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接下来的日子,君姵一直难以从志變的事故中恢复过来。她变得抑郁寡欢。常常呆坐在紫藤树下的躺椅上发呆。看着沉沉赘赘的紫藤花在风中摇摆。小芝兰聪慧懂事。总是自己安静地玩耍。有的时候,会爬到妈妈怀里安静地坐一会儿。这个时候,君姵会爱怜地抱抱芝兰,抚摸芝兰的童花头。王妈看着院子里相互依偎的母女俩,会不由地叹气。
一九四九年十月,全国解放。夙怀满怀激情,对君姵说:“新中国建立了,相信我,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君姵看着满怀信心的夙怀,心情也好转起来。这年底,夙怀成为市人民医院业务院长。君姵回到学校任课。君姵改叫王妈“姑妈”,王妈改叫“君姵”、“夙怀”,不再叫“小姐”和“姑爷”。
日子充实而忙碌,简单而规律。夙怀继续对血友病进行仔细的中外资料研读和实情分析。并肯定地鼓励君姵,一切都会有解决的一天。快乐又重新回到这个小家庭。
一九五零年春节,夙怀回家探亲。君姵不想回去,想到志變早夭,不愿意回去面对方家众小的为难。夙怀理解君姵,带芝兰回老家。王妈在这年春节告老还乡,离别难舍,君姵叮嘱王妈有什么事尽管回家来说。君姵一个人过了一个孤单的春节。春节后,芝兰入学市幼儿园。
一九五一年一个夏日,学校暑假。那天君姵买了西瓜,冰镇在井水里等夙怀回来吃。快到下班时间了,君姵带着芝兰在紫藤花下看看图识字,讲故事。大门“砰砰”狂响。君姵赶紧打开门,“孙老师,”君姵看门口两位夙怀单位的同事一脸紧张地站在门外,有点莫名其妙。“孙老师。请你赶紧和我们到医院去一趟,方副院长不好了!”君姵扶着门框,一脸不可置信:夙怀早上出门还好好的,说好今天没有值班,晚饭后一起带芝兰到江边散步。
夙怀同事帮抱着芝兰,君姵昏头昏脑地跟着同事赶紧上车。路上同事讲了个大概:医院里跑进去一个持刀歹徒,跑进方副院长诊室,公安赶到时,歹徒拿就诊病人为人质要求条件,公安与歹徒周旋中,方副院长积极配合,却不料千钧万发解救病人之机,歹徒狗急跳墙,要伤到病人,离得最近的方副院长冲上去抢夺刀子,歹徒挥舞刀子猛力乱扎,伤到方副院长左胸要害。
病房里的医护人员看见君姵跌跌撞撞地跑进来,都赶紧让开一条道。君姵跌倒在夙怀枕边,君姵看见夙怀左胸一片血红浸透了纱布,旁边的心电监护仪发出滴滴滴急促的声音,夙怀脸色雪白,一扫扫平时昂扬的神采,鼻子里插着氧气管。君姵绝望地紧盯着夙怀,抓着夙怀的手,想要喊夙怀,却声带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芝兰蜷缩在君姵身边,惊恐地看着床上的父亲,“哇”地哭了出来。夙怀费力地睁开眼睛,努力地看向君姵。恋恋不舍地看向君姵和芝兰。用尽全身力气回握君姵的手,说:“对,不,起,君,姵。你,一定,一定,好好活…芝兰..”血从夙怀嘴里喷了出来,君姵失声痛哭起来,医护人员赶紧过来急救。
方夙怀评定为烈士,全城作为榜样宣传,坚决和坏人作斗争!
方母和夙怀二哥夙源是一周多后赶到C城的。方母在殡仪馆冰台上仔细端详夙怀的遗容。眼泪静默的流下来。君姵看着夙怀遗容,心痛泪流。
夙怀下葬后,方母对君姵说:“在夙怀身上,我经历了太多不愿意。不愿意你做我家的儿媳妇,不愿意夙怀离开S城,不愿意夙怀儿子夭折,不愿意夙怀早死。可是都成了事实。现在夙怀也过世了,你还很年轻,有自己的活头。芝兰这丫头,是夙怀的亲骨肉,我就把她带回S城抚养。S城始终比C城条件要好很多……”
君姵一听急了,赶紧跪下来说:“妈,求求您,芝兰我自己可以带的,我不会再婚了,我一定会好好把芝兰抚养成人,她马上要进小学了,我……”
方母厉声说:“孙君姵,当初你把夙怀抢走,让他来到那么远的城市,历尽艰辛,走上了不归路!现在,他已经走了,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妇道人家,以后要怎样,我们不清楚!我们方家一定要带芝兰回去!”随即又缓口气说:“请你,体谅一下失去儿子的母亲的心!芝兰长得很像夙怀,我看见她,就好像看见夙怀,心里安慰…….”方母哽咽起来。
君姵瘫软在地上,不想再争辩什么。是的,是自己,是自己的错,没有自己,夙怀好好在S城任职,结婚,生子,不定会有这些事情!!
