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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迷师和驱龙术(一)

在我们这的文化里,狗是一种极其低贱的动物。骂人的话,只要和狗联系起来,诸如“狗,操的”、“狗屎一坨”、“狗,卵”这一类词语,都是极其恶毒的——当然还有一些更粗俗的,不好写出来。我们这为证明清白,往往发誓说:“我做了某某事情,就是一个‘狗,操的’。”这话一出,大家自然相信了。

令人费解的是,这么低贱的动物,我们这又认为它极具灵性。

很多“法术”,第一教义就是不能吃狗肉。一旦破戒,一世所学,可能毁于一旦,完全没有效力了。另外,狗血、狗头骨甚至狗的口水,我们这都认为有很好的“制邪”功能。

这大概也是狗的命运吧。

我不大喜欢吃狗肉。小时候,自家养的狗,大概是“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心里多少有点芥蒂。现在外面的狗肉,又怕是从非法渠道而来,也不大敢吃。这世上,有人极好狗肉,可以说是欲罢不能——历史上,郑板桥应该算一个。无论什么事情,只要和“喜好”联系起来,往往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讲了。这就是为什么玉林狗肉节遭到这么多人抵制,但仍能年年举办的根本原因吧。

王丑角喜好狗肉,也算到了痴迷的境地了。让一般人接受不了的是,他最喜欢吃“狗肠(狗的肠胃)”,他经常说“宁肯丢爹娘,不肯扔狗肠”,意思是宁肯抛弃爹娘,也不愿丢弃狗肠(当然是夸张的说法)。现在的狗,吃的东西,和人的食物已经没有多大区别了,但以前,农村土狗,最喜欢的吃的,就是屎了。一想到这层,“狗肠”的滋味,我们大概能体会到了。

因为这个原因,王丑角没有机会得到真传。学到的很多“法术”,都没有太大的效力了。他是一个快乐的人,生活中的种种不得意,都是一笑而过,何况这些身外“没用”的东西?

我们这说“人怕出名猪怕壮(胖)”。猪长得肥了,难逃被杀的命运;人出名了,自然会多了许多无谓的烦恼。以前农村,讲究“吃一条河里的水”,本乡本土的,不管谁上门有事相求,不好甚至说是不能拒绝。智者多虑,能者多劳,寻常百姓,终究跳不出庄子的断言。

王丑角的事迹传开后,周围的人,特别是年轻人,经常缠着他去捕鱼——往往不是为了吃鱼,而是想见识一下。王丑角大概也是一个不懂拒绝的人,多都会露两手。

一天晚上,王丑角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感觉有人坐到床边了,一睁眼,吓得坐了起来——眼前依稀是他师傅(已经死了好多年了)。师傅先开了口:“你这样‘逞道艺(大概意思是卖弄本事)’,这河里的鱼总(总是)告状,我在这边(阴间?)‘吃不住了(受了外部压力,顶不住)’!”说完,就不见了。王丑角伤心不已,自己为了“好耍”,让师傅在阴间不得安宁,心中有愧啊。

一次,又有人缠着去捕鱼,王丑角没有拒绝,故意对着当时在场的人说:“走!想吃鱼的,都拿了家伙,今算最后一次!”

中国最不缺少的就是“凑热闹的”,这话一出,在场的人哪里有不去的。十几二十个人就跟着王丑角到了河边。王丑角对着人群,指了一块水域说:“等一下鱼都会游到这,你们想吃什么鱼就捉什么鱼,只要你有力气,随便带几多回去,就是不准走第二回(回家后再折回)。”

大家是看个热闹,也没当回事,都答应了。王丑角往水里一钻,瞬间就不见人影了。大家在岸边,纷纷议论着:“这人还真看不出来,这个丑角,还真有这样的道艺!”,聊着聊着,不觉半个钟头过去了,王丑角没出现,鱼也没有,大家于是猜测:这丑角又来耍人了,肯定是他从别的地方回家了。

大家都开始往回走了。忽然间,一团团黑压压的东西往岸边游来。一看,全是鱼,什么鱼都有,大的十来斤,小的也有巴掌那么大。眼疾手快的,都纷纷跳下河去抓了,不会水的,就都在岸边伸手去勾。这鱼,也像是见了鬼一样,完全不怕人,抓起来,完全不反抗。大家正抓得热闹的时候,有个人“起了疑心(不好的预感)”,一下子没了兴致,把抓的鱼又扔到河里去了,嘀咕着:“这哪是鱼,都是王丑角赶过来投胎的鬼,这东西哪里吃得?”大家一听,觉得有道理,都纷纷把鱼扔回河中,几个胆子大的,心里也有点凉意,只敢留一两条在手里。

说来也是奇怪,扔回河里的鱼,一下子又“活了生(变得很有活力)”,多是“哗”的一下,就不见踪影了。

又过了一会,王丑角从河对面的水中钻了出来,喊:“都捉得差不多了吧?我赶了蛮多过去,累死人!”大家纷纷回答:“差不多了!”

王丑角听了,就“踩了水(水不会没过膝盖)”走了过来。大家惊叹:“还有这本事!”,王丑角不屑地说:“这还算本事?我不是好口狗肉,过河都不会湿鞋!”这话的意思是,在水面行走的本事,最高境界,是过河的时候,水不会漫过脚背。王丑角一看大家手里只有这么两条鱼,忙问:“怎么搞的?这鱼到这岸边上了,你们都捉不到?”大家只能笑笑。王丑角又说:“今我这话(说),从今往后,不要再寻(找)我捉鱼了!”

