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中一日,山外十年。
忘忧的日子总是去得极快,四季轮回更迭,日月反复,拉拉扯扯间,月西楼已出落成一位颇为标致的少女。
与寻常柔弱女子不同,如今的月西楼生得剑眉星目,英气照人。但也并非孔武无端的粗使女子,媚与刚在她身上得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一双纤纤玉手操琴时能拨出袅袅仙音,持剑时又能引得风动,招式伶俐,不输男子。
十年前,月西楼以琴宗弟子的身份拜入锦乐门,十年后,她是继季云帆之后唯一一位琴剑双修的弟子,技压全门。
十年,说来冗长,却也短暂。
季师哥过了十年,脸上徐徐出现肉眼可见的衰老,相比十年前的季云帆,如今的他,更加成熟稳重。
苏念过了十年,摇身一变成了端庄少年。只是心性依旧和十年前一样,嬉皮笑脸,少有正经。
淮川、舒礼过了十年,木讷踏实的性子没怎么变化。相比天赋过人的月西楼,他们二人自知才疏学浅。十年以来,二人双双日夜苦练,虽说还是比不上同入门的师妹,但也足以名列门中英才之列。
暮沉舟过了十年,还和以前一样年轻。而立变不惑,外表却形同弱冠男子。彷如无情岁月都格外疼爱他的公子容颜,驻颜长春,一如往昔。
这平静的十年,流失得太快。月西楼时常攀上伯牙峰口,感念这茫茫逝去的十年。
到现在她仍然清晰记得,十年前的月夜,五岁的自己屈身米柜,是暮掌门投来一片期许,从而辗转昆仑,师从锦乐。
月西楼没有忘记灭门之痛,那痛如风刀霜剑,十年来每分每秒都在宰割自己。
月西楼也没有忘记,推倒杀害自己全家的禁军门,它是一个多么漫长且艰难的过程。摆在自己面前的不是手起刀落那样简单的复仇,月西楼能敏感地察觉到,灭门的背后远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复杂。
而如今,月西楼也算武艺初成。虽放眼江湖依然寂寂无名,但以她的天赋与实力,声名远扬绝非难事。
一想到这里,月西楼心中才会平静些许。
十年了,这笔不了了之的烂账,是时候添上一笔合理的了断。
且说这一日,月西楼再一次伫立于伯牙峰山口引万千思绪,正想着,忽而闻得门中弟子来报,暮掌门急召。
月西楼不敢多想,随同弟子一同火速返往谷中。进门时只见掌门与季大哥、苏念等人齐齐汇集在正堂,西楼心中一颤,似有不祥。
“月牙儿,你且来。”暮沉舟徐徐开口,难掩一脸清容:“你可知为师召你前来,所为何事?”
月西楼坦然道,“弟子不知。”
暮沉舟面露难色,迟疑道:“按照惯例,十五年一届的八门论武开战在即。在众年轻弟子中,云帆、淮川、舒礼、苏念与你,皆为不可多得的习武英才。只是......”
“只是遵从往年旧俗,我锦乐门因弟子数稀薄,故而此次只分派到四个出战名额。”
“弟子愿主动让位。”一旁的季云帆头也没抬,语气恳切。
“也罢。”暮沉舟淡淡道:“你们五人无须谁来让位,我想了一妙儿宗,干脆让你们五人比试一番,也好让为师看看,过去十年你们到底学了些什么。”
“弟子遵命。”
“只是为师再多说一、几句,八门论武乃当今武林第一盛事。届时将汇集当今八大门派所有精英弟子前来,无论你们五人中最后是哪四个人前去参战,都务必切记,莫与禁军门多有牵扯。这八门论武表面上是切磋技艺,实则也是各门借由互探虚实。”
“绝情慈悯,锦乐疏清,玄宗无垢,千机莫测,禁军骁勇,天麓高华,帝江刚猛,灵虚姽婳。天下八门,武学各异,为师希望你们拼尽全力,却也要时刻保护好自己。”
月西楼只觉得胸中一热,与其他师兄齐声道,“弟子定万死不辞。”
话末,众人退下。月西楼后脚刚走出堂门,苏念便风风火火地追了上来。
“师妹!我给你看个好东西!”眼前的苏念一如从前那般贪玩,言语中满是宠溺。
“师妹你看!”
月西楼不耐烦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苏念的掌中不知从何时多出一包蜜果。
苏念笑道:“师兄见你近日总是闷闷不乐,特意向舒礼他们搜刮来的蜜果,怎么样,说一句师哥你真帅,我就把这果子赏你。”
月西楼心中正为论武选拔之事烦闷,见苏念一脸笑意,也不好发作,于是摆手道:“你还是把它还回去吧,我不想吃甜食。”
见此法无用,苏念又生一计。他变戏法似的变出一串糖葫芦来,只道,“那这个呢?”
月西楼本来实在没有什么心情与苏念嬉闹,然而见到这糖葫芦,使她想起十年前二人初见时,他也是用这糖葫芦打消了自己对新环境的恐惧。
那时候虽然只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可苏师兄与生俱来的亲和,这么多年从来就没有消减。
见状,月西楼便也打消了推托的念头。她一把接过苏师兄的糖葫芦,与他一同坐在一处台阶上闲聊。
“其实,师妹.....”苏念收起笑容,突然惆怅:“我想好了,此次门中选拔,我打算放弃机会,让你们四人参加。”
月西楼一边啃着糖葫芦,一边问道:“放弃?你如何放弃?”
苏念道:“放弃还不简单,想赢你们或许对我来说有点难,可是想输给你们,难道还不简单吗?”
