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李清照《一剪梅》
岁月不居,时令徙转。一抬头一低眉一刹那一慌神,她猛然间就发现这天已经凉得厉害。殷红的莲花渐次凋落,冷滑如玉的竹席也已让她觉得不适暑退。她知道,又到一年清秋时。那一日,她褪下了薄纱罗裙,换上轻盈装束,决定独自一人乘一叶兰州泛水游散。
她知道用适当的清净的方式过掉这一段虐心的时间。这样,她才能渐渐知觉出思念这件事里那一点温情的好。她不是自欺欺人的人。她依然时时期盼,等待远方的人寄回来的家书。抬眼望一望,见那孤鸿影绰,却不见哪一只能够捎回他的讯息。褐色大雁南飞回,皎洁明月照楼归。而她与他之间,横亘千山万水。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这一种相思,她知道他也是有的。那不只是灵犀一点的相通,更是情意深切的彼此映照。花,空自落零。水,空自流徙。一种离别的相思,她与他,却牵惹起两处闲愁。她知道,这是她必当要经历的“劫难”,是他赐予她的相思之祸。她应当像疆场的战士一般勇猛,熬度过这比漫长还要漫长的独自的时光。等他再一次来到她的身旁。
《一剪梅》,又被称作《腊梅香》或《玉簟秋》。因周邦彦词有“一剪梅花万样娇”句,取以为名。又韩淲词有“一朵梅花百和香”句,名《腊梅香》。再因李清照词有“红藕香残玉簟秋”句,于是,亦有名曰《玉簟秋》。
这首《一剪梅》在黄升的《花庵词选》中题作“别愁”,而伊世珍的《琅嬛记》里又有这样一段记载:“易安结褵未久,明诚即负笈远游。易安殊不忍别,觅锦帕书《一剪梅》词以送之。”沿袭伊世珍之说,那么可推断这首词大约于李清照和赵明诚新婚之后不久,赵明诚出外求学后,李清照难抑思念的情绪而作。
那时,赵明诚尚在太学,只有每月初一十五方能回家探望。因此,李清照与赵明诚新婚之后的日子必定是聚少离多。读《一剪梅》,那个中缱绻感伤的意味是容易理解的。佛语人生七苦里便有“爱别离”一苦。这一种苦非是蚀骨的大痛却也必是令人憔悴销魂的暗疾。思念是一种疾苦,总是难以消遏。这是你我凡心的劫数。
这首词里最经典的是那一句“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而这一句是李清照化用范仲淹《御街行》里那一句“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而来。但是李清照的这一句的构思明显更为精巧。明人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也说:“范希文‘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类易安而小逊之。”
宋词里相思之作不少,于是作起这样的思情词稍有倏忽便难免流俗。李清照意兴之处的吟作具备的自然气质和谦卑之心使得这一首词作是如此出众。她非是单纯的吐露思情,也没有聒噪地怨嗔丈夫不返。她于一呼一吸之间要表达的只是一种如清水一般的期愿。那是她的,爱之旖旎,爱之单纯,爱之心心相印。
明人李廷机在《草堂诗余评林》中这样赞赏到李清照的这一首《一剪梅》,他说:“此词颇尽离别之情。语意超逸,令人醒目。”清人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里亦赞到:“易安佳句,如《一剪梅》起七字云:‘红藕香残玉簟秋’,精秀特绝,真不食人间烟火者。”词意里透露出一种那美人妖且闲、采桑歧路间的风姿。
她一旦有爱,势必要比常人来得洁净并且猛烈,是要为之赴汤蹈火的。就连她此刻的想念也要比常人来得直接,来得更有有力道。
黄花瘦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