经过这件事情,大家再也不好缠着王丑角去捕鱼了,但他的名声,一下子传了很远,不可避免,越传就越神了。

有一年清明前后,我们这连续半个多月,每天大雨,河里水位暴涨。

有户人家,姓易,住在河边——我们这没有大河,这河算是最大的河了,宽的地方有四五十米。这户人家,有五口人:婆婆、儿子、儿媳和两个孩子(一儿一女)。这是一个非常和谐的家庭,真说得上母慈子孝、夫妻琴瑟和谐。更为难得的是,婆婆没有女儿,儿媳很小的时候没有母亲,婆媳两个,关系极好,犹如亲生母女一般。

这季节,正是“吃艾里粑(用嫩艾草和糯米粉制成)”的时候。这个婆婆,是一个极其爱干净的人,做完粑后,坚持要到河里去把“家什”洗干净。媳妇连忙劝阻:“等我煮了(好)猪潲(猪食),洗衣服的时候顺手洗一下就是,而今这么大的雨!”年纪大的人,多不愿承认自己没什么用处,婆婆就说:“就去摆一下(随便洗一下),有什么事!”儿媳妇也是不好拂婆婆的意,就帮她戴好了斗笠,说:“你要小心哟!”这时,儿子正好也从外面进来,就夺了婆婆手上的东西,说:“你这瘸脚拐手(形容腿脚不灵活)的,还去做什么?等一下我去担水的时节(时候)拿到井里摆几下就是!”婆婆把“家什”一夺,说:“你晓得什么,等一下冷了不好洗(糯米制品,凉了以后容易结块)!”儿子也就没有勉强,让婆婆去了。

这人,真是生有时死有日,婆婆这一去,竟成了永诀。

据看到的人说,这婆婆好像是奔着河里去的,一到河边,就直接栽到河里了,顿时就无影无踪了。这么大的水,一个老人掉下去,自然没有生还的希望了。夫妻两悔恨不已,可以说是痛不欲生——两个人无论谁坚持一下,母亲就不会死了。

我们这夫妻两个吵架,妻子受了委屈,总会恨恨地对丈夫说:“你是欺负我娘屋里没人!”出嫁女子,在婆家受了气,不管是谁的气,都是可以名正言顺到娘家“搬救兵”的。要是女子父兄“有势”,别说丈夫,就是公公婆婆,都要对儿媳妇礼让几分。

这个婆婆,娘家真有人。一个是他有五个弟弟;二个,她姓刘,刘姓是我们这大姓。

婆婆的五个弟弟,都是受了姐姐恩惠的。婆婆母亲去世的时候,她四弟还站不稳,只能在地上爬;五弟还在怀抱中,两个弟弟都是她抚养大的。

婆婆年轻的时候,长得非常漂亮,喜欢她的人非常多。本来,她有情投意合的意中人,是一个长得非常英俊的后生,可惜的是,后生家家境不富裕,婆婆的几个弟弟都大了,讨老婆需要钱。无奈,只能含着眼泪嫁给了镇上一个开店铺的男人(男子脚有点瘸,也没有人逼迫婆婆)。

姐姐为了这个家,牺牲至此,五个弟弟,从来都是把她当做母亲来看待的。一听到姐姐掉到水里淹死了连尸首都找不到,五个几十岁的人,聚在一起哭得不能自已。哭完,召集了能召集的人,怒气冲冲到外甥家“问罪”。

我们这风俗,女子去世,娘家的人,没事都要挑出几根刺来(彰显哀荣),更何况是“大风大雨要娘老子去洗东西,让她去死”,这还了得?

母亲去世,舅舅奔丧,外甥是要下跪迎接的(有象征性的意味)。几个舅舅中,老四脾气最急,一见外甥跪在雨中,气不打一处来:人都死了,跪在地上有什么用?冲了上去就是一脚,哭着骂:“你们(指外甥夫妻)身上还有一点点‘人气’么!狠得下这心?”外甥夫妻不反抗,也不辩解,只是趴在地上痛哭。

几个舅爷,知道外甥向来孝顺,发生这样的事情,实际上也怪不了谁,只能说是命。

这人,不管怎么死的,都讲究入土为安,现在婆婆连尸首都找不到,怎么不叫人伤心?命该如此,又能怎么样呢?

易姓在我们这也算大姓了,现在婆婆娘家出动了这么多人,易家自然也要派长辈负责接洽处理——娘家人提出太过分的要求,外甥自然不好有异议,需要有人出面说话。

婆婆的这几个弟弟,也是都是讲道理的人,听了外甥陈述事情经过,心中的怨气自然没有了。

双方派人沿着河岸找了几天,都没见踪影。

人死不能复生,每日派这么多人寻找,把外甥家搞穷了,又有什么意义呢?于是,外甥的大舅舅(主持的人)和易姓“做大的(辈分高,说得上话的人)”商议决定:用棺材装了婆婆平时穿的衣服“上山(下葬)”。

外甥的五舅舅,母亲当年死的时候,还不会吃饭(以前又没有奶粉之类的),他父亲没有抚养他的意思,打算让他自生自灭。是他姐姐,今天帮这个纳鞋垫,明天帮那个载菜,讨了鸡蛋,每天用米汤“冲了”喂他,让他挺了过来。这个时候,知道哥哥是这样打算,心如刀绞。哭着跪在哥哥面前哀求:“老大,你帮外甥打算,我没什么事说,我打算卖三亩田(他总共也就三四亩稻田),再请人寻(找)半个月,再没寻到,我才心甘!”

弟弟这样一说,大哥也像是在心里割肉,泪流满面:“哪有你一个人出钱的道理?她是你姐姐,难道说不是我的?我们几兄弟先凑,不够再说吧!”说完,召集了几兄弟,在门前的晒谷场合计要请多少人,要花多少钱的事情。

旁边有个凑热闹的老人,听了几兄弟的话,非常感动——兄弟姐妹,小时候多是相亲相爱,等父母一去世,各自为家,关系会大大疏远,甚至有反目成仇的。这家几兄弟,这么大年纪还能记得姐姐恩情,实在难得。于是对着几兄弟说:“你们这样去寻,哪是个‘了事方(解决问题的方法)’?这么大的水,哪个晓得冲到哪去了,请人去寻,要请几多(多少)人?”

几兄弟一听,都皱了眉,老大叹了口气:“这有什么办法?我们就这一个姐姐,而今,只有尽一下人事,求个心安哦!”

凑热闹的老人犹豫了一下,说:“我来帮你指条明路,你们有本事把王丑角请来,这个事怕就好办!”

