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季桑榆的两难,轻云公主应当是知晓的,但她不能说话,也不做任何表态,只等他的答案。
然而季桑榆从来没有和她商议,他已经习惯了掌管着她的一切,即便是生死关头,他依旧觉得,这些事情应该由他决定。
后来,他决定,将轻云公主交出去。
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内心里除了一些空荡,没太大的波澜,那个女孩本身就是无比沉静的存在,她的情感里没有波澜起伏,他觉得自己对她如此,也不会引起她什么大的反应。
当皇帝带人来抓的时候,他坐在正厅里,穿着整整齐齐的朝服,告诉自己是当朝的臣子。
“前朝公主,抓回来了必要祭天。”
“如何祭天?”
“挖五脏六腑,掏心肺,只留皮囊,置于烈日之下。”
两个官兵在抓捕的闲暇之时聊着天,季桑榆正襟危坐,这番话冒进他的耳朵,他的身形不由自主的抖了一下,握住官服的襟角,握了半晌,恢复了平静。
他镇定的看着官兵们来来回回,不过一个说不出话的女子,抓捕起来其实费不了劲,然而不一会儿,有人来报:“轻云公主逃了!”
他陡然站了起来,这对他的震惊不小,那个安静的,小心翼翼的瘦弱女孩,怎么可能有勇气出逃?
他还震惊的是,本以为他所做的一切那个女孩都会接受,都会服从,即便是要她的命!而此时才发现,原来她不是什么都愿意的,她原来是有自己的思想的。
官兵们追了出去,他还愣愣的坐在原地。
弱小的女孩,就算有心出逃,也没有本领逃得出,没过多久她就被抓回来了,洁白的衣衫被泥土沾染了污垢,苍白的脸上溢出血痕,她的手里只拿了那个人偶,人偶也同样沾满了污垢,可挡不住它的绚烂,那妩媚面容还在笑,不停的笑,映衬着主人愈发狼狈。
公主从季桑榆面前经过,季桑榆鼓足勇气让自己抬起头,正视着她,在心中想好了与她的言语。
“我是当朝臣子,必定要为国鞠躬尽瘁,男子汉大丈夫有取有舍,我这样做是没错的,怪只怪你的身份。”
或者说:“我受北粱王嘱托照顾你十余年,这十几年我保你风雨无忧,已经仁至义尽了,我也有我的生活,你我早晚是要分开的,朝代更迭,这是你的命。”
他想了很多,可是那个女孩经过的时候,眼里依旧波澜不惊,怨恨绝望都没有,让他的话不知道从何说起。
她只是指了指自己手中人偶,比划着对他:“等我祭天的时候,再为我表演一场牵丝戏。”
他一怔,这算什么要求,祭天之时,满朝文武都会去,皇上也在场,你让我当众唱大戏?
耻辱,简直耻辱!
这一生为你学习与精通牵丝戏,都是耻辱!
他摇摇头,而后挺直脊背与她对视,直到目送她离开,依旧将背挺的硬直。
祭天台,注定是血腥的一天,她发不出声音,没有惨叫,季桑榆站在百官之中,与所有官员一样,严肃的注视着祭台,和大家一起,举起手臂,向上天祈福,祭祀完成,低头之余,他看见那个沾满了血的人偶从祭台上滚落下来,落到前排官员的脚边,被那官员嫌弃的踢了一脚。
然后他就看不见那人偶了,究竟被踢到了何处,没人知道。
被挖空的皮囊悬在城墙三天,第三天的时候,下起了大雨,皮囊不见了,许是被雨水冲走,不过也没有人在意。
轻云公主死后,对于季家的府邸,没什么太大的改变,那个女孩往日里只居于一隅,也没什么动静,如今这房间拨给了丞相之女带来的丫鬟住了。
是的,丞相之女嫁入了府邸,而后的季桑榆,当真平步青云,官升的像是上楼梯一样,一步一步接连不断,此年他才刚到三十岁,未来的大好人生路,想来着实美满。
第二年,他们的儿子出生了,又过大半年,妻子再次有孕,皇帝直接下了圣旨,若这是个女儿,就是未来的太子妃。
当年流浪的季桑榆,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如今的风光荣耀。
“既然如此……”时光悠悠转转,又是六百年后。
许轻蝉回头,见说话的是季夫人。
“既然如此,老祖宗为什么后来又抛弃妻子离开了家?”她皱着眉头,说话间,忽然恍然大悟:“是不是你……不,是不是那轻云公主的鬼魂来索命了?”