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李清照《醉花阴》
是日,天光阴沉,云雾聚锁。仿佛注定她这漫长的一日将阴郁寥落当中挨度。只见房内瑞脑香消,从那金色兽形香炉漫出的最后一丝香气转眼散尽。她的伤感是有理由的。今日又佳节,佳节又重阳。“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这是常人心中都有的郁结,只是她的似乎尤为浓重。
那深秋的夜里寒气沁骨,纱窗玉枕被浸透,凉意透入帐中枕上,她瑟瑟一夜无法安眠。男人因公务离去,留她一人独守空房。顾影自怜,愈怜愈忧伤。
日已暮,起身去东篱种菊处饮一杯酒来暖身暖心暖暖她凉薄的思念。贞静的菊香盈袖,她恍然之间觉得一阵清凉。那清凉当中仿佛浸溶着她对自己与男人之间的“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的喟然和蕴藉。忽一阵西风卷来,悄然掀起身后的珠帘。见那瘦花逆风但不见折损,而这人却是悲秋伤离别无以消愁。她顿生人不如菊、人比花瘦的感叹。
试问这情状个中况味,君心可感?怎奈它黯然,怎奈它感伤,怎奈它销魂,怎奈它蚀骨。
相传李清照作完这首词便寄予远方的赵明诚以表情念之心。但赵明诚收到李清照的情函之后感伤恻隐之余亦觉妻子才情绝伦,暗生歆慕与隐愧。这隐愧体现他急于要做出一些证明,作词五十首回赠,以证明自己的才情不输内人。赵明诚此时透露出来的是丧失成熟男人庄重的男童姿态。一点也不美好。
男人似乎时刻不愿意放下自己的虚荣之心,哪怕死别生离,也要念及自己的段位。自然包括我自己。读到这一则故事的时候,心头有一点暗哑的不适。无论是否是口耳相传的纰漏,这个故事都是有缺陷的。仿佛我直面自己的缺陷,令自己的内心十分的惶恐。我再一次意识到生之为人,修炼内心的重要。
伊世珍《琅嬛记》有记,“易安以重阳《醉花阴》词函致明诚。明诚叹赏,自愧弗逮,务欲胜之,一切谢客,忘食忘寝者三日夜,得五十阕,杂易安作以示友人陆德夫。德夫玩之再三,曰:‘只三句绝佳’。明诚诘之,答曰:‘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正易安作也”
说的就是赵明诚收到李清照的情函之后感动之余有羞愧之心。他反复叹赏这首《醉花阴》之后,决定闭门谢客,用尽心力作词回赠。废寝忘食三天三夜,作词五十首。他内心那一点童稚的计较之心是不愿意透露给李清照的,他只能自己笑话。于是他将李清照的《醉花阴》混杂自己的五十首词作里,邀请有人陆德夫品赏。
岂料陆德夫赏玩再三,得出的结论却是:“众词作里,惟有三句惊人。”当赵明诚文集是哪三句时,陆德夫回答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霎时,赵明诚内心的那一点男人虚荣略带羞耻的计较之心变得身为卑微。才华是一种天赋,不是一项技能。纵使赵明诚的才华有出众之处,但是李清照才赋异人,非是常人可及。她爱的男人也不能例外。
才华与爱无关,但总能带来与爱有关的二三轶事为外人道。无论故事真伪,它们多少能反映出那些才子佳人之间浪漫的蛛丝马迹。虽然那一些浪漫,在静心回想的时候总是要夹杂人性里太多的异味。比如赵明诚的计较之心,就如同洁白衬衫的衣角那一块并不起眼却实为多余的污渍。他们再一次让我想起来张爱玲与胡兰成。当然,这是一些别处的话了。
李清照这一首的词确实都集中在末了三句之上。一个“瘦”字,言盖了众多情怀。瘦,就是李清照重阳独处的光景最好的概括。引一首铭记在心的《醉花阴》向李清照致敬,向李清照与赵明诚那一段暖妍芬芳的光阴致敬,向被人遗忘的重阳致敬。
锦瑟年华谁与度,莫问情归处。
只影向斜阳,剑吼西风,欲把春留驻。
天涯芳草无归路,回首花无数。
解语自销魂,弱袂萦春,尘缘不相误。
愁不倚
红酥肯放琼苞碎,探著南枝开遍末?