几兄弟也都听过王丑角的事迹,这时候如梦方醒,连忙叫外甥准备好轿子(新娘子出嫁时坐的),央求老人带路,连夜去请——有七八十里路程。

王丑角这边,当晚,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老婆就骂:“你作死是吧?怎么总在这床上翻来翻去的!”

王丑角笑了起来:“我还作死?是我明日有轿子坐了,这一世,还没坐过,不晓得是什么个味道?”

王丑角老婆讽刺说:“你还有本事坐轿?你去抬轿,人家都嫌你瘦了!”

王丑角也不反驳,唱了起来:“落食落得久,今碰到桌屠夫酒(歌词大意是要饭要了很长时间,终于时来运转,遇上了屠夫办酒席。为什么有这说法,我就不清楚了)!”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王丑角就吩咐他老婆:“快去煮面,多煮点!”

他老婆觉得他是发神经,就顶了句:“多煮点,到底煮几多人吃的?”

王丑角笑笑说:“四个抬轿的、一个来说话的(交涉的人)、一个带路的,你说有几多人?”

对于这样没影的事情,他老婆自然不信,更不会去煮面。王丑角说了句:你不去我去。真去厨房煮起面来。

面还没熟,凑热闹老人就带了人找上门来了。外甥的五舅正要开口,王丑角一摆手,说:“事我都晓得,不用说。来!都来吃面,吃了面就走!”说完,得意的对老婆说:“是吧,今我是要坐轿吧?你是出嫁都没坐过轿,还是我有道艺吧?”

一行人吃完面就上路了。

王丑角也许真是一条贱命,坐了不到十五里路就受不了了——头发晕。连忙下了轿,大呼:“这坐轿还真是一个名声,坐在上面,真是要收命了,还是走路稳当!”

抬轿中的有个人,笑着说:“王师傅,你还要我们放空回去?”

王丑角手一指:“你上去,我来抬你!”

请来抬轿的,都是些年轻人,也都没坐过轿子,于是,几个人轮流坐起轿来,只有王丑角,一直抬着。

到了外甥家,王丑角开口就问外甥:“读祭文的请了没有?”外甥说没有。王丑角笑了起来:“没请就好,你就请我来念!”

这话一说,大家都很尴尬——这个场合是非常沉重严肃的。

王丑角见了大家的脸色,也有点不好意思,说:“走!带我去看一下在哪掉下去的。”

一群人就带了王丑角就往出事的地方走去。到了地方,王丑角问外甥:“你确定是这?”外甥点了点头。王丑角二话没说,就要往水里跳,外甥五舅眼疾手快,一把拉住:“王师傅,而今这么大的水,人肯定冲走了,你到这,哪捞得到?”

王丑角讽刺说:“你懂得这么多,你就去寻一下,要我来做什么?”

五舅一下子面红耳赤,只能说:“王师傅,你来!你来!”

五舅一说完,王丑角就往水中一纵(跳)——这时仍在涨大水,波涛滚滚,大家的心都捏紧了!

没过多久,王丑角在岸边冒了出来,气喘吁吁,骂道:“这些‘背时鬼’,蛮坏蛮坏,没钱不开口!某某,快去拿几刀草纸,到这烧了!”

外甥连忙搬了“一头(一竹筐)”到河边。等纸烧完,王丑角又一头钻到水里。

这次,十几分钟才冒出头来。爬上岸,从旁边人手中接过烟筒,抽了两口说:“这个表嫂(婆婆)已经出了县了!在某某地方某个湾里,被两块石头夹住了,而今,脚朝上,头朝下,快去寻!”

外甥怕找不到,哀求王丑角一起去找,王丑角就是不愿去,反复说:“就在那地方,好寻得很,你到某某地方一问,肯定问得到!”

外甥五舅,见这样情况,就对王丑角说:“王师傅,听得说你喜欢吃狗肉,今年冬下(冬天),我去帮你谋两条好狗送到你屋里。你看,这个事,还要劳你走一趟,做得么?”

王丑角一听,连忙答应:“好好!就去,就去!明日夜里(晚上)还赶得回来!”

外甥叫了一群人,跟着王丑角,一到临县,也没问人,直接在一个河湾里找到了母亲的尸首——和王丑角在家中时所说的地点,没有丝毫差错;婆婆确实是脚朝上,头朝下,和王丑角预言,也是一致的。

我们这山区里,没有什么大的河流,但有许多深潭——也许是流水冲击而成,也有可能是因为类似喀斯特地形。在我们那一带,最有名的当算“螺蛳潭”。

我们这以前,给一个地方命名,最主要的依据就是这地方的形状。比如说“凤形里”,一定是某座山,形状像一只振翅高飞的凤凰;“虎头坑”,那就是某座山像一个迎风吼叫的虎头。这样的地方很多,据说,这都是以前有名的“地仙”跋山涉水勘测后而命名的——现在很多地方,在老人的指引下,我们常人也能看出些轮廓来的。

螺蛳潭,顾名思义,就像一只螺蛳——水面较宽,越往深处,面积越小,总体呈螺旋状。这螺蛳潭,在一座离人家较远的山脚下,水面面积怕有两百多个平方。潭水常年呈墨绿色,也不知道有多深。我们这有个说法,这潭水是不能测量的——越测越深,这是什么样的说法我就不清楚了,大概是和打牌时说算钱“算一算,少一半”类似吧。

虽然如此,我们这还是有个好事的人,拿了“龙杠绳(出丧捆住棺材的绳子)”绑了石头去“量了一下”。我们这“龙杠绳”的长度,是有“下数(规矩)”的,都是四丈四尺。好事的人“龙杠绳”放完,又接了根棕绳(也有丈把长),还是没有探到底,用他的话来说,是“不晓得还有几深”。

一个小小的水潭,有这样的深度,是比较恐怖的。因而,我们这大人,总是告诫小孩不能到里面去玩水。

螺蛳潭边上,是一座高山。这山上有一条巨蛇,我们这好多人见过,有担水的水桶那么粗,麻格子,有点类似于棋盘蛇,没人知道它有多长。从山上下来,“冬茅(一种植物)”都簌簌作响,“好像发(刮)风一样”。这条蛇平时不会出来(也许是大家没见到),一出来,必定是到螺蛳潭洗澡——有个人见它躺在潭中,“占了半个潭”。它一出来洗澡,第二天必定大风大雨。

