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都没有回答。我在一阵燥热的沉默过后,看见盛小凌,蹲下身去,大声地哭了。我在她的哭声里,手足无措,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劝一个大哭的女孩子,我只是不断重复着一句话,我说,盛小凌,别哭,别哭……
可是哭或不哭,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们仓皇的暗恋,与毕业一样,不管怎样地阻拦,终究还是要在这个夏日的傍晚,寂然地结束。
我是一只寄居蟹。
东北的“二人转”在大街小巷上花枝乱颤地唱着的时候,常常有同学问我:嗨,当当,东北好玩吗?我亦常常带搭不理地回他们一句:那么远的一个破地方,我怎么知道?
我真的是快将东北,甚至自己的父母,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当七岁那年被姑姑强行“押”着坐上离家的火车时,泪眼里的东北,就以两倍的车速,嗖嗖地从我的记忆甚至是生命里剥离了。只有我的东北口音,任我怎么恼怒,都不离不弃地跟随着我,且在我一张口说话的时候,便告诉对方:我是东北人,我的身上流淌着的也是东北人冷硬不屈的血液。
可惜,我不喜欢这样鲜明的印记。我试图像山东的姑姑阿姨们那样,有一口地道的方言。这样在熙来攘往的人群里,我便有水滴融入水般的自在和逍遥。可是,最终,我还是放弃了种种艰难的尝试。任这种十年了还根深蒂固的言语,继续张扬在我的口中。
偶尔父母会打电话来,每每听到那种熟悉又陌生的口音,我便招呼也不打,就把电话递给了姑姑。等待她们彼此诉完了苦,姑姑会隔着堵墙大声地喊我过去。我坐在电脑前,戴着耳机,假装没听见。非得姑姑气咻咻地过来拉我了,才懒洋洋地屐拉着拖鞋,象征性地跟电话那边连样子都想不起的父母“恩啊”上几声,便匆匆将电话挂断了。
小学的时候,母亲打电话叫我“孟当当”,我常常立刻高声地纠正她“我叫赵当当,和姑父一个姓!”上了初中,再打电话,我依然会纠正他们,只是这次又随了姓沈的姨夫。而今呢,读了高中,我又漂回到姑姑家,而且懒地跟父母争辩,随他们在电话里“孟当当、孟当当”地叫个不休。
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岁月的马路上,被一辆辆擦肩而过的汽车吓得跑丢了鞋子。隔着玻璃窗,看到自己那个似乎很幸福的外壳,在暖融融的房子里,大口大口地吃饭,或窝在沙发里,闭着眼睛听歌,那颗被关在门外的心,却是会孤独寂寞得要哭。也会和姑姑家的表哥玩,很霸道地跟他争抢电脑或是遥控器,当着姑姑的面尖刻地挖苦嘲笑他。表哥只比我大半岁,所以并不让着我,反而急了会用“大棒”政策对付我的嚣张。这些,当然是背着姑姑做的。否则,两个人都会遭一顿恶骂。表哥的那些乌烟瘴气的朋友,和我同样也是宿敌。尽管在一个班里,彼此见了却是连正眼看也不看一眼。
不过其中倒是有一个叫杨帆的男生,来姑姑家找表哥玩时,会和沙发角里的我说话;有一次竟还很起劲地讲笑话给我听。笑话的确是很精彩,而我只是很漠然地看了他一眼,便低下头继续看自己的书了。我记得他有黑白分明的眼睛,整整齐齐的牙齿,左边浓密的眉毛里藏着一颗小小的痣,咧嘴笑的时候,痣会跟着生机勃勃地跳上跳下。我还记得他将表哥给他的香瓜掰一半给我。而我,没有接,径自走开了。
这是十三岁之前的记忆。十三岁之后,为了躲避表哥,我自作主张,改报了青岛阿姨家附近的一所初中,且和阿姨家的表妹在一个班。可惜,和表妹间的隔阂亦是鲜明。两个人常常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大动干戈。有一次,当着阿姨的面,表妹尖刻地冲我嚷:有本事别跟着我们姓沈,叫你的孟当当去啊!连父母都不想要你,我都为你羞!我随手拿起桌上一个精致的玻璃茶杯,啪一下砸过去;没砸中,却引来表妹一阵声嘶力竭的尖叫,和姨夫惊恐至极的瞪视。
阿姨终于没有把这事告诉父母。告诉了又有什么办法?再回去,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况且父母的户口本上,子女一栏里,清清爽爽地,只有小弟的名字。我,早已像抹去一个符号一样,很轻易地,就从他们的户口关系里,给抹掉了。
只是考高中的时候,阿姨没声张,又把我送回了姑姑家。这次,没有和表哥一个学校,倒是那个叫杨帆的男生,不偏不倚地,坐在我的左边。
是他先认出了我。说,赵当当,你坐我右边好吗?你成绩好,又耳聪目明,可以很好地帮助我这个后进生呢!我笑:你怎么知道我耳聪目明?他狡黠地一歪头,道:五年级的时候,你表哥赵西一做了什么坏事或说了谁的坏话,回家的时候老是忐忑不安;因为你说隔着肚皮,都能看清他的坏肠子有多长;几百米外,也能听见他在嘀咕某个同学的坏话。
