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蓝尤其喜欢的是三叶草,在地上密实安静地生长着,只有等到初夏,才开始在那叶下,羞涩地绽出一朵朵的小花。若蓝总觉得它们像是隐秘的心事,藏在少女的心里,只有风吹的时候,才现出白色娇羞的花朵。
每每站在一旁,看得长了,若蓝便感觉自己化成其中的一朵,隐在万叶丛中,悄无声息地看着那些从身旁走过的人。这样的隐匿,让她变得安静淡然,再不必因为外人的关注,而慌乱无依。
其实除了寒沐,并没有多少人,会注意到她。老师们只知道她是一个新转来的学生,学号是66,成绩如她的人,丝毫不引人注目。即便是班主任,对她的了解,也只限于这些。周围的同学,都各自有了自己的群体,没有必要为了这样一个毫不出众的女孩,打破原有的和谐。
而男生们在最初好奇的观望之后,发现她并没有什么可以拿来做话题的新闻,便自动转移了视线。这样的冷落,若蓝却是喜欢的,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张扬的女孩,别人只消淡漠的一瞥,便足已让她的心底,泛起涟漪,所以能够像从前一样,做一株平凡的三叶草,倒恰恰是她在转学后,最渴盼的状态。
但寒沐的关心,还是让她有种无所适从的慌张。她记得刚刚转学来的时候,老师指着班里的三个空位,让她挑选。她还没有想好,一旁的寒沐便站起来,笑道:老师,就让若蓝做我的同桌吧。周围男生都在他的热情里坏笑,寒沐却并不搭理他们的嘻笑,照例带了问询和关心,静静等待若蓝的答复。
而若蓝,平生第一次,鼓足了勇气,在外人的关注里,将书包放在寒沐的一旁。她听见书包轻轻接触到桌面的瞬间,有人在背后起哄。但她还是红了脸,低声对寒沐说了声谢谢。
这样的尴尬,不过是几天,便消失得了无痕迹。
再没有人来关注若蓝这样一个衣着素朴神情安静的女孩,而这,正是若蓝最想要的。她就这样,在这个校园里,扎下根来。她喜欢在清晨早起半个小时,拿了书,在水杉林的石凳上,不出声地读。
如果是周末,没有人过来打扰,她还会快乐地背上一首宋词。偶尔,她会遇到寒沐,他们的视线,在夏日清晨的阳光里,清爽相遇,彼此并不说什么,但若蓝,还是在那一刻,微微红了脸。
寒沐的成绩,算不上太好,但他还是因为温和的脾性,和一手帅气的钢笔字,赢得了一些女孩子的青睐。而汪晓菡,便是那缤纷的花儿里,最高傲的一朵。她是班里的文娱委员,时常会找寒沐帮忙办壁报。不管每次如何地忙,寒沐都会欣然答应下来。有时候他还会在课上,偷偷地翻找资料。
若蓝向来是个尊敬老师的学生,但她还是会在老师看过来的时候,随手在纸条上画个正襟危坐的小人,传给寒沐。寒沐从没有对若蓝说过谢谢,但他有自己的方式,譬如在课间去买饮料喝的时候,顺手将一块巧克力给她捎回来,而且每次都说是人家给的赠品;譬如知道若蓝喜欢某本杂志,最新的一期来的时候,他必定会第一个买了来,借给她看;譬如每次小考结束的时候,如果若蓝考得不好,他总会千方百计地讲笑话,直讲到若蓝的感伤云一样散去为止。
这样小小的关心,若蓝却是将它们像贝壳一样,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除了父母,再没有人,能像寒沐这样,呵护着她的敏感和自尊。尽管她在寒沐面前,从没有主动敞开过自己,但他还是明白她不肯示人的卑微,明白她朴素洁白的花儿内里,也有着不可忽视的清香。
可有些人,还是误解了他们。譬如,汪晓菡。
一切都来得很是突然。
那日汪晓菡又来找寒沐帮忙,无意中提及绘画的同学病了,找不到合适的人来做。寒沐脱口而出:让若蓝做吧。汪晓菡怀疑地看了一眼安心做功课的若蓝,没说话,但眼中的轻视,还是看得清晰。
而寒沐,就在这时,将一沓厚厚的纸条拿了出来。若蓝看着汪晓菡漫不经心地翻着那些纸条,神色,在哗哗的响声里,终于像那纸上的某个小人,僵硬住了。汪晓菡并没有将那些栩栩如生的漫画看完,便讽刺道:收集了不少啊,足够办画展了呢。若蓝本想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到阳台上看风景,可还没有站起来,眼泪,便哗一下涌出来。