人见了水桶般大的蛇,居然没被吓死,我觉得这个故事还是有漏洞。但那座山上,确实产大蛇。八几年的时候(现在得说上世纪了),有一对师徒,就在那抓了一条,装在麻袋里(能装三百多斤谷子的袋子),满满一袋——这个我们那很多人见证了。有个人,还向这两师徒讨了几片蛇的鳞片(做药),有鸡蛋那么大一块。这个事情,真实性接近百分之百。

因为蛇的传说(?),又给螺蛳潭增添了一份阴森的气息,但还是阻挡不了小孩到里面去玩。人的天性中,是亲近水的,山区能有这么好的“游泳池”,实在难得;另外,螺蛳潭里鱼特别多,而且比别的地方要大得多。特别是一种叫“石蒿(音,身上带有条纹)”的,多得不得了。这种鱼笨得很,最喜欢躲在石洞里,人们伸手进去抓,它也不怎么走。螺蛳潭的“石蒿”异常大,在里面抓到一斤左右的,不算稀奇。其它的河里,这种鱼有个二三两,就算大了。

我们经常说“血的教训”,我不知道这种教训能警示人们多久,但时间应该不会太长吧,至少在螺蛳潭是这样体现的。

螺蛳潭外围水并不深,但中间深不见底。据说,还会有漩涡形成(有地下河?),因而,小孩一不小心就会出事。在现有的记忆中,里面淹死的小孩,绝对不下十五个(一百多年的时间)。在螺蛳潭淹死,尸体不会像在其它地方,等开始腐烂的时候,自己浮上来。死在螺蛳潭,都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对于死者,也许是无所谓,但对于孩子的父母来说,那是一生抹不去的痛啊。

在螺蛳潭,形成了一个循环:小孩淹死了,大家怕了,不敢去玩水了;渐渐地,大家遗忘了,又都去玩水了;然后,出事了,又怕了。

我们这有个说法:水浸(淹)当死的人。大概意思是水只会淹死注定要死的人——寿命未到的,不会游泳掉到水里,都不会死。

我们那有户人家,姓什么就隐去吧。他家里经营碾坊、榨油坊、造纸坊,又颇有些田产,算是个标准的地主(按我们那的标准),就用地主称呼他吧。

地主这个人,极其吝啬,用我们这的话来说是“相(吝啬)得拉猪屎”。做事做人,那是滴水不漏,任何人,都别想在他面前占得了一点点便宜。他占别人便宜,那是光明正大的来,脸不红心不跳。

他家请了两个“长年(前已注释)”,这年过年吃饭(类似团圆饭),给两个长年蒸了一碗腊肉(风俗)。这两个长年,经年不沾荤腥,一下子有肉了,都放开了肚子来吃。两个人你一块我一块,把肉吃得一点不剩。收拾桌子的时候,地主看到这情形,就讽刺两个长年说:“怪不得你们穷一世,都是吃了这餐(顿)就不管下餐!”

这人啊,越穷自尊心越强。这话一说出来,两个长年气得不得了:“我们做牛做马,辛苦一年,过年吃几块肉,你就这么不舍得?”两人一合计:“我卵操你的嘴(极粗俗土话,意思是我管你是谁,我偏不给你面子。)!”捎(收拾)了东西,就都回家了。

我们这说“长年难请”,以前长年,都是一请就是一年,因而叫“长年”。遇到不用心的、好吃懒做的,东家只能自认倒霉(在法律不完善的时代,契约精神还是很重要的,不管哪方面毁约,都是为人不齿的)。三角班里,有几个剧目,讲的就是长年与东家的故事。

在没有请到人的时间,所有的事情都只能自己做了。

地主娶了两个老婆,无奈祖上不保佑,人丁不盛。一个老婆生了个女儿后去世了,后来的老婆生了个儿子。地主对别人,可以说是除了钱,没有任何温情,唯独对自己的孩子,却是极度宠爱的,特别是对儿子。

他怕儿子跟着周围穷苦人家的孩子玩,会“学穷”,因而每天把孩子关在家中。在父亲每天“高人一等”的思想的影响下,他儿子十一二岁的时候,也自视甚高,看不起周围的同龄人。

周围的人,虽然穷苦,但也都有自己的田地,不求着地主什么,你把自己看得“一把钱样(珍贵)”,我还会“去给你托卵泡(奉承的意思)”?周围的孩子,也不喜欢和地主儿子玩。

地主家一下少了两个长年,即便过年,事情也多。没办法,只能让儿子负责放牛了。

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要买鞭炮,有些小孩,就从家里偷了“大爆竹(炸了发出很大声音的那种)”去炸鱼。

初六那天,又有几个大小孩,领了一群“鼻涕股(小小孩)”在螺蛳潭炸鱼。地主的儿子,虽然高傲,但毕竟是小孩,趁放牛的时候,也跑去看,心里非常想玩。这几个大小孩,就偏偏不让他玩。

地主小孩心里气不过,也跑回家拿了“两封(扎)”大爆竹跑到了螺蛳潭。

这人,要是诚心作对,那很多事情就一点办法没有了。几个大小孩,一看地主儿子拿了大爆竹来,就领着一群人到别的地方去炸了。

于是,地主儿子一个人留在了潭边。

这天天黑,地主家牛早回家了(牛吃饱了,自己会回家),儿子却不见人影。地主急了,到处大叫。周边的人,也纷纷加入到找寻的队伍中了——不管地主人品如何,大家邻里情谊还在。当然,其他人家小孩不见了,地主也会帮忙的。

