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缥缈之中,影影绰绰,能看见寥寥云烟笼罩的宫殿,及近一些,便见宫殿飞檐上,一只凤凰展翅欲飞,几排朱雀白鹭紧随其后,环绕琼楼金阙,所到之处,留下一片霓虹,引得在场仙人们频频称赞。
度厄星君踏云而入,自那一行白鹭前落下。
他这一落,谈笑的仙人们不由回首,皆是一惊,云霄大殿上霎时鸦雀无声。
而更让他们无语的,是他身边跟着的那个妖邪。
山鬼阿湮,前些时日血洗紫禁城,天帝知晓她未转世,亦知晓她在人间恶行,勃然大怒,正欲派人捉拿。
这个光景,他竟然敢将她带来?
与他交好的接引仙君忍不住上前,不好明示,只暗道:“未经天帝允许,你怎能擅自离开地府,还嫌自己所受责罚不够吗?”
“正是因为受够了责罚,才来请罪。”度厄星君道。
“什么,你不是来示威的?”
“示威?”度厄仙君一愣:“我敢跟天帝示威,我吃豹子胆了?”
“那……她是被你抓上来的?”接引仙君看着他旁边那怯怯弱弱的身影,有些糊涂,试问仙界谁不知道,这位仙君当年是宁愿永困地府受尽蚀骨之痛,也要护着那山鬼。
这才几百年过去,他就转了心性,亲自把人抓上来了?
如果是真的,那只能说,仙君如今实属薄情了。
既然早知会薄情,当初何必深情呢?
但是仙界本就不许有情,他既然开窍,一众仙人自是大为赞赏,说话间都围了过来,附和道:“你早能如此想,不就少受了那些委屈么,仙界有什么不好,千年万年永远不变,我们自可以看尽人世间的更迭,何必非要去体验一番?”
纷纭之外,顶着君离面容的许轻蝉,自侧面看着度厄星君,他被围在众多仙人之中,点着头,却没有笑意。
她想起君离说过,山中千万年,不及人间一天,只有真正踏入红尘方能知晓。
她不知道度厄星君是否想起了同样的话。
众仙议论中,有人报天帝到了。
云霄大殿上立时恢复沉寂,众仙拱手行礼迎接天帝。
许轻蝉暗暗抬头,但见一人身姿缥缈,缓落至大殿之上的宝座,离的太远,加上这仙家宫殿总有烟雾缭绕,她看不清天帝面容,唯听他落座之后,轻声一哼,声音不怒自威,似环绕在大殿各处。
瞥见度厄星君,天帝略有惊叹:“你当真想通了?”
“千真万确!”
“那……”天帝的语气微缓:“山鬼违逆天意,恶行满贯,八百年前就该在雷霆之下魂飞魄散,如今她更是变本加厉,必不能再饶恕。”
度厄星君略侧目,望了一眼许轻蝉。
许轻蝉正好也抬头看他,毫不迟疑的向他点点头。
他转向天帝,回禀:“但凭天帝处置。”
“好,那将她带下去吧。”天帝手一挥,立刻有天兵上前,抓起许轻蝉就走。
度厄星君微微闭眼。
没走多远,忽听天帝道:“等一下。”
天兵们立马站住。
“她是不是山鬼,先验一下。”
度厄星君闻言一抬头:“天帝您信不过小仙?”
“非是信不过,总要谨慎一点好。”天帝的语气慵懒:“你既已对她无意,又何必多加干涉?”
他上前一揖:“小仙今日前来请罪,就是为了表露诚心,一路来的极其忐忑,唯恐您不肯原谅小仙,此下看来,您并不接受小仙的诚心忏悔,才会有所怀疑吧?小仙觉得……十分难过。”
“你诚心请罪,可以既往不咎,山鬼已经带来了,她就再与你无关,休要多言。”
最后一句硬生生将他的话挡了回去,他只好退后不再言语,看着许轻蝉被拉着往外走,不由皱眉。
眼见那身影即将消失在视线,他不放心,又硬着头皮道:“敢问天帝要如何验身?”
“嗯?”对方的语气已有不满:“我不是说过,她与你无关了吗?”
“她是与小仙无关,但好歹是相识,仙人应当绝情,却不能断义,我今日做不到对她视而不见,才是常理,也是有义之举。”
他言辞恳切,天帝沉默了片刻,松了口:“那山鬼是天地孕育而生,无真正形体,若验正身,自然是看灵体。”
他松了一口气:“小仙明白了。”
说着,暗暗回头,又朝许轻蝉看去。
只看灵体的话,他早已经有所防备。
许轻蝉本是人偶幻化,外是人皮,改头换面很容易,当然,他想找任何一个人变化成君离的模样都可以做到。然而只要是人,或者妖,都会有气息露出,唯独这许轻蝉,她的形体不是修炼出来的,她没有妖气,也没有人形,是最佳的选择。
而且,她心甘情愿替君离受死。
思揣间,天兵已经来报:“启禀天帝,她没有灵体。”
“山鬼是气运所化,的确没有灵体。”天帝旁边的小仙暗暗道。
天帝点头:“好,这回带下去吧。”
度厄星君手上一松,稳了心。
“对了,世上妖邪万千,没有灵体的或有不少啊。”天帝又道。
他再次握紧手,还没说话,接引仙君上前一步,朗声道:“启禀天帝,没有灵体的妖邪的确不少,但没有灵体,又是如此形貌,还与度厄星君是旧识的,可并不多啊!”