不知酝藉几多时,但见包藏无限意。
道人憔悴春窗底,闷损阑干愁不倚。
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
——李清照《玉楼春》
如果她能够劝说自己多一些私灭的冷漠,或许她能过得好许多。但是她没有,她不能,她无力违逆宿命里的明慧与敏锐。她再一次地在现实里遭遇了劫难。她会在自己软弱的时候饮酒。她会在自己软弱的时候填词。她会在自己软弱的时候作诗。她会在自己软弱的时候赏梅。
她对梅花是有情节的。正如她热爱太多有节气的植物一样。女人是对植物敏感的动物。李清照也不例外。那一日,她再一次将目光浇注在了那一枝梅树上。一些花骨朵含苞待放。而另外的那一些盛放出倔强的生之刚美。她始终都能从那一些梅处获得能量。这一次也不例外。
那花瓣仿若红色凝脂,盛烈的绽放如同是一场苞碎度化的仪式。由新芽,到苍绿的大树。由琼苞,到殷红的花朵。经历的挣脱的时辰并不她的苦难的时辰少。花未开全,尚有生计在蓄势。只有那向阳的南枝透露出一些光明的昭示。她看着它们心里是有艰涩的欢喜的。
事无完事。她并指望它们活化成精来点化她的生之去向。但是她本来要的也只是一点寄托的归处。转身静默之时,她依然要面对自己憔悴春床底的身体里掩藏的那一些支离破碎的现世。她是有一些闷煞的怨气的。但她于一回顾一赏望间,恍惚明白了一些事情。
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本是饮酒观花的,那么,想要来饮酒赏梅的话便就好好饮酒赏梅罢,等到明天说不定就会起风了罢。这仅有的一点逸致的光阴还是不能够荒废的。
这首咏梅的《玉楼春》就是写于宋徽宗崇宁前期,当时正值新旧两党之间竞争十分激烈的时期。李清照此时的情绪应当是处于一个低谷时期。父亲因受牵连遭到贬谪,而公公赵挺之却是没有对之用出丝毫的力气。生之辗转蹉跎便在不期而遇的时间里嚣张跋扈。
宋徽宗崇宁元年(公元1102年),蔡京任右相,极力打压旧党人氏。同年五月,“诏元祐诸臣各已削秩,自今无所复问,淹着亦匆辄言”。九月,“籍元祐及元符末宰相文彦博等、侍从苏轼等、余官秦观等、内臣张士良等、武臣王献可等凡百有二十人,御书刻石端礼门”。
次年九月,“令天下监司长力厅各立《元祐奸党碑》”。宋徽宗崇宁三年六月“诏重定元祐、元符党人及上书邪等者合为一籍,通三百九人,刻石朝堂,余并出籍,自今毋得复弹奏”。李清照父亲李格非入元祐党籍。虽然关于李格非所受处罚史无详细记载,李清照本人亦没有受到过于深重的牵连,但是这对李清照的影响却非是寻常。
写漱玉词,写李清照,那一段新旧党争的历史势必会被再三提及。这也是容易理解的事情。因为那一段光阴在李清照生命里承载了太多。太多的沧桑和冷暖。太多的未知与惊惶。太多的弃离和消逝。于是李清照作这首《玉楼春》是带着巨大的隐忍的艰涩和忧患的。
关于这首词本身,《宋词鉴赏大辞典》里有一段话分析概括又精准:“傲立霜雪,一枝独秀的梅花是历来文人墨客的吟诵对象,特别是宋代咏梅词更多,其中能尽得梅花神韵的上乘之作却并不多见。清照的这首《玉楼春》当属其中的娇娇者,不仅写活了梅花,而且活画出赏梅者虽愁闷却仍禁不转赏梅的矛盾心态”。
清人朱彝尊在《静思居词话》也这样高度评价到李清照的这首《玉楼春》,他说“咏物诗最难工,而梅尤不易……李易安词‘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皆得此花之神。”李清照写梅,如同临水着花。写的是一样情结,抒的是两种心意。
当一个女子热衷在文字当中描述植物来表达某一些情念的时候,她本身就已经开始浸染一些植物气质,成为名副其实的植物女子。这是一种气质,甚至可以演变成一种气节。在她的生命质地里融入更为清新的东西,那一种东西就是让她变得更为通透的要素。她将会变得潇洒,沉静,宽容,安宁,平和。比如晚年的李清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