一问白天炸鱼的小孩,知道地主儿子一个人在螺蛳潭玩,大家心里就有不好的预感了。

大家在附近的山上,小河里找了两天,仍不见任何踪影。

地主的老婆,伤心得“发猛”,拿了菜刀,追着地主砍——不是他辞退长年,就不会有这事了。

中国的父母,哪怕在外面坑蒙拐骗,都是为自己的少,为儿女的多。地主搜搜刮刮一二十年,最终是“帮别人劳劳碌碌(我们这认为没有儿子继承产业,一生都是替外人积攒,哪怕是传给侄子也是这样)”,一下子被击垮了,几天吃不下喝不下。

人生至此,还有什么念想呢?只想找到自己儿子的尸首,让他不会死无葬身之地,能在“那边”过得好点。

恰好,王丑角这时在我们这边唱戏。地主于是买了两条烟熏好的狗(我们这风俗,农历十二月二十四以后,不能杀狗),派人去请了王丑角过来。

有狗肉招待而且“管饱(随便吃)”,这样的事情,王丑角无法拒绝。

王丑角大吃了一顿后,就让地主领他到了螺蛳潭——围观看热闹的人自然不会少。

王丑角一看这潭水,变得犹豫起来,自言自语:“‘搞我的卵(大事不好的意思)’,这人家的狗肉吃了这么多,事怕做不好,这怎么办?”

地主一看王丑角面有难色,以为他是坐地起价想要多提一些条件,就说:“王师傅,只要帮我把人捞起来,其他的事,都好说!”

王丑角说:“老兄,不是我不愿出力,是这个潭,我怕吃不住呀!”

旁边就有人“端”王丑角说:“王师傅,你的道艺,我们都听得说了,这个潭能有几碗水,你还吃不住?”

王丑角依然在犹豫。

围观的人当中,有个“二五八(形容智商不高)”的人,跳了出来对王丑角说:“你也是只有在台上咿咿呀呀的道艺,这地方有什么吃得住吃不住的?你不行就快点‘请辞’,今我就来拆一下你的台!”这个话的意思他要来试试。

王丑角冷笑了一下:“我还不晓得你吃得了几碗干饭(有什么本事)?”

“二五八”急了,说:“我比你是多吃得了一碗!”

王丑角也不示弱,对着“二五八”说:“某某,今你有道艺把人捞起来,我给你做儿子!要是没捞出来,你怎么办?”

“二五八”想也没想,应声说:“我给你做孙子!”

大家就劝“二五八”:“你没道艺就莫充师傅,这样冷的天,哪是好耍的!”

“二五八”这人能被叫做“二五八”,智商肯定不是很高,加上又“瞄(偷学)”几脚硬柴功夫,自信心非常满。听大家这么一怀疑,心里更不服气,坚决要试一试。这时,好事的人走过来对他说:“冒失鬼,这地方我量过,五六丈的绳打(探)不到底,你要小心哟!”

“二五八”冷笑:“你是‘小人(小孩)’看到大人一条卵,做得一大碗!”这是极粗俗的土话,字面意思是:小孩看到大人的(男人)的生殖器,认为红烧了能做成一大碗。引申为没有见识的人大惊小怪——恕我没有能力把话复述得更委婉些,希望不会让大家感到不适。

地主看王丑角犹犹豫豫,也有意让“二五八”试试——这么多人,用绳子吊住,肯定不会有事。于是叫人把“龙杠绳”搬来,并加了几幅“萝绳(棕绳)”。

要下水的时候,“二五八”有点怕了,但话说出去这么满,只能硬了头皮。

王丑角在岸上不停交代:“吃不住就把石头扔了,我们这些放绳就晓得——抱了石头,沉得快。”

“二五八”嗷嗷叫了几声,就叫人放绳。绳还没放到两丈,就不下沉了,没一会功夫,“二五八”就钻了上来。气都还没有喘,先对着王丑角喊:“公公(爷爷),公公!这下头还不得了的深,这哪打得到底?”

围观的人,谁能料到这结局?有几个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二五八”一上岸,对着地主说:“这个,怕没得捞了。我下去这么深,下头还蛮晓蛮晓(光线非常亮),哪个晓得有几深?”

旁边一个看热闹的,就讽刺“二五八”:“你也就一个二五八的人,人家请了师傅来了,你硬要逞道艺,有没有得捞,你说了算数?

地主一下子流出了眼泪,对着螺蛳潭哭喊:“儿子呀,我的宝(贝)呀,你到底在哪里呀!”

王丑角念祭文,都是要念得人们嚎啕大哭,但他平时最见不得人伤心。这个时候,对着地主说:“我下去试一下哟,你放心,我没道艺捞起来,也会请有道艺的人来,包会把侄子搞上来!”

王丑角说完,帮忙的人就问:“王师傅,你要绑绳么(把绳捆在身上)?”

王丑角笑笑:“我哪是我孙子(二五八),猪一样,要绑了绳才下得了水?”

说完,衣服也不脱,往潭中纵身一跳。大约有半个小时后,从水里冒了起来,气喘吁吁,有点不稳了。大家拉了他的手,他才趔趔趄趄爬到了岸上。“歇(休息)”了蛮久,才说话:“某某(地主),人是在下头(下面),下头有些古怪,我搞不赢!”

围观的人群中,又有个钻牛角尖的人,就嘲讽说:“这下头还有鬼是吧?”

王丑角也不生气,说:“鬼是没有,有点别的古怪的东西。”

钻牛角尖的人又说:“我们下不去,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了!”

王丑角忽地站了起来:“你这样说话,今我就到这来显一下道艺。我说这下头以前有人住过,而今还有屋还有床,你相信么?”

水下面以前有人住过,这个谁会相信呢。

围观的人纷纷议论:“水下头住人,就是说得‘做龙叫(形容声音好听)’也没人信呀!”

王丑角笑笑:“哪个有油纸(用桐油浸过的纸,防水)?我下去包点东西上来给你们看一下,要你们服气!”

