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居住在长留县的百姓们来说,秋天是个好时节,刚刚告别了夏日的燥热与潮湿,冬日里那刺骨的寒风离着他们也还遥远,秋高气爽,心旷神怡。白天忙乎完了地里的庄稼,晚上三三两两的围坐在一起,男人们吧嗒吧嗒的抽着烟袋,女人们则叽叽喳喳的谈论着谁家的姑娘待字闺中,谁家的小伙子身强力壮,好一派热闹喧腾的景象。
不过这些似乎和白长生都没有什么关系,他自己一个人躺在磨盘上,双手盘在头后,嘴里还叼着一根刚脱完穗稻子。不过用闭目养神四个字来形容他现在的状态其实也并不准确,因为他连两只耳朵都闭了起来,根本没有听见身旁不远处一位中年妇人的大声呼合,口中依然怡然自得的哼着那首十余年未变的小曲,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根稻穗不住的摇晃,却始终没有掉下来。
中年妇人叫喊了几声之后,却不见白长生有什么反应,顿时失去了耐性,顺手抄起墙角处近十斤重的铁锹,气势汹汹的来到白长生的近前,一把夺过那根已经在白长生口中旋转了半晌的稻穗,重重的掷在地下。不过即便是这样,她好像仍然不解气,又伸出小船一般的右脚,在稻穗上反复碾压了几遍,只是有心的人不难发现,在如此的蹂躏之下,那根稻穗却始终没有一丝折断或破碎的迹象。
处理完让她头晕目眩,心烦气躁的稻穗之后,中年妇人立即又想将怒火发到罪魁祸首的白长生身上。只见她圆睁双目,伸出藤条般粗细的食指,指着白长生的鼻子,张开血盆大口,立时便要口吐莲花。
可谁知,偏偏就在这万事俱备,一切均已准备妥当之时,却只见中年妇人那绿豆般的一双小眼睛快速的转了两圈,脸上的怒容便在这两圈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已经伸出去的右手缓缓下垂,其余的四根手指也舒展开来,轻轻抚摸了几下白长生的肩膀,同时还和颜悦色的说道:“长生啊,孙大婶叫你呢,你没听到嘛?”
白长生似是已然习惯了孙姓妇人的这幅嘴脸,连嫌弃的功夫都不想费了,只是平静的说道:“有事说事,没事别耽误我晒太阳。”
孙姓妇人强忍怒气,抬头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天,皮笑肉不笑的说道:“这眼瞅着便要下雨了,哪里来的太阳啊?跟孙大婶回屋吧,小心一会雨水来得及,淋湿了要着凉生病的。”
见白长生没有搭理自己,孙姓妇人暗自啐了一口,然后放弃了劝白长生回屋的念头,只好搬了一把椅子过来,坐在磨盘旁边,接着语重心长的说道:“长生啊,钱员外在县东头有一处宅院,两面火墙,四条地龙,取暖用的炉子听说足足有十八个之多。是专门为了冬天避寒准备的,所以平日里没人住,估计大半年这样荒凉下来,现在怕是脏乱的很。这几天你过去打扫打扫,不仅自己有了安身的住处,干好了钱员外还另有赏钱,一举两得,真是件天上掉馅饼的好差事。”
谁知白长生听完了中年妇人的话,还是头不抬,眼不睁,只是淡淡的回复她说道:“若真是好差事,你自己怎么不去?”
