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墙围不住的声音
——“特训班”响起“为人民服务”
1960年10月下旬，信阳地区的“民主革命补课”运动全面展开。这次运动非同寻常，被信阳人称为“惊魂运动”，因为这次运动的主要对象是二十多万共产党的基层干部，而且运动的重点是“打击反革命分子”，这与以往的“反右”、“纠左”运动大为不同。信阳地区到处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气氛。
二十多万人被分为两个层次，分别放在学习班和“特训班”。被放在学习班的是大多数，属于“犯有不同错误”的性质；而被关进“特训班”的人则是“对人民有罪”的“反革命嫌疑分子”。
省委第一书记吴芝圃转遍了每一个“特训班”，每到一处都会讲同一句话：你们对人民有罪，要老老实实交代问题！
吴芝圃对学习班也有明确指示：这里面不排除有反革命分子存在，从现在起要认真排查，一旦发现立即转送到“特训班”，决不允许有一个反革命分子漏网。
“特训班”是这次“民主革命补课”运动的重点，连公安部的领导也光临了。谁都知道公安部是干什么的，最高专政机关的领导尽管没有在此讲什么话，但仅一现身也足以让人惊恐不安。
再看看“特训班”四周拉起的铁丝网、门口架起的机枪、荷枪实弹的士兵，更让人毛骨悚然。置身于这种壁垒森严的环境中，能想象到什么？谁也无法判断将要发生什么事情，谁都无法预测自己的命运将会出现怎样的变化，于是只有终日提心吊胆等待将要发生的任何事情。
被关进“特训班”的人只能享受“反革命嫌疑分子”的生活待遇，每天能够吃到的只有稀饭、咸菜，能吃到面条、蒸米饭就算改善生活了。天天挨饿的人们只要听到开饭的哨子一响，便撒腿往外冲，争取抢先一步能捞到一碗稠的。
“特训班”的人们都按要求自学“民主革命补课”材料。那是一本小册子，前面几页印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向人民低头认罪”，“坚决打击反革命”等口号，后面有毛泽东对信阳事件的批示，有歌颂共产主义以及“大跃进”、人民公社的文章。这本小册子对每个人的威慑作用不言而喻。
固始县的“特训班”关着150多人，已在“反瞒产”运动时被停职的原郭陆滩公社党委书记慕桂礼和接替他的公社书记张景虚、县委组织部副部长张永昌同押一室，稻草垫起的大地铺上睡着12个人，他们三人紧挨着。这天晚上，三人咬耳交谈起来。
张景虚问慕桂礼：“老伙计，这气氛杀气腾腾的，咱们这些人中间真有反革命？”
慕桂礼反问道：“咱这屋住12个人，谁都了解谁，你看哪个像反革命？”
张景虚说：“我看没有一个像。咱们这些人要是反革命，世上还有好人吗？”
慕桂礼说：“他们要抓反革命，咱不是，能咋着？”
这时张永昌插话说：“那你说杨书记是反革命吗？人家说他是他就是了。我看没标准，想整谁谁就跑不掉，可得小心呀。”
慕桂礼说：“要这么说，小心也没用，只好听天由命了。”
张永昌叹口气，说：“奶奶的，我这人就是点子背，‘反右’时斗住了，‘纠左’时也斗住了，这回又斗住了，回回被弄得心里七上八下的。”
慕桂礼说：“回头想想这几年经历过的事，咋也理不清，真不知道咋干才对。我老在想，以后就把握一条，不管上面咋说，咱干事不亏待老百姓就中，剩下的就不管了。”
张永昌突然感到一阵凉风吹来，说道：“进来整一个月，都入冬了，连窗户纸也不贴，明天得找他们提提。”
第二天早饭时，张永昌走到“特训班”负责人跟前，说：“风直往屋里灌，夜里冻得受不了，窗户得贴纸。”
“特训班”负责人冷冷说道：“比起老百姓被饿死，你挨冻算啥？”
张永昌看着“特训班”负责人，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充满了仇恨。他怏怏不乐地离开了，心想，顿顿吃不饱，夜里还挨冻，终日遭白眼，真像享受“反革命待遇”啊。
上午，新上任的县委第一书记来到“特训班”训话。自原县委第一书记杨守绩被打为反革命后，被关进“特训班”的人们还不知道新的县委第一书记何许人也。新书记的光临，引起大家的许多遐想，他们自然希望此人具有和杨守绩一样的作风。
很不幸，这位新任县委第一书记的一番训话，却像一把刀子扎在每个人的心中。他说：进“特训班”的人不值得共产党和人民群众信任，子子孙孙都不能再当干部！
这一天，每个人的情绪都低落到极点。夜里，有人蒙头哭泣不止。
蒙眬中，听到一阵哨响，大家急忙穿衣。出操、洗刷、饭前高唱《东方红》，又开始了忐忑不安的一天。
早饭刚过，一个妇女提着一只篮子，在“特训班”门口转来转去不敢靠前。站岗的士兵觉得可疑，便把她带到“特训班”负责人房间进行盘查。
“特训班”负责人问：“身份？来干啥？”
妇女答道：“俺是村妇女主任，来看俺公社书记慕桂礼。”
“特训班”负责人又问：“你和慕桂礼啥关系？”