听说王丑角还要下水,那些抽烟的,纷纷把包烟丝的油纸贡献出来。王丑角折好油纸,又下了水,没多久,浮上来了。一手拿了油纸包的东西,一手拿了块木板。一上来,把油纸打开,里面是一些“火绳子(木柴烧后形成的木炭,和干馏而成的木炭有区别)”,还有一些灰,都非常的干燥,没有沾一点水。王丑角又是一脚,把木板踩断,对着大家说:“你们看,这木板,是一块床板。你们刚看到了,是我从水里带出来的,木板内头(里面)是不是一点水都没有?”大家仔细端详了一阵,里面确实没有一点点渗水的迹象。有必要解释一下啊,木板要是没有完全被水浸透,是不会下沉的。

大家看到这几样东西,不得不相信,心里都有几分寒意了——这地方居然这么“邪”。看热闹中胆子小的,都纷纷回家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地主也没法勉强了,哭着说算了。

王丑角走了过来,对地主说:“老兄,今就对不住你了!”地主的老婆,拉了王丑角的衣服,跪在地上哭:“王师傅,你帮我想一下,看还有什么办法么?”地主老婆这时候虽然四十还不到,但地主已经接近五十了,在那个年代,基本宣告没有生育的能力了。一世人,真的没有太多想法了。

王丑角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对地主老婆说了:“按说呢,要是把我师兄请得过来,这个事怕还搞得成。不过呢,他那个人‘一个卵壳样(仗着有点本事,眼睛长在头顶)’,不晓得请不请得动。再说呢,这事我也打不得包票,而今看你们哭得这么伤心,我还真是不晓得怎么说。”

地主老婆一听,还有一点点希望!连忙说:“王师傅,我们去请,就是把这个‘家屋(所有财产)’给他,也要去请!”

王丑角说:“不是说钱的事,这个人我晓得,是个‘卵根转(脾气古怪,时好时坏,愿意的时候,什么都好说,不愿意的时候,求他、恐吓他、逼他都没用)’!哪个晓得而今他会转到哪根筋?”

地主插过话说:“王师傅,你这个师兄是哪里人?”

王丑角摇了摇头,说:“这个人,你们怕都认得,就是某某地方的恒发呀!”

地主本家的一个老人接了话:“某某地方的恒发?他姓赵,他公公(爷爷)就是赵光辉,人家喊‘赵剥皮’,是吧?”

王丑角说:“你们认得,这事就好更说了!”

本家老人冷笑了两声:“这个赵恒发,他有什么道艺?把他请过来有什么用,请他来吃饭,他真的吃得了几碗!”

本家老人为什么会冷笑呢?这里面又有故事。

恒发,是永远发财的意思。但赵恒发,大家都叫他为“恒冇发”,意思是永远不会发财。

这个恒冇发,人长得还算中等的样子。五短身材,较壮实;一对耳朵,极大而且肉厚。大家不叫他“冇发”的时候,就喊他“猪牯(公猪,形容身体强壮但外貌丑陋的人)”。络腮胡子,但长得极其杂乱无章,好似一把杂草,我们这人经常打趣他:“冇发,你这人,长反了,把‘卵毛(男性生殖器上的毛,低俗啊!)’长到面(脸)上了!”

我们这认为,耳朵大的人,都是有福气的,但这赵恒发,偏偏就没福气:一个单身,住了栋老房子,上无老下无小,无兄无弟无姐无妹,老婆没讨,亲戚“走绝(没有来往)”,连血统近点的本家都没有,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孤身”。

他这人,后生的时候,学过厨师(农村办酒席掌勺的),“几碗菜炒得还是蛮好吃”。但他太脏了,衣服经年不洗;鼻涕又多,经常像小孩一样用衣服来擦。毫不夸张地说,他穿的衣服,和“肉砧(卖肉的砧板)”上的抹布,没有任何区别。嘴里的痰,好像常年不断,他吐痰,和别人也不一样。一般的人,都是找了个地方然后“呸”一下就完事了,他是先“呼”,再“咔”,然后大力“呸”,吐出的都是浓痰。有人说,和他同桌,根本吃不下饭——太恶心了!这样,请他的人自然越来越少,最后,厨师“做得没路了”。

他做事,倒还可以,不过极懒。种七八亩田,人家的早稻都快“含苞(结穗)”了,他才把禾苗载完。禾苗载下去,只管放水,从不施肥除草,算是半个“看天吃饭的”。

虽说他是靠天吃饭,但饭量极大。平时,一餐吃两“盆碗(比现在的汤碗还大)”,都喊吃不饱。有次和人打赌,一下子吃下了八“盆碗”饭,下午照常做了事。

虽说恒冇发穷得“卵打鼓”,但他祖上,确实高光过。从他爷爷往上推九代,都“没打过赤脚(没有种田,当然,也说不上多富贵,在以前的农村,教书匠、剃头匠、裁缝之类的职业,也算没打赤脚)”。

冇发的爷爷叫赵光辉,我们这人都叫他“赵剥皮”,是有名的“卖状的(状师)”——我们那有名的状师,就两个,一个是前面我提到过的周状师,还一个就是他了(他比周状师要早)。

为什么叫他“赵剥皮”呢?因为他这人,极会打官司,用我们这话来说,就是“顺说顺转,反说反转(极有辩才)”。人家可以放出话来:“上下差一点的(案情模糊的),我肯定帮你打赢;有三分理,也一定帮你打赢;有一分理,这官司还有的打,就看那边(对方)请什么样的人(状师);错得没影的(一点理没有的),我还是有办法帮你‘转成一下(尽量减少损失,算折冲之技吧)’。”这话,绝对不是吹牛,人家在衙门“吃一世的饭”,没有哪个请他的人说他不行。但是呢,这个人对钱财看得非常重,人家请他,事还没有说(案情没讲),就先谈要某多某多钱,开口“不得了的恶(要格很高)”。没钱,莫说请他打官司,就是亲戚叫他写张状纸,都不行。真正是个见钱眼开,蛤蟆路过都要剥块皮的角色,所以叫他“赵剥皮”。

赵光辉一生,只打过一个“没钱的官司”。案情是这样的:赵光辉小时候玩得好的一个人,和邻居一个小媳妇有不正常关系,经常偷情。一天晚上,在“牛栏楼上(牛圈放稻草的地方)”行苟且之事——干柴烈火,环境差点,又有什么关系?被小媳妇的丈夫发觉。丈夫拿了棍子去捉奸(这事自然不能声张了),赵光辉这玩得好的,情急之下,一脚把小媳妇的丈夫踹下楼(牛圈也有两层),摔死了。