“可是以我对你的了解,你若是想赢淮川与舒礼,并非难事。”
“那就不必了,论武不论武的对我来说不重要。”苏念看着月西楼,眸底划过一丝淡淡的温情:“你要这么想,起码我退出了,你肯定就算保送了。”
听闻此话,月西楼不由得放下手中的糖葫芦串。
细细想来,苏师兄这十年以来对自己的好她不是没有察觉,只是现下,月西楼实在不想谈论什么私情。
“咦,你看,这糖葫芦串上居然有一根头发。”月西楼赶忙撇开话题,眼神闪躲。苏念见状亦并未深究,他也不是傻子,自然明白月西楼心中所想。
雄鹰怎会看上平凡的孤鹫,何况自己是那么那么的平凡。
苏念很快恢复了往日活泼的样子,论武选拔被暮掌门定在三日之后。这三日内,他照旧每天练完功来找月西楼一同分享碎嘴,月西楼也不知道他的袖子里到底藏了多少糖果蜜饯,仿佛苏师兄的袖袋是一个取之不尽的宝库,里面的东西永远也吃不完。
三日后,论武初试。
虽只是锦乐门自己门中的选拔,却也实打实召集了所有弟子相聚伯牙峰顶。暮沉舟初拟,本次选拔为末尾淘汰制,月西楼等五人齐齐被安排在只有方寸大小的望月台上,别说施展身手,便是让五人站稳脚跟都十分艰难。
而最先一个摔落在地的人将面临淘汰,其余四人获得八门论武的最终资格。
这初试看似简单,实则并不容易应付。月西楼看着那险峻的望月台暗自思忖道:若是单凭蛮力去挤,恐怕五人都会一同摔下。暮叔叔这一层选拔,既是考验我等实力,也在考验我等协调合作的能力。
思量到这一点,再破解这初试对月西楼来说小菜一碟。且看身旁的季师哥与苏师哥,二人都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而淮川、舒礼神情安然,看不出什么波澜。
须臾,五弟子齐身飞上望月台。那石台面积促狭,实在容不下五人都站落其中。倒是季云帆眼疾,落脚高台时便一个蜻蜓点水,脚尖轻轻一触石面,腾空飞起,为其他师弟师妹腾出短暂的落脚之地。
月西楼何尝不知季云帆的良苦用心,见季大哥快要落回到石台上时,同样一个旋身飞起,主动让出那窄小的落足空隙。
见二人如此,苏念、淮川、舒礼三人便都纷纷猜到了暮掌门的心思。初试是小,弟子连心是大。暮掌门或许从一开始就清楚,锦乐门弟子不会是八门论武中武功最高强的存在,正因如此,并肩协同才显得格外重要。
很快,月西楼在空中凝滞了一两秒后也要即将落地。月西楼见台上四人似乎没有让位的准备,目光不由自主看向苏念。说时迟那时快,苏念后脚奋力一蹬,翩然跃起,待到自己与月西楼同样高度时,轻轻一掌,将师妹推回到了望月石台上。
苏念早就想好了,此番论武初试,他主动认输,确保月西楼晋级八门论武。
任由自己下落的瞬间,苏念感觉十分畅快,他徐徐闭上双眼,不敢去看月西楼此刻的表情。
然而一切并未如苏念所愿,就在他离摔倒在地仅相之毫厘的关键时刻,苏念突然感觉到一股强劲的内力正将自己的身躯往石台上吸。未待他睁眼细看,却见季师哥一然决然,旋身而下,任由自己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一时,众弟子哗然。暮沉舟微微侧目,察觉到周身的不安。
从旁弟子见掌门面露疑色,轻声道,“是季师兄,季师兄输了......”
一同错愕的不止有旁观的锦乐门弟子,石台上的月西楼等人同样觉得不可思议。尤其是苏念,遵着常理,就算是月西楼输,都不会是季师兄输。他武功高强,门中人尽皆知,此番落败,想必也是故意为之。
只是让苏念想不明白的是,季师兄这又是为何?能够代表锦乐门参与八门论武是所有弟子梦寐以求的事情,如此难得的机遇,季师兄为何就这样轻易放弃?
旁人很快消去对季云帆的扼腕嗟叹,转而为留在高台上的四人雀跃欢呼。台下的暮沉舟倒是一副风云不惊的样子,其实他早就猜到,季云帆会主动让位。
这个结果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却在季云帆自己与暮沉舟的意料之中。
季云帆捂着伤口,一瘸一拐地暂离那片吵闹的人群。他独自躲在一片怪石后面,揭开了手上的护腕。
许是刚刚摔得太过用力,季云帆此时的腕处竟多出好几块擦伤。
他咬住衣角,预备自行上些先前准备好的止血草药。只是还没等他从痛劲中分出神来,背后忽而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季云帆回头一看,竟是杵着盲杖的暮掌门。当下便觉得有些难言的歉疚,作为锦乐门备受期许的首席大弟子,季云帆在论武初试中竟这样轻易败下阵来。旁人也就算了,他觉得自己对不起暮掌门苦心孤诣的栽培。虽然他也知道掌门明白他的用意,但归根结底,是自己潜藏了一段私心。
“八门论武时,我自会寻个由头让你见他,你不必再偷偷摸摸,搞得自己这样狼狈。”暮沉舟眉头微蹙,终究不忍,接而柔声道:“他还好吗?”
“谢掌门关心,他一切都好。”
季云帆一手微微行了行礼,另一手不由自主攀上腰间的山茶花串,面色惨淡。
暮沉舟道,“你早就知道,八门论武时,各大门派中仅留有少量弟子看守。你就可以偷偷去见他了,是不是?”
“掌门英明,弟子知错。”
“没有什么错不错的。”暮沉舟长吁一口气,沉静自持道:“你我于情,都只是一介困顿其中的傀儡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