那天晚自习后,若蓝在长长的走廊上,有好几次,都感觉支撑不下去了。有几个男生,正朝她指指点点,其中一个,在她走过时,故意嘻笑说道,看,漫画公主来了呢。教室里也有人在窃窃私语,若蓝隐约地听见有一个女生,正反复地说着她与寒沐的名字。她的心,终于被一种剧烈的疼痛,笼罩住了。
没有人能够真正明白,三个人之间,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事情;但流言,还是像春天的柳絮,肆无忌惮地充溢了每一寸空间。甚至有人很八卦地关注起若蓝的出身,且最终调查出,若蓝的妈妈,在市场上卖菜,她的爸爸,则是槐阴路上的环卫工人。若蓝一直想要尽力掩饰的一切,就这样因了寒沐的一个收藏,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有许多次,遇到寒沐充满了歉意的视线,若蓝都不知为什么,一低头躲了开去。她知道寒沐想要说些什么,但她也知道,无论说什么,都已经没有用了,她唯一渴求的东西,早已在流言里,破碎掉了。
一直到暑假来临,若蓝都没有主动地给寒沐说过一句话。
寒沐也似乎为了守护一种什么东西,刻意地与若蓝保持着距离。甚至两个人在路上碰到了,都会将视线游移开,假装没有看见,默默走开去。即便是在英文课上,老师让同桌之间合作编写一个对话,也常常是某个人,写好了,再抄一份给另外一个。
汪晓菡依然来找寒沐,原本从没有注意过若蓝的她,每次在临走时,都会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骄傲地瞥一眼若蓝。这样的一瞥,深深地刺痛着若蓝,但她还是在寒沐歉疚的视线里,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暑假过后,学校就要分文理班了。若蓝知道寒沐与自己一样,是喜欢文科的,也就是说,如果没有什么意外,此后的两年里,他们将依然是同班同学。可这一场席卷来的流言蜚语,却让若蓝在填报志愿的时候,犹豫了许久。她很想问问寒沐,是否依然会报文科,她也很想问问那个隐忍了许久的自己,是否会迎着风言风语,旁若无人地走自己的路。她会记住寒沐给过她的每一点温暖,可她也无法忘记那些至今都无法愈合的伤痕。
若蓝最终在志愿表上,郑重选择了文科。将表格交上去之后,远离流言的暑假便开始了。若蓝很少像以前那样,为了找一个安静的学习环境,即便是暑假,也背了书包去学校。妈妈问起,她只含糊说想待在家里。她以为这样躲在家里,就能够逃避学校带给自己的阴影,可一个星期后,她才发现错了。
那日她下楼去帮妈妈买调味品,走到拐角处,看见几个男生骑着车子飞奔过来,骑到她身边的时候,车子当然刹不住了。手中的东西,被撞出去老远,幸亏人没有受伤,几个肇事者只吐一下舌头,丢下句对不起,便推了车子就走。若蓝听见其中一个得意炫耀道:知道么,这就是寒沐喜欢的那个丑小鸭,上学期全校娱乐新闻的头条人物呢。若蓝原本是弯腰去捡拾东西的,可是眼泪,却在蹲下身去的那一刻,哗地流了满脸。
暑假快要结束的某个傍晚,妈妈将一封信递给了若蓝。她一口气跑到校园的水杉林里,这才小心地将信打开来。信,是寒沐写来的,那样明朗俊逸的字体,她只看一眼,便猜得出。
寒沐在信里,说,若蓝,我知道有些事情,一旦发生,便再也无法阻止,有些伤害,一旦刻下,也真的是无法消除;可我还是想要努力,将曾给你带来的伤痕,一点点地祛除,哪怕,你再也不肯将我原谅。不管结果会是怎样,我想我都会记得你给过我的那份情谊,它们在我心里,犹如你画下的漫画,除非人为地毁掉,再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将它们带走……若蓝,我依然报了文科,因为,我始终坚信一份真纯的友情,即便是有人故意地给它洒上墨汁,可它还是会如往昔一样,芳香无比……
夏日的风,正携了花香,徐徐地吹过来,路灯,在夜幕里,愈加地亮了。若蓝抬头,看见一弯皎洁的月亮,已经升上夜空,几粒星子,明珠一样远远近近地散落着,若蓝知道,此刻的三叶草,正在柔软的梦中。明晨醒来,它们依然是她,最眷恋的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