝生鱼片放入嘴中咀嚼，一种属于海洋的鲜味，就在我舌尖展现开来……那味道鲜美得令我有些伤感！
“不要留下遗憾吧！”我看着呆坐原地迟迟不肯动筷的她，在幸福的味道还没被味蕾遗忘前，说出这句藏在心中的话语！
“嗯！”在女孩点头响应的时候，我看见一滴泪水……从她左边眼眶静静流下，在她美丽脸庞上留下了一道银色的痕迹！
“谢谢！”
在那一刻，我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听见了女孩的声音……但不知为何，我却十分明白，在女孩擦去眼泪的同时，她是这么回答我的！
窗外的雪，大约是在晚上八点左右开始落下！
起先，这场雪走来的脚步是轻巧的。空气中稀落的雪花好像萤火虫，凭借着屋内灯光完成它们短暂的飞翔！但渐渐地，雪越下越大，当窗前的叶子向外头望去，她只觉得周遭的世界像被一场既是黑也是白的浓雾笼罩着，连远方湖畔原本看得见的成排路灯，也都在浓雾笼罩下迷失了踪迹！
用完餐后，男人嚷着要去旅店的露天温泉洗涤一天的疲惫，而叶子也因此获得一段无人打扰的独处。
在一个人的房里，叶子拉过一张藤编的靠椅，面对落地窗外的一片漆黑与混沌发呆。她身旁开着的电视隐约传来呓语般的低吟，虽是叶子听不懂的语言，但她却因此得到某种陪伴！
沉思中，叶子瞥见一旁打开置于榻榻米上的行李箱！
那来时显得有些空荡的箱子，此时除了随身衣物外，已然添加进许多明天准备带回国的纪念品。包括在修善寺买的竹制小发髻、箱根神社的平安符，还有一些在伊豆的小手工艺品！
乍看之下，这趟旅行似乎拥有不少收获。然而，就像箱子里原本干净的衣物现在都沾染上疲惫与脏污一样，在来去之间，如果有什么已经获得，那么一定，也会有什么东西是失去的！
她想起在她的相机里，有一张在三岛车站前，她趁男人不注意时偷偷拍下的侧影。在那张照片中，望向远方的男人，身影因为镜头晃动的关系而呈现模糊的状态。
她想拍的是谁？是他？还是“他”？
对叶子而言……陪她一起旅行的男人，带来的究竟是正面还是负面的力量？是得到还是失去？
叶子其实没有把握，到了明天的现在，她会不会连此时呼吸着的空气，都产生一种令人心痛的怀念？
毕竟……现在可以触摸、看见、听闻的一切，她都可以还跟男人分享……但过了今晚呢？过了最后一夜，叶子是否又要回到她那怕黑的囚笼里？
没有同伴，没有救赎……甚至和自己的诚实对质，都是一场梦魇！
（不要，我不要！）
叶子轻轻呻吟着，脸颊发烫得凶。刚刚喝下的酒，似乎还侵占着叶子的身体！
她想象自己正与房里弥漫的寂寞交媾……而脸上的潮红，是一种隐喻着毁灭的悲伤，既哀痛又带着绝望的快感！
“咔啦！”
在轻微的喘息里，叶子听见身后传来门锁转动的声音，稍作等待，推门而入的男人就浮现在玻璃的倒影上！
“哇……真是太舒服了！”
男人在玄关脱掉饭店的木屐，像个大男孩般兴奋跳上榻榻米。叶子回头望他，他半湿半干的头发有些凌乱，但丝毫无损笑容的爽朗！
“下雪了……”相较于男人的亢奋，叶子响应时发出的声音，柔得像融化于蒸汽里的雪花。
“对啊……在下雪时泡温泉真是人生最大的享受！”男人赤脚走到叶子身后，伸了一个懒腰，然后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突然发现叶子身上那份与窗外大雪融为一体的沉默。
“你在干吗？”他好奇地问。
“发呆……”
“是吗？”
叶子感觉男人俯身下来，用一只手搭在自己右肩上。他和叶子靠得很近，彷佛想和叶子用同样的视野观看同样的风景……在那同时，叶子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淡淡香味，是代表着分离的熏衣草！
“你看见了什么？”男人的声音在耳边宛如叹息，而透明的玻璃窗在黑暗衬托下，变成了一面让人无所遁形的镜子！
“黑暗！”叶子看着两人色调暗沉的倒影说，“被窗隔绝在外的世界、还有我自己！”
“我也是耶！”对于叶子抽象的答案，男人半开玩笑地回答。
“不过我看到的，除了我之外……还有你！”
“你看到的我们……也是扭曲的吗？”
“扭曲？”叶子的说法让男人有些讶异，“你看到的我们是扭曲的吗？……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够认命吧！”
“认命？”男人凝视窗子里的叶子，原本过动的情绪，也稍稍沉淀了下来。
“既不够认命……又不够诚实和勇敢！所以……我们才会卡在这里！变成扭曲的我们！”