妇女主任答道：“革命同志关系，他在俺村驻过队，人可好了，乡亲们委托俺来给他送点吃的，怕他饿着。”
“特训班”负责人再问：“为啥鬼鬼祟祟？”
妇女主任答道：“俺没有鬼鬼祟祟呀，只是觉得这里像监狱，以为找错地方了，不敢靠近。”
“特训班”负责人揭开篮子盖布，发现里面放着十几只白面馒头，还有几个熟鸡蛋，不禁自语道：“粗茶淡饭都稀罕，还有人送这些好东西，这家伙群众威信不低呀。”
妇女主任立刻笑容满面，说道：“可不是嘛，俺这个慕书记和群众贴心着哩，生活最紧张那阵子，他救了好多人的命，自己却差一点饿死。眼下不是有点东西吃吗？大家先想着书记。”
“特训班”负责人似在沉思着什么，许久才说：“你的任务完成了，回吧，我一定把乡亲们这份礼物转交给慕桂礼。”
妇女主任走后，“特训班”负责人立刻“提审”慕桂礼。
“慕桂礼！”
“到！”
“有啥问题要交代吗？”
“有！”
“讲！”
慕桂礼话未出口，先见眼泪。他擦下双眼，说：“郭陆滩公社不少群众饿死了，我曾经是公社书记，罪不可恕。”
“特训班”负责人问：“你罪在何处？”
慕桂礼说：“‘反瞒产’时，我收光了群众家的粮食，没留下口粮，这是罪责之一；饿死人的情况发生后，我弄不来粮食救群众，这是罪责之二。”
“特训班”负责人问：“你家有人饿死吗？”
慕桂礼答道：“我大爷、大娘都饿死了。兄弟十个饿死仨。”
“特训班”负责人问：“你有没有关照过他们？”
慕桂礼答道：“没能力关照。我只是把自己的伙食省下带给大爷大娘一些，但他们又拿给我儿子吃，说老人的命不值钱，保孩子要紧。”
“特训班”负责人问：“听说你差一点被饿死，有这事？”
慕桂礼答道：“有这事。乡亲们救了我。”
“特训班”负责人问：“还听说你救了不少群众，咋救的？”
慕桂礼答道：“从粮库借粮，自己写欠条，设粥棚。”
“特训班”负责人问：“这样做不符合国家规定，知道后果吗？”
慕桂礼答道：“当时满脑子只有一个账，几万群众的命咋算也比我一个人重要，所以就没顾那么多。”
“特训班”负责人问：“你承认自己是反革命吗？”
慕桂礼答道：“不承认。我有错，但不是反革命。”
“特训班”负责人大声问：“再说一遍，是不是反革命？！”
慕桂礼也大声答道：“不是！砍头也不承认！”
“特训班”负责人提着那只篮子走到慕桂礼跟前，小声说道：“哪有你这样的反革命？这是乡亲们带给你的，拿去吧。”
慕桂礼抬头望下“特训班”负责人，眼神中透出一丝感激之情。“特训班”负责人拍下慕桂礼的肩膀，这个举动显然十分友好。慕桂礼没再说什么，起身出门，边走边想：倒是个外冷内热的人，看样子挺有主见。遇到这种人或许大家的日子会好过许多。
慕桂礼突然转身，又来到“特训班”负责人跟前，神情十分庄重地说：“不管是否多余，我有几句心里话想讲给您听。这个‘特训班’关着百多号人，都是基层党员干部。我们这些人有两个特点，一是听党的话，党叫干啥就干啥，党对了我们就对，假如党有失误我们就难免跟着犯错；二是我们生活在群众中间，在感情上和群众没有距离，不会有意损害群众利益，顶多在工作中存在对群众态度生硬、不讲究方法的问题。这两个特点决定，我们这些人中间不会有反革命，希望组织明察。”
“特训班”负责人听后一语不发，表情似乎有些复杂。但片刻之后他还是送给慕桂礼一个赞许的眼神，慕桂礼感到这比言语更亲切。
慕桂礼提着装满食物的篮子回到自己房内，脸上带着笑容。同房的人们立刻围上来，大家无疑都想从慕桂礼嘴里得到些信息，因为他是第一个被“提审”的人，“提审”的内容和结果对每个人都具有参考意义。
慕桂礼当然明白大家的心思，他说：“情况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好，我感觉这里的负责人心里比较亮堂。”
当慕桂礼讲完整个“提审”经过和自己的感受，大家都显得心情轻松许多。
张永昌对慕桂礼说：“我一看你进门时没有哭丧脸，心里就比较踏实了。大家务必记住，不管谁被‘提审’，都不要紧张，都要坚定地说自己不是反革命。本来就是嘛，咱们这些人都是党培养起来的，对党都是忠心耿耿，对群众都是一心一意，咋会成反革命？”
慕桂礼举起篮子，对大家说：“从今天起，都乐观起来吧。现在咱们先来享受犒劳品，都是好吃的东西。”
张永昌先接过篮子，仔细看了一遍，说：“还是人家慕桂礼的老婆知道疼人，我那老婆肯定吓得整天哭哭啼啼不敢出门，哪还敢送吃的来。”
慕桂礼说：“不是老婆送的。说是一个妇女主任受乡亲们委托送来的，哪村的、叫啥，想半天也不敢确定。全公社的村子我都住过，都住出感情了，谁知道是哪村的。”
慕桂礼后来才知道，这个妇女主任是黄岭村的。
张永昌感叹道：“这份情义不薄呀。老百姓就这样，你敬他们一尺，他们敬你一丈，可见你慕桂礼平时心里装着群众，不然，饿死那么多人，群众还会想着你、挂着你？这回，要是谁没有群众来看，说明和群众的感情一般，我看那就离反革命不远喽，干脆先自己把自己定为反革命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