我哗一下笑出了眼泪。这样的小事,他竟是记得如此地深刻和清晰。后来我问杨帆怎么不和表哥报一个学校?他停了片刻,答:闹僵了。我脱口而出:这么铁的关系,说僵就僵了,定是为女孩子。他没接我的话,却是转过头来很仔细地看了看我的眼睛,叹一口气:当当,你还是那样,每个眼神,每句话,都会让人心疼。
我不明白。事实上我一直不明白杨帆究竟有着怎样的个性和生活。我没有去过他家,他亦从没有邀请过我。只模模糊糊地知道,他有个奶奶,常常需要吃很难闻的中药。经过学校旁的药店时,杨帆会顺路抓上一副,捎回家去。几近十年的寄居生活,已让我学会了保守自己的隐私,亦不过问别人的秘密。如此,才会像寄居蟹一样,在别人的壳里,一日日安稳地过下去。
两个人一块回家,会海阔天空地聊,除了彼此的家庭。而后,在一个十字路口,道了再见,他向左拐,我向右拐。知道他和表哥成了冤家,便也不强求邀请他去玩。不过有一次在十字路口处,我拦住了杨帆:去我那儿玩吧,今天周末,可以上网冲浪。杨帆听了慌慌地摇头。我却执拗地拉起他就走。我说:你那么怕我表哥干什么?况且,今天他们一家人去逛街了,你根本就碰不上他的面。身后的杨帆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大踏步地跟着我向前走开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起初我和杨帆轮流在一个网站里跟一群侃客们胡吹瞎扯,直把他们骗得以为遇到了武林高手。后来我们又在google上搜自己的名字玩。杨帆刚刚输入一个“赵”字,我便啪一下按了删除键,自己拿过键盘来,啪啪啪输入“孟当当”三个字。杨帆很惊讶地看了我一眼。我没吱声,过了好大一会,才看着屏幕慢慢地说:我想好了,一年后,考东北大学。不管,不管他们喜不喜欢。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听到楼道里有熟悉的叫嚷声。是表哥他们回来了。杨帆显然也听了出来。他立马紧张地站了起来,低声求我:当当,帮忙把我藏在你房间里,然后你想法把他们支到阳台上去,我再偷偷溜走,好吗?我有些失望,嘴里便直直地讽刺出来:没想到你这么胆小,以后有难,怕是也靠不上你这个朋友!杨帆的脸登地红了。可那种眼神里的哀求,还是让我的心倏地一软。关了房门,耍了个调虎离山计,便听见猫一般轻微的脚步声,在楼道里慢慢地消失了。我的心,也随之愈飘愈远,像是突然之间,失了根基。
再见到杨帆,便有些冷漠,冷漠中甚至有一丝丝的不屑。放学的时候,都躲了他,自己一个人走。有好几次,被杨帆拦住了,我都是看也不看他,轻轻一侧身,或是转身,走开了。
这样的冷战,持续了有半年的时间,直到高二读完时的暑假,杨帆突然地转了学,又托人捎给我一封信。
信是隔了好几天,一个雨夜,睡不着,扭开台灯,漫不经心地看的。却是只看了几句,心,便微微地痛起来。
当当:
一直很矛盾,不知道该怎样才可以得到你的原谅。不说实话吗?你会伤心。说实话吗?又怕你的心会比我更痛。想起你说不管父母喜不喜欢,你都会报东北大学,才明白,其实你和我一样,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哪怕,哪怕它有些残缺,或是需要我们为之付出很多的眼泪和汗水。
而且我想,我们应该足够地成熟,可以接受现实中一些不得不需要我们坚强去面对的东西。就像你的家庭。还有,我的家庭。
我和你表哥之所以弄僵,的确如你所言,是为了一个女孩子。那个女孩,是你。初三那年,知道你又要转学回来,赵西说怕你还是像以前那样任性、张扬,要压压你的威风,让我把你的身世告诉你。我不从,觉得他实在是有些“小人”,一冲动打了他一巴掌。赵西便说,要么我把真相告诉你,要么两人恩断义绝,我永远别再踏入他家的家门。我无奈,又劝不动他,只好与他报了不同的学校,且不再搭理……
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就像我,从小父母离异,各自成家,我与奶奶相依为命。而今,终于答应了母亲的请求,搬到她的家里去生活……而你,当当,也只不过是父母太想要一个孩子,才在孤儿院里,把你抱了来。他们终究,还是爱你的。否则,怎么这么多年,还一次次地给你汇钱,寄衣服、书本,打电话,又送你来这儿读书?
终于泣不成声,一个人在暗夜里,捂在被子里,大哭。
只是杨帆知道没有家的孤寂和疏离,肯为了我小小的心不再伤痕累累,将一个秘密保守了这么多年。可是,他不知道,其实,我早已什么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