君姵送走方母一行,夏日的风在江面上横掠过来,江边有人在游泳,君姵在江边踽踽独行,回想原来一家人在江边嬉戏的日子,历历在目,可是已经是物是人非。君姵感到很冷很冷。傍晚,江边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君姵慢慢走到水里,江水很凉,夏日的夜里依然有冰雪的气息。水渐渐漫过腰,浑浊的江水往前汹涌滚动,君姵被江水推动着,有点站立不稳,扑倒在江水里。君姵闭上眼,不做挣扎,心里说:夙怀,我来了。
滚滚江水挟带着君姵往前,君姵无法呼吸,胸闷痛,意识模糊中,君姵看见變儿张开双臂叫:“妈妈妈妈抱!”看见夙怀站在變儿后边含笑看着自己。“快了快了”君姵面带微笑,向他们跑去…….
君姵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人民医院里。几个夜泳锻炼的人救了她。夙怀的朋友来看她,说了一句话:“孙老师,轻生很容易,但是,我觉得如果夙怀泉下有知,肯定不会赞同的!他定是希望你好好活着!”
君姵一个激灵,是啊是啊,夙怀临终怎么说的?“….好好活….芝兰…….”话未尽,人已去,可是满心的愿望已经表达出来了,自己轻生,不管芝兰,夙怀一定不会原谅自己的!芝兰还没有长大,自己怎么可以丢下她就走!就算芝兰不在自己身边,只要自己好好的,以另一种方式在心里守候芝兰,好好对待公婆,芝兰终会和自己在一起的!
君姵申请调离原来的学校,到更偏远的校区教学,那是一个美丽的镇子,名字叫凤泰镇。君姵专心教学,把学生当成自己的孩子,全心付出。君姵每年寒暑假都回S城看望夙怀父母,陪陪芝兰。可是,开始的时候芝兰还很想念母亲,很黏母亲,到10岁左右,突然对母亲爱理不理起来。后来甚至说,不需要君姵每次暑假都回S城。君姵灰心又执着地坚守着。
君姵年轻美丽,工作认真仍踏实,很受学生和家长的推崇。热心给君姵介绍的人很多,都被君姵一一谢绝了。君姵再嫁是在芝兰高考那年。春节的时候回去,芝兰很不经意地说出身影响前途。君姵上了心,左思右想,回到凤泰镇,君姵筛选近期各领导、朋友、同事介绍的人选。选择了一个残疾转业军人,张民峰,C城民政局工作,老共产党员,右腿在战争中失去了,比君姵大13岁。几个月相处下来平静而平淡,君姵很快地就把自己嫁了。那年芝兰考到C城念师范大学。
芝兰对君姵,再无小时候的亲昵,好像总有一层隔膜,无法突破。芝兰对继父,也是礼貌疏离。大学毕业后,芝兰把自己的名字改为“方楠”,自己要求分配到了比较偏远的Z县一中任教。
因着民峰的身份,以及君姵历来务实敬业的教学作风,在历史的洪流和各类运动中,君姵和女儿,在一角求得安稳。君姵对民峰,恪守一个妻子的本分,贤惠而任劳任怨。
方楠一直拒绝恋爱婚嫁,直到32岁,才嫁给了一直追求自己Z县一中的林申泽老师。申泽是孤儿,没有父母。
一九七九年,方楠生孩子时,张民峰病危,君姵没有办法分身去照顾女儿生孩子,直到张民峰过世时,方楠去C城奔丧,林曼两个月左右,君姵才看到孙女,看到粉团般的外孙女,君姵悲喜交加,内心复杂。
申泽和方楠各自潜心于教学,没有太多的时间管林曼,请了保姆带孩子。一九八零年君姵退休后,直接到女儿家带林曼。悉心照顾全家人生活。
林曼和姥姥特别亲热。姥姥教林曼做女儿的姿态,绘画、弹古筝、品茶。晚上一个被窝睡觉。林曼觉得,自己和姥姥比和妈妈感觉更亲。君姵一直呆到一九八八年,林曼三年级的时候,回到S城老宅养老。每年寒假或者暑假,林曼都会跟着妈妈去看姥姥。有的年间,君姵也会到Z县看望女儿一家人,但是每次呆的时间都不长。
大概一九八九年左右,君姵娘家大哥回大陆来寻君姵,双亲早已过世,大哥邀君姵同去台湾,君姵觉得自己老了,唯一的女儿和外孙女都在Z县好好的,不想再折腾了。一生如此,也已足够。
一九九九年,君姵过世。享年74岁。
“……芝兰对君姵突然冷漠,是因为表姐表妹童言无忌,孩子之间闹别扭的时候,拿着大人八卦的消息,骂芝兰从她妈妈那里带来了不干净的血,是带着坏血的人,芝兰也有看见过孙家表亲家的血友病人,年纪小,不懂事,因此心有自卑和责怨。我后来有给君姵说过这事,君姵只是叹息,说:‘难为芝兰了,芝兰血检,也是携带者’……君姵一生不易啊,真正难为的是她啊!……”小姑姥姥叹息着擦眼睛。“好在后来芝兰也懂事了,明白君姵的不易,尤其是有了你以后……”
美丽的孙君姵,在岁月洪流里,像一片落叶从秋天的枝头滑下,尽量优雅地顺着风和爱,终于飘然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