“被祭天的人,魂魄都入了祭祀台封印,是不会有鬼魂索命的。”谢无衣接过话来。
“是。”许轻蝉点头:“没有鬼魂索命。”
又厉声道:“再说一遍,我不是轻云公主。”
而后回头,盯着那副画,看的出神。
季老爷连忙拱手:“姑娘,我家先祖有交代,这画像不许丢失遗弃,可见先祖对于轻云公主也不是完全没有良知的,他当时那个处境却也很难啊,这么多年过去了,公主不肯原谅吗?”
“你家先祖不许遗弃?”许轻蝉冷笑:“明明是你们的先祖夫人不许。”
季桑榆的结发妻子,丞相之女,在这个故事里没有名与姓,却是个真正的大家闺秀,她对轻云公主的同情与钦佩,以及对季桑榆的扶持和帮助,都使得季桑榆后来的离家变成了不可饶恕的负心。
季桑榆在本该表达爱意的合适时候,将轻云公主狠心的交出去,而后,又在不合适的时候,突然后悔了。
后悔来的猝不及防,仅仅因为有一天,在宫中行走的时候,被个东西绊了一跤,定睛一看,那个曾经色彩斑斓,如今沾满血迹的人偶,赫然出现在脚边。
一瞬间如风云变色,山崩地裂,所有的思绪决堤一般涌出来,那些相伴的静好岁月,历历浮现眼前,那时临别的平淡,在此刻都是刺入心尖的刀,一下一下凌迟。
他先是惶恐的将人偶丢出,而后,又慌忙如珍宝一样抱在怀里,时至此刻,他忽然清明,意识到,自己原来爱她。
这爱一旦说出口,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关于她死,他好像没有太多的印象了,总也想不清楚细节,他唯一在意的,是没有给她表演最后一场牵丝戏。
从那天以后,他再不入家门,一个人偶就是他全部家当,他在人间游走,以表演牵丝戏为生,从晨起到日暮,从壮年到迟暮,一直到衣衫褴褛,白发苍苍,只手中人偶鲜艳如新生。
他走过了许多地方,却没有回过这洛阳城。
他以为自己的余生在为逝去的人诉说,那是没有来得及出口的爱意,他将所有的思念化成了手中轻舞的人偶,可是他忘记了,那逝去的人是被挖了心的,她没有心,他手中的人偶,也没有心。
“姑娘,我家先祖不是后悔了么,他用了自己余下来的几十年光阴偿还了之前犯的错。”季老爷又说。
“是啊,他带着人偶,在人间游走了六十年。”许轻蝉点头,眼里平静如水:“然后,在一个天寒地冻的晚上,他离去了,六十年的光阴,呵呵……”
这一声冷笑,让季老爷一震。
季桑榆在那个冰天雪地的夜晚,蜷缩于一间破庙里,面前的火堆火势渐渐的小了,没有柴火,没有可以点燃的东西,他的目光迷离,行如枯朽。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戴着破帽子的年轻人走了进来,抖落一身风雪,看了看,凑到他的火堆前:“老人家,借个火吧。”
他缓缓抬头:“火要灭了。”
“无妨,比别处缓和。”年轻人坐在他身边,盯着他手中人偶,看了许久,玩笑的说了句:“您这人偶穿的比您都好。”
他听了此话,将人偶举起来,看着那笑容明媚,也许是老眼昏花了,也或许是神智已经不清楚了,他竟然觉得,这个人偶越来越像一个故人。
唯有不同的是,那个故人,喜爱一袭白衣。
“好冷啊。”年轻人又说:“外面都是雪,找不到可以烧火的东西,这时候要是有个木头什么的就好了。”
他握着人偶,彩色的丝绸之下,就是空心的木头。
“老人家,您唱牵丝戏多少年了?”
多少年了,六十年了,不对,以前也唱,为了逗那个故人开心。
“七十年,八十年……不记得了,反正很久了。”
“那您这一辈子都搭在牵丝戏了啊,您不成家吗?”年轻人十分惊讶:“应该是没成家吧,有家的人不会这样游荡的。”说着,又抱着双臂打了个