所有的人,都认为他要被“监斩(杀头)”,谁知道,赵光辉帮他“转来转去”,只“吃了一年半牢饭”就出来了,人家就是这么厉害。

因为这个,赵光辉一生累积了很多财富。在县里“开了府(建豪华建筑)”,老家的房子,请的都是外面的工匠,建得“描龙绣凤”。请客吃饭,用的都是银碗银筷银盏(酒杯)(只有一桌,八套)。

帮人打官司赚来的钱,终究属于“吃冤枉来的”——以前的观点。来得快,去得也快。赵光辉只有一个儿子,也就是恒发的父亲。一直中规中矩,谁知道等他父亲一去世,忽然变得花天酒地。尤好嫖娼,只要县里妓院来了“红花闺女(处女)”,多少钱都舍得。他也算是个有福气的人,等把家败光后就去世了(连老家的房子也卖给了一个朋友,这个朋友看恒发幼年死了母亲,和婆婆(奶奶)相依为命,一老一小实在可怜,就算了,没有收房子),真正过了一世逍遥日子。因为这个原因,清明扫墓,恒发从不祭扫他父亲。

王丑角听了地主本家老人的话,叹了口气:“我呢,是好口狗肉,没学到什么本事。师傅的道艺,十股一股(十分之一)都没学到。这个恒发,别看他一身猪屎味,独独学得蛮全(全部学到了)!”

地主听了,连忙说:“这就要劳王师傅去喊一下,我还是算个工钱给你,我也是前世造了孽,你就当可怜我!”

王丑角说:“这个冒失鬼,我跟他‘合不得(合不来)’,他晓得我在这里,肯定不会来!你派人去请,就说我没道艺‘请辞了’,看他会不会来。”

地主于是叫了四个人,抬了轿亲自上门去请。一见恒冇发,还没开口,他先说话了:“这个背时鬼,没道艺要去‘显道艺’!我不会去的,你到我屋里带几块纸回去,要那个背时鬼烧了再下水,看有没有用!没用的话,也不要来了,我的道艺也就是这个样!”

走这么远的路,就带几块草纸回去,地主心里自然有些想法。恒发白了地主一眼,说:“我屋里的纸,跟(和)别的地方的,有一点不同!你拿了快回去,我一个单身,懒得做饭!”

人家说他是“卵根转”,他转到这样了,别人有什么办法?地主只能失望地回家了。

地主把纸带回家,对王丑角说了经过。王丑角一听,骂起来:“这个狗操的,不得了的坏!像他这样的人,真是应该死绝!”

于是几个人,又到了螺蛳潭。

烧完纸,王丑角纵下水去了,还没有一个屁这么久(形容时间短),忽地钻了出来,慌乱爬上岸,大骂:“这个恒冇发,硬是个没发旺(没有前途的意思)的狗操的!”

岸上的几个人,除地主以外,都觉得好笑,就问:“怎么回事?”

王丑角也不正面回答,仍然大骂:“这个狗操的,而今我就去他屋里骂他!”

说完,真的跑去找赵恒发了。

一到赵恒发家,就站在大门口大声叫:“冇发,赵猪牯!你死掉了没有?”

赵恒发出来,笑眯眯地对王丑角说:“我还说(以为)门口有个狗在叫,还是你这个‘冇超茅(没出息)’的!”

王丑角也笑了:“我还以为你死了,我们师兄师弟一场,我特地给你念祭文来了!”

赵恒发问:“吃饭了么?”

王丑角又骂道:“吃你个背时鬼,你个(的)那几块纸,差一点把我的老命都收掉了,还吃饭?”

赵恒发又笑笑:“进来坐哟!冒失鬼,有几大的肚子,就吃几碗饭!我总以为你下了几次水,心里总会有点数,哪晓得你这样蠢?你总是这样‘显道艺’,总有失手的时候。”

王丑角听了,说:“我哪是显什么道艺,只听得说一个细人(小孩)跌到潭里,我总说(认为)这山上,会有几碗水?就先吃了人家一餐饭,哪个晓得这样邪?”

“我是这一路的人,我还不晓得那个螺蛳潭?你是下过水的,那里八丈深有吧?”赵恒发说。

“是八丈的样子!”王丑角说。

赵恒发顿了顿,又说:“这潭底下,就是打得(摆得)下两个八仙桌的样子吧?底下倒一下转(朝相反方向),有个石洞吧?”

王丑角说:“是哟,那个石洞我进去了!”

赵恒发又说:“沿石洞上一‘撮(段)’(往上走),就有不得了的大的场面(面积很大),有两安(间)屋,不晓得怎么,这洞里,又没蜡烛又没灯盏,就是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第一间内头,桌子呀床呀什么都有,还有一个梳妆台,有人还在内头(房间里)烧了火,是吧?”

王丑角说:“是,我还在那拆了块床板。”

“第二间你到了么?”赵恒发问。

王丑角说:“看得(到)了,没进去。我起先(第一次)下水,看得下头有个洞,总觉得那个细人就在洞里。之后呢,看得两安房,觉得有古怪,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那个时节(候)不晓得怕,就钻到了第一间看了一下,打算去第二间的时节,心里陡然‘砰砰响’,起了一下疑心。我就先在槛子(窗子)上头觑(看)了下,看得那个细人就困(躺)在这屋当中,一条蛇,也没几大,只有一根禾担(挑东西的细竹竿)的样子(粗细),盘在这细人身上‘呼呼叫’,作鬼声。这蛇,更大的我都看过,不晓得是碰了鬼还是怎么,总觉得这条蛇,不得了的‘畏人(让人恐惧)’,我一身都做冷(发冷),不得了的怕了,就打跌的(慌不择路)跑出来了!”

赵恒发吐了口痰,说:“怕了吧?你晓得那洞转到哪去了(通向哪里)么?”