“你说的……有道理,带下去吧。”天帝终于让许轻蝉离去。
度厄星君投来感激的目光,刚要道谢,忽然殿外传来叱咤的惊雷,骇的他手一抖,不禁向前方看去。
没有听到惨叫声,也许她在忍着,也许,是根本来不及。
他紧蹙眉,默默的摇摇头。
第二道惊雷炸起,伴随着闪电,他的眼前赫然一道光亮,照的刺眼,莫名的疼。
他转了身不再去看,等了许久,没听见那最后一道。
第三道雷击应当用不着了。
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众仙齐齐转身,向天帝行礼:“妖邪已除,天帝圣明。”
天帝轻摆手:“仙界多年安定,此事已了,望以后再莫生事端。”
说完,看向度厄星君:“山鬼之事,权做你将功抵罪,所犯之事既往不咎,现恢复你仙界司职,继续掌管人间爵禄,即刻去天枢宫就任吧。”
他行了一礼,只觉心中沉闷无比,他此番前来,本也不是为了恢复原职,面上并没有欣喜之色。
略迟疑,想起还有一桩事未了,上前一步道:“天帝,地府有个小鬼差,他……”
“谈及地府,我倒是忘记问,你是怎么出来的?”话被天帝打断。
他本也是要解释此事,于是继续道:“是一位鬼差……”
“罢了罢了,反正你已来请罪,如何出来的也不甚要紧,下去吧。”天帝再次打断。
听天帝此话,大概是不会追究宋沉,他顿了顿,觉得没必要往下讲,只好慢慢往天枢宫去。
脚踏浮云,数百年未见的宫邸近在眼前。
如果到此结束,未尝不是好事。
君离在人间有谢无衣相伴,他重返仙界从此再不过问人间事,也打算将这一段记忆存入过往永不回忆。
至于宋沉,他当日想必是为情所伤吧,那就好好在地府呆着,不要再去人间,过个千万年,有些事情总能想的通。
只是这条路上还有许多离去的人,他们本不该离去,但为了成全人间那一场情爱,被迫卷入红尘是非中,也许他们是心甘情愿,但这依旧是他们的劫难。
有相聚,也有分离,有人相守,也有人寂寞,好在,总算能尘埃落定。
度厄星君深深一叹,一切的错,都源于八百年前的惊鸿一面,他是罪魁祸首。
唯愿往后风平浪静。
然而世事难料。
还没到天枢宫,忽听有声音道,地府来人了。
他对地府二字极其敏感,连忙拉住那仙君:“何人来了?”
“阎王亲自来诉职,并携带了一个鬼差,说要来请罪。”
他一惊,忙不迭的又往云霄大殿折返。
大殿上,天帝的语气更加慵懒:“今儿是请罪日吗?”
阎王不明就里,只低着头道:“地府看管不利,叫这鬼差将度厄星君私自放了出去,如今仙君不见踪影,属下不敢隐瞒,特来领罚。”
“你确定不见踪影……”天帝皱眉,他在说什么?
阎王没看他的神情,自顾自的说着,又抬手在眼前一拂,白色烟雾团中,宋沉正紧闭双眼躺在其中。
“这就是那胆大妄为的鬼差,属下与他全凭天帝处置,但还请不要为难地府。”
团雾之中,宋沉气息奄奄,地府寒境是极冷的地方,他的伤口总也好不了,身体也每况愈下,阎王本没打算过来请罪,他还在大肆寻找度厄星君下落,但宋沉眼看着快不行了,错是他犯的,他死了地府有口莫辩。
于是只好赶紧将他带上来,趁着罪人还没死,先认罪。
天帝往那团雾中看了看,伸手一点,雾气散尽,宋沉落了下来,伏在地上咳嗽了两声。
“原来度厄星君是你偷偷放出来的?”天帝开口,言语中已是不悦。
虽然一开始没追问度厄星君如何离开地府,但见他态度诚恳,还将山鬼亲自抓上来,他自然的认为是他心有悔意,自己请离,也认为是仙界终于感化了他。
但,如果是被私自放出来的,这性质就不一样了,虽然他依旧是带着山鬼来了,可从本质上说,他是出来后见到山鬼酿下大错才幡然醒悟,而不是因为自己早有顿悟。
结果虽然一样,但出发点完全不一样,天帝暗暗脑补了一圈,又听身边小仙说度厄星君正往这边赶,更印证他的猜想,不悦愈加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