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尼采
赵珂衍的身体陷在座椅靠背之中，双手搭在劣质皮革包覆的方向盘上，车载音响播放着舒缓轻柔的歌曲。
这辆有些破烂的桑塔纳正行驶在102国道上，车身上蒙着一层灰尘，看上去很久没有清洗过了。
赵珂衍是一家食品经销公司的业务员，年纪不到三十，但外表看上去却要比实际年龄大许多。他的眼窝深陷，颧骨突出，身体仿佛营养不良般的瘦削，浓厚的头发里夹杂着不少白色发丝。他的下巴上也冒出了不规则的胡茬，这倒不是他邋遢的缘故，电动刮胡刀刚好没电了，而有着特殊插口的充电线又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为了能够获得出色的业绩，赵珂衍不得不四处奔波，长年累月的辛劳换来的是贫血以及严重的颈椎病，医生说他的脊柱已经变形了。
虽然这并不是他所期待的生活，但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又觉得相当满足，这样其实就已经足够了，辛苦但却充实。他总是这样安慰自己，无论世界多么不公，他至少还有一个深爱着自己的妻子，就像一束温暖的阳光，照亮了他灰暗的人生。
王茜小他两岁，是经朋友介绍认识的，她很漂亮，笑起来眼睛会弯成月牙形，还会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她是那种心地善良，有时候会故意装作生气，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即使赵珂衍工作不顺利，她也从没有责怪过，她说看中了赵珂衍努力的决心，有着真正男人的气魄。
每次回忆起妻子当时认真的表情，赵珂衍就会忍不住咧嘴苦笑，自己没能让她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说到底还是自己太无能了。有本事的人才能把握住幸福，如果让学生时代的好友得知他现在的窘况，一定也会感慨一番吧，毕竟当时他曾经还担任过班长的职务。
赵珂衍自那之后再也没有当面袒露过自己的雄心壮志，他觉得即使说得再多也不如实际做到来得重要，相信以妻子的聪慧也是能察觉到的吧。比如这次他仅仅是为了与某个供销商协商合同中的某项条款，就专门到铁岭跑了一趟，力求做到巨细靡遗。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赵珂衍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是晚上七点二十分了。他打开了车头灯，车灯已经有些不好使了，黯淡的光线只能照到车前十几米处，形成两个昏黄的光圈。
他的双眼布满了血丝，透露出一丝疲惫的神色，白天处于忙碌状态的时候还好，一旦放松下来，困意就止不住地涌了上来。
赵珂衍拉过一旁的安全带系在腰间，这段路最近安装了不少摄像头，如果检测到驾驶员没有系好安全带就会自动拍照记录，扣分累积到一定程度会吊销驾照以及罚款，这是赵珂衍最不愿意见到的。相比于重新考一遍驾照，老老实实地系好安全带反而显得没那么麻烦了。
他伸出右手摸向一旁的储物盒，他摸到一些零钱、钥匙以及半个干硬的面包，那是他早上没吃完就匆忙塞到里面去的。再往里侧摸去，终于翻出了一盒已经开封的香烟，牌子是玉溪。
他用单手从中抽出一根叼在嘴上，接着从上衣口袋里摸索出一只打火机，点燃香烟后赵珂衍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时他才想起将车窗摇下一条缝隙。淡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腾，顺着窗缝飘散在车外的夜空之中，赵珂衍感觉浑身的劳累都随着烟气吞吐间被抽离了自己的身体。
赵珂衍并不是个十足的烟鬼，平时也不可能舍得抽玉溪这种价格偏贵的好烟。但像他这种工作，经常需要与人应酬，一想到自己点头哈腰给人敬烟的狼狈样，赵珂衍就常郁闷得冷哼出声。
平时即使困得不行，赵珂衍也只会用手使劲揉搓自己的脸颊，促进面部血液循环，让自己精神起来。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好好放松下也没关系吧，漆黑之中只有香烟上的一点火红随着他地吮吸兀自明灭着。
想到此处，他隔着外衣摸了摸放在内袋里的一个小盒子，里面放着他花费半年时间，偷偷省钱买下的高档项链。
虽然送项链有些俗气了，但他是个在感情方面有点呆板的男人，实在想不到什么更好的选择，无论送她什么只要心意到了，就可以了吧。
妻子不是个爱慕虚荣的女人，她有着他人无法企及的知性美，这也是让赵珂衍深深着迷的地方。
今天是他们结婚五周年的纪念日，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赶回去陪她一起过。这份感情在他看来还在工作之上，现在想起来他们的婚姻竟然过了五年之久，当真有些不可思议的感觉。亲戚朋友都说能娶到这么好的老婆，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他也往往是一笑了之，这份幸福他相信是命中注定的。
他从小就被人叫做“不幸的小衍”，这也侧面说明幸运女神几乎从未眷顾过他，不只是抽奖不中那种事情，几乎是事事不顺，不过这也练就了他做事踏实，三思而后行的态度。
有某位大学好友曾拍着他的肩膀宽慰他说：“小衍，当你已经跌落到谷底的时候，还会继续走背运吗？未来哪怕一点点好事都变得值得期待了哦！”
在大学毕业后，他顺利地按照自己的期待进入了一家实力派公司，然而正当他以为坏运气已经离他而去时，却突然被经理告知他的位置被人顶替了。
赵珂衍事后调查过那名新人，没有实际业务能力，经常迟到早退，还是个一脸青春痘的矮子，他能够成功上位完全是某位董事的外甥，经理对他的懒散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有些人即使不需要努力，也可以领着丰厚的薪水，过着舒适的生活。没有强硬的后台只能沦为他人的垫脚石，这是赵珂衍步入社会后学到的第一堂课。
但他的父母只是普通的工薪阶层，住着自老一辈传下来的位于旧小区的房子，能够勉强供赵珂衍读完大学已经很不容易了，再也无法提供任何一点帮助。
赵珂衍并不怪他们，反而对自己没能力尽孝时常自责地默默流泪。后来他进入了现在的公司，又认识了王茜并幸运地走到了一起。
有时候赵珂衍会胡乱地想象，妻子也许是他花掉人生中全部的运气才换来的吧，所以他也渐渐释然了，只要还有幸福，那这人间就不算地狱。
指间的香烟渐渐燃尽，他将剩余的烟头捻灭在烟灰缸里，用手驱赶了下环绕在身边的烟雾，他不想让妻子闻到自己身上有烟味。
他的年纪也不小了，下半年就打算和妻子要个孩子，所以他下决心戒烟。开始的时候有点困难，不过幸好烟瘾不大，现在即使几天只抽一颗也没什么关系了。
他期待能有个健康的孩子，为此他愿意做任何事，戒烟只不过是其中很小的一项而已。
一辆黑色的奥迪突然在后面不停按着喇叭，刺耳的鸣响透露出不耐，隐约还能听到从车内传来谩骂的声音。
赵珂衍将车子放慢速度向道路的一边靠去，让出一些位置，那辆奥迪立即踩下油门从桑塔纳旁超了过去。在两车错身而过之时，高档玻璃窗摇下，从里吐出一口痰落在了桑塔纳的车前盖上，随后扬长而去。
赵珂衍皱紧了眉头，却并没有追上去讨个说法的念头，因为这个世界始终是有钱人所有的。
他现在已经进入了辉山大街的范围，道路宽阔也没有多少车，那辆奥迪车的主人明显是在找他的麻烦。赵珂衍选择了退让，因为无论产生怎样的争执，他都承担不起。
赵珂衍不愿意看到妻子为他担忧的神情，所以他不想出哪怕是一丁点事情，即使错本身不在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