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曜大口将口中的食物吞了下去:“吃完了吃完了。来嘛来嘛。”
“刚吃饱不能练武,老是胃不舒服,还这么折腾,今天给母亲请安了吗?”
生龙活虎的少年一听这话,一下蔫了下去,沉默了起来。
“她是你母亲,历经千辛将你带到这世上,你怎么连请安都要我说?”苏濯放低了语气,温柔劝道。
苏曜梗着脖子看他:“可不是我不想去,她也不待见我,我去做什么?”
“哪有当母亲的不愿意看孩子的,罢了,我同你一起去。”苏濯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苏曜磨蹭半天,总于还是在苏濯的威严下站了起来。
“肴升给夫人请安。”
“给母亲请安。”
“起来吧,”扶椅上的妇人侧坐着,如细软无骨的蒲柳,发出温软的声音。一身轻薄的青色软绸下探出一双纤细无骨的手来,皮肤是无力的不健康的雪白,隐隐可见点青紫色的血管,妇人未束发髻,反而像少女一样用一只玉簪将头发斜斜挽起,碎发随意散落耳边,虽是未施粉黛,却透出一丝心如止水的美感来。
“吃了吗,”妇人手撑在桌面上,托着脑袋,虽然妇人面色苍白,眉眼间依旧能看出年轻时的绝色,柳眉弯弯,媚眼如丝,虽然说不如其他世家妇人端庄大气,却也有着小家碧玉独有的温柔贤淑。
苏曜没有回答,苏濯只能开口道:“吃过了,夫人可用过膳了?”
“今日越发热起来了,没什么胃口。”那夫人恹恹的,眉眼一直垂着,竟是连一个眼神都不愿多给下面两个孩子。
苏濯的温润是对所有人的,但面对这心如止水的夫人,这温润就像细丝留不住流水,做什么都是徒劳,苏濯也有些无力,直到苏曜轻轻拉扯苏濯的袖袍。
苏濯像是想到了什么,正准备开口,去被妇人打断:“你们若是没有什么事,就回去吧,我累了。”
苏濯终于见那夫人抬起头来,一双失了灵动的杏眼那么沉沉地望着二人,相对无言。
苏曜瞧见这妇人有气无力的样子,也不想多待,见扯袖子没用,自己行了礼便走了,除了那句请安,竟是没有半句话同自己的母亲说。
“你还留着做什么?”
“夫人,我还有些事同你说。”
妇人听得这话,微微坐直些身子,靠在椅背上:“既是你有事情,下次就别把他带来了,强扭的瓜不甜,何必这样两相为难。”
“今日实在是苏曜自己要来,总归是年纪还小,觉得别扭吧。”
妇人没有说话,只是又将眼神垂了下去,透出一股落寞来。
妇人久久才叹口气:“有什么事,说罢。”
“郁夫人。”苏濯斟酌这开口,却见那妇人猛得抬起头来:“别这样叫我。”
“夫人,苏濯没有冒犯的意思。”苏濯面上难得露出慌张神色,只因看到妇人眼底浓厚的绝望。
仿佛刚才那一下抬头花光了妇人所有的力气,她软软地瘫在椅子上,像被抽掉了所有精气神:“我嫁到苏家这么多年,居然还有人唤我本姓,我只是有些激动,并非有意责怪。”
“那,夫人……”
“要说当年你母亲病逝,有我几分过错,你不愿唤我一声母亲,唤我郁夫人也算敬重,但我毕竟嫁入苏家,你便叫我一声苏夫人吧。”
苏濯站着,有些呆滞,这么多年,终于有人承认母亲的过世自己有过错,这人不是他的父亲,却是这样一个柔如烟柳的女子,郁纡。
玄黄犹能进,我思郁以纡。
郁纡生于江南锦衣制造大家,家中虽为商贾,却是富裕一方,自小郁纡便是锦衣玉食的闺阁小姐。直至十岁那年,家中遭奸人陷害,家破人亡,郁纡被债主掳走,高价卖给了北上的杂耍团。
一夜之间,闺中小姐成了低贱的戏子,一个姑娘一时间那受得了如此苦楚,一下子病倒了,连烧了两日,好在杂耍团的人都是实心眼的,都可怜这孩子,悉心照料。如此,郁纡便同他们北上至京城在这些日子里,郁纡又学了些独舞的本事,由于她身段轻巧,一曲鼓上舞宛若惊鸿,这杂耍名气便越来越大。
杂耍团长没有孩子,见郁纡乖巧懂事,便将她认作女儿带在身边,悉心养着,虽比不上旧时的富贵日子,却也是吃喝不愁从没人敢欺负了去。
杂耍团走走停停两年多一直到了京城,京城富饶,杂耍团便在此定了下来,七年后,团长病故,杂耍团解散,团长临终将她托付给京中好友,便是那望月楼的嬷嬷在望月楼做个清倌,那嬷嬷应了,对郁纡好生照料,也从没叫郁纡做过皮肉生意。
直到遇见苏涣,苏涣对她一见钟情,便对她纠缠不休,派了家丁对她严加监视,不准她再见其他客人。那日她在外摆台比舞,没想到上台之人竟是华安的公主,她一朝落败,心中颇多赞赏,随口夸了几句,却没想那些家丁胆大包天,竟将公主掳回了望月楼,她虽百般劝阻,可这些家丁只想着拿这女子前去请赏,哪里是她一个弱女子拦得住的。
后来望月楼被查,那嬷嬷自身难保,只能将她送给了苏涣,只求苏涣能保她一时平安。
她怎么也没想到,苏涣将她带回苏府时正值苏夫人满月临盆,苏夫人本就体弱,听得苏涣从外面带回一个青楼舞女,气的当场发作,难产一天一夜才将苏濯生下,还没来得及见新生儿一面便断了气。
郁纡一进府便害的当家主母难产而亡,苏老将军震怒,本欲将她逐出苏府,好在苏涣还算有良心,磕头谢罪将郁纡留了下来,却再没来过郁纡屋里。
郁纡终日困在这一方宅子,身边没个知心人,日子久了,竟是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得干净。
直到苏濯五岁被送出苏府前往蓉城求学,苏涣才慢慢来她屋里。只是此时郁纡年华已过,心如死灰,对着谁也再没有过好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