“你是怎么了？怎么我才去泡个汤回来，你就变了个人似的。”
男人用手摸摸叶子的头，想给予一点安慰，但叶子似乎人在更远的地方。
“因为……这是我们的最后一夜……不是吗？”她说。
“那也不至于到扭曲吧？我顶多看见了两个寂寞的人而已！”
男人再次确认着两人在窗里的倒影，沉吟了一阵……最后，才在一次沉重的呼吸之后，下结论似的说着：
“我觉得……我们都不可怜……只是寂寞而已！”。
“我们都不可怜……只是寂寞而已？”叶子轻轻复颂着男人的话，随着每个文字的发音，她竟觉得干涩的眼有些发热。
“是啊！这是我们会一起旅行的原因吧！”他苦笑起来。
“因为我们都寂寞！而我们有时以为自己喜欢寂寞！”
“也许……你说得对！”在回话的同时，叶子觉得内心最阴暗的部位，好像被什么窥视的光照耀着……那是一种很疼痛的感觉，就像有伤口的膝盖再次跌倒所得到的剧烈痛楚！让伤口再次受伤，看清了自己的血肉模糊，然后变态地从其中获得挣脱！
“和我做爱！”在想切断自己身上的痛苦时，叶子听见自己这么对男人说！
“请和我做爱吧！”她声音听来清晰而冷静……却隐藏着足以让人灼伤的火焰。
在一段倏然降临的无声中，男人与叶子借由倒影彼此凝视。
他似乎明了叶子正尝试作着什么努力……男人轻咬着牙，叶子乞求的神情让他心疼，但他却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给予叶子一臂之力！
叶子要求坦承，她已然完全不在乎！然而男人却在此时退缩了起来！
他似乎还没有打算让自己的思绪在叶子面前一丝不挂，一种莫名的羞怯让他只能在叶子脸颊上轻轻留下一吻，他轻轻挪走与叶子重迭的肩，除了体温之外，什么也不多留下！
“为什么？”当男人的身体不再和叶子紧靠，叶子显得有些恐慌……而恐慌到了极致，看起来与愤怒十分相似。
“为什么你要离开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叶子背对男人低下头来，显得有些歇斯底里，到了后面的几个为什么，声音已变成了哽咽！
“为什么你明知道我那么……那么爱你……你却……能若无其事地弃我于不顾！”
“你怎么了？”叶子突然间激烈的反应让男人措手不及。她说的话更让他难以理解。
“我还在这里啊！”男人说，慌忙将手扶回叶子的肩膀。
“救救我……救救我！”剧烈的哭泣让叶子的身子蜷缩起来，她颤抖有如身处在最寒冷的幽冥中！
“你就这样放手的话……我永远都不会好的……永远都不会！”
“嘿……”在那张藤椅前，男人蹲在叶子身旁，企图将叶子从悲伤掩面的哭泣中解救出来。但他似乎也明白，叶子的伤，好像不是温柔安慰就能抚平得了的！
他触摸到叶子浴袍下小小的身子，发现那其中空洞洞的！彷佛一旦将衣服除去，那些叶子私密的地方，都只剩丑陋而骇人的骷髅！
然而，那种空洞的感觉，为何会那么诚实？
他手指上的触感，让男人完全明白……叶子正毫无保留地把她自己打开，让男人了解她是怎样的一个她！
面对着一个那么诚实的人，羞愧与退缩，都彷佛变成了一种罪恶！
就在那一瞬间，男人作出了决定！他惭愧地用他充满力量的手，一下子就将叶子从椅子上抱起！
涕泪纵横的叶子，在男人厚实的胸膛里拼命挣扎，似乎对他迟来如施舍般的拥抱不屑一顾！
但男人却紧紧地抱住她，无视于她挥舞的拳头击打在身上，任由她发泄。
直到他用他的唇紧紧地压住她的，原来剧烈的暴风雪，在两人舌尖交缠的一刹那，突然变成了一种更高层次的东西……就像是告解！在为了彼此过去压抑自己所犯下的罪告解！
男人与女人剧烈地渴求着对方，不再试探、不再迂回，她尝到了他真实存在的感觉……混杂着来自于自己泪水的咸味！
她让自己回到赤裸……两个人都一样。
她不再让他离开……在他进入的时候，她紧紧地抱住他，甚至极尽所能地去俘虏他身体在自己身体里的硬实与脉冲！
在通达全身毛细孔末端的浪涛里，汹涌对叶子袭来的，不是快感或满足那一类虚无缥缈的东西！
那是一种活生生，从死亡中复活的滋味……随着身体被填满的那一个部分……再一次从漫长的噩梦里，悠悠醒来！
他的挺进，他的抽离，他的喘息，他的呻吟……都烙印在叶子痉挛的那里！
她不再需要靠思念的鳃来呼吸寂寞浪涛里的空气……她已承认自己对“他”的想念！而承认之后……自由的预感就离得不远了！
接下来……叶子该面对的问题就是……该怎么让那不再是噩梦的真实，继续保持清醒？
一种最真实的清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