王丑角说:“下头打不到方位(不识方向),晓得通到哪?”

赵恒发得意说:“这个你不晓得吧!那个洞,顶上就是螺蛳潭边上那块大石头,你怕在那上面(石头上)站了蛮久,都没察觉吧?”

王丑角回想了一阵,说:“你这样一说,是,确实是通到那了!我当时是蛮怕呀!哪个晓得,我一上来,就有个背时鬼‘将我的军(讽刺我)’,我这个人,就是经不得别人家来激我,摸起个胆来,又小心又小心的钻到下面,拿了把灰,拆了块床板上来。”

“你狗肉吃多了,怕是长了个狗胆吧!”赵恒发说。

王丑角有点激动地说:“你这个死绝了茅的,又要人家带几块纸来,我总说(认为)这纸烧了,那蛇会跑掉。哪晓得,我进去一看,不得了啊,命都差一点收掉了——那条蛇,你晓得有几大?我‘不打一下白话(骗人)’,真个有水桶那样粗!我往槛子上一觑,那蛇陡然竖一下起来,我胆都碎掉了。不是我‘老稳(稳重)’,先在外头觑了一下,真要是一脑壳钻进去(埋头进去),这命还有?”

赵恒发哈哈笑起来:“你放一万个心呀!我嘴巴上是巴不得你早点去死,心里呢,还是怕你死的。烧了我那纸,它就要现真身。不过呢,你进去,只要不去动那个细人,保证没事!”

王丑角有点后怕了,感叹:“一个这样的地方,还藏了一条这么大的蛇!”

赵恒发说:“什么一条,那里有一双!洞里的这条,是条母的,蛮拐(脾气暴躁),这人碍着它一下,就要收人家的命。它怎么躲到这洞里呢?它见不得天,一出来就会有雷公收!山上那条,是条公的,那条蛮好,从不碍人。”

王丑角问:“那个洞,也是蛮古怪,又是怎么回事?”

赵恒发摇了摇头,说:“这个,我也不晓得。只听得师傅讲起过,说螺蛳潭那一带的山的灵气,都聚在那洞里,什么东西在内头,都保得万万年。在内头做屋的人,怕是蛮有道艺,有什么用,就没人晓得!”

王丑角想了想,问:“师兄呀,而今这事,你说怎么搞哦?”

赵恒发拉了王丑角的手,说:“怎么搞,就是这样(算了)!”

王丑角说:“你每日说我没学到道艺,你学了这么多,这个东西就在你身边里(附近),你不要去搞一下?按说,这也是你的事(你应该做的),还要人家来请?”

赵恒发摇了摇头,说:“你还来将我的军?这去不去,哪是我说了算,不要问一下师傅老人家?”

说完,就找了三支香,在神龛前的香炉里点了,看了一阵,说:“去得(能去)!”

王丑角心急,连忙说:“去得,就快捎了家什走哦!”

赵恒发笑笑:“你这个人,人家几块狗肉就扇(骗)得你团团转,不摆几下‘势子(谱)’,人家不把我们看得‘飘轻(很轻)’!听得人家说,上次你坐了轿,我都没试过是什么味道,你去跟某某(地主)说,没得(有)两顶轿子,我不会去!”

王丑角说:“你有几个屁股,还要两顶轿?”

赵恒发说:“我坐轿,还要师傅老人家走路去?”

王丑角没有办法了,只能回去找地主了——既然答应了人家,事没做好,他心里过不去。

这轿子,不是每个地方都有,要借两顶还是挺麻烦的。不过地主还是借到了。

于是,又请了八个人去接赵恒发——父母为儿女,是不计代价的。

路上,断断续续有人问几个抬轿的:“你们这抬了轿去接哪个?”抬轿的都是回答:“今有个新鲜事,人家派了轿,去抬个猪来!”

等抬轿的到了赵恒发家。这个冇有发也不推辞,先抱了个坛子,往一个轿子里一放,然后对着坛子说:“师傅,今就请你坐一下轿子!”几个抬轿的,有一个就笑着问:“这是个什么狗卵东西?”赵恒发笑笑说:“你们不要乱说话哟!”说完,就大摇大摆上了另一张轿子。

几个抬了坛子的人,都高兴地说:“今还找了个轻快事了,要是要我去抬那头猪(赵恒发),真会累死人!”

走了不到两里路,抬坛子的人,觉得不对劲了:这个冇发抱着坛子,轻飘飘的,他们几个,开始也觉得蛮轻,谁知道越扛(抬)越重,比“做八仙(抬死人)”还吃苦,累得“撇撇射(形容极累,脚下不听使唤了)”。出发时问“是什么卵东西”的人,更是“压”得嗷嗷叫,嚷起来:“有鬼有鬼,就是一坛金子,也没有这么重呀!”

又坚持了两三里路,都吃不消了,只能放下了轿子喘气。有个懂点行的人,就掀了帘子,对着里面说:“这个师傅呀!刚这个某某(问话的人),喜欢‘打乱话(胡说)’,你莫见怪哦!我们也是受了人家的托,您老人家就莫扮(戏弄)我们了!”说完,做了三个揖。另外三个,也跟着做了揖,纷纷说:“莫见怪,莫见怪!”说完,一起轿,完全没有分量了!仿佛有人把轿子提起来了,扛在肩上,完全“没有着力(感受到分量)”。几个人觉得奇怪,但都不敢说话——怕说错话,都“扯起辫子(走得很快)”往回赶。

这里还有个小插曲。轿子进了地主那个村,有个人,见抬坛子的几个走得快,就开玩笑说:“这轿上的猪没几大(没多大)呀(抬轿的人去接赵恒发的时候,他问过他们去做什么,所以会这样开玩笑)!”话还没说完,轿子里忽然冒出一缕烟,直奔开玩笑的人。这个开玩笑的人,只听得“啪”的一声,感觉有人狠狠地扇了他一个耳光,打得他“眼火灿灿(几乎要流眼泪了)”,慌忙低了头灰溜溜的回家去了,脸上显现出的五个手指印,半个月才消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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