孙姓妇人闻言,终于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勃然大怒,将声音又提高了几分,吵嚷道:“好你个小白眼狼啊,眼瞅着也是十六七的大小伙子了,成天还游手好闲,混吃等死的。不下地干活不说,就连家里这些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的活计你也从不伸手。现在长大了,别的本事没见长,脾气倒是一天比一天大了啊?我好心好意的帮你想出路,你不领情也就算了,倒还敢跟我顶嘴了?要不是我们两口子心善,十多年前你就饿死在长留县北门的那颗杏树底下了。”
别看孙姓妇人吵嚷的厉害,所说的事情却也属实。白长生六岁的的时候,孤身一人流落到长留县,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饿晕在县北门的一颗杏树之下。恰巧遇见孙姓妇人的丈夫唐仲山外出采买,被其救回,这才保住了小命。
别看家有河东狮,但唐仲山却是一个菩萨心肠的庄稼汉,更因夫妻二人无儿无女,唐仲山便将白长生视如己出,关怀备至,有什么新鲜水果蔬菜之类的好吃的,都可着白长生先吃,甚至还经常瞒着妻子偷偷藏一些鸡鸭鱼肉,自己不舍得动一口,全部留给白长生。
不过说来奇怪,随着白长生年纪渐长,饭量倒是越来越小了,吃的一天比一天少。这委实让唐仲山担心了许久,起先是以为这粗茶淡饭的孩子吃不下,唐仲山不顾妻子的百般阻挠,毅然决然的拿出省吃俭用两三年的积蓄,带着白长生去了一趟全长留县最好的饭店酒仙居。
虽说是最好的饭店,但一个小小的长留县,哪里有什么山珍海味,不过只是一些大鱼大肉罢了,不过掌勺师傅的厨艺还真说得过去,一桌子饭菜倒也做得色香味俱全,看得唐仲山口水流了三千尺。可谁知同桌的小祖宗只是浅尝辄止,每道菜只尝了一口,便放下了筷子,煞有介事的对厨师说了句:“还不错”,然后便接着闭目养神去了。
唐仲山这才放弃了以美食动之的念头,开始担心白长生是不是得了什么疑难杂症。为此,他又带着白长生三番五次的去各地寻访名医,此番不仅耽误了庄稼地的农活不说,每次看病抓药的花费较之酒仙居的一顿饭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让孙姓妇人暴跳如雷,跟唐仲山大闹了好一阵子。而最后每位大夫都是无可奈何,一筹莫展,说白长生脉象平稳有力,呼吸均匀绵长,别说有病了,身体健康的实在是不能再健康了。
好在白长生也果真如这些大夫们所言,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活了十多年,除了不爱说话,不爱吃饭,不爱干活,每天只是闭目养神晒太阳以外,也跟别的孩子们没什么两样了,唐仲山最终也就只好放弃了让白长生多吃饭的尝试。不过也正因为白长生吃的不多,更是整日在家躺着,从不外出惹事,这才让孙姓妇人同意在家里养着这么一个不干活的闲人,一养还是十几年。
见孙姓妇人提起救命之恩,同时更念及唐仲山对自己的养育之情,白长生深深叹了一口气,终于从磨盘上跳了下来,对孙姓妇人说道:“晚上我就过去。”
面对白长生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孙姓妇人一时也没有反应过来,楞了一阵,然后不敢相信的问道:“真的?”
白长生少见的有耐心,又对孙姓妇人轻轻的点了点头,然后便回屋收拾东西去了,只是在刚要迈进屋中的时候,突然转身对孙姓妇人问道:“仲山叔什么时候回来?”
孙姓妇人不由得又是一愣,反应了片刻之后才说道:“他去隔壁长平县帮着收麦子去了,后天才回来呢。”
“哦。”白长生轻轻的回应了一声便没了下文,只留下身后现在三分忐忑,三分兴奋,更有四分疑惑的孙姓妇人手足无措。
回到屋中的白长生,说是收拾东西,可他又哪有什么东西可收拾?唐仲山家本来就不富裕,孙姓妇人看钱看得又紧,简直就到了一毛不拔的地步,再加上白长生自己对钱,对吃穿用度本身也毫不在意,所以这十多年来他也就有两件换洗的衣服,粗布麻衣不说,更是补丁摞着补丁,袖口领口等处大多也都洗得发白了。
既然要走,白长生也就索性走的干净,什么也不打算拿。他心里清楚,孙姓妇人是故意挑这个仲山叔不在的时候赶自己走。他虽然整日在家闲着,可村里的那些事知道的可一点不比孙姓妇人少。那个钱员外是干什么的他早就一清二楚了,明面上说是去打扫院子,可背地里钱员外其实就是个人口贩子,专门倒卖青壮年劳力与年轻貌美的女子。男的送去矿山或边疆做苦力,女的命好一些的被送去豪门大宅做丫鬟,命不好的就只有被送去青楼的份了。
白长生不知道孙姓妇人把自己卖了多少钱,更不知道钱员外会把自己卖到哪里去,不过他也不在意这些问题,现在去哪里来说对他都一样,因为不论发生什么,两年多以后,在他十八岁生日的那天,他都要回到那个地方,那个害死了他父母的,无情无义的,却还有千百万人挤破脑袋也都争先恐后要去的地方。
去意已决,白长生也不再犹豫,只不过出发前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那个养育照顾自己十多年的仲山叔,只见他拿出了那根不知道何时又重新回到他手中的,已经没有一粒稻谷的稻穗,双手轻轻一搓,在孙姓妇人的巨足下始终坚毅不屈的稻穗此次却如柳絮般随风飘散,淡淡金光一闪即逝,消失不见。
白长生离开了家,向东方向走去,此时酝酿已久的秋雨也终于倾盆而下。白长生走在风雨中,右手折断一截树枝,想了一下今天是十月初四,于是便用这截树枝在地上写道:
秋雨渐凉北风疾,一草一木总无情。
今夜凭栏萧瑟处,明朝入主白玉京。
——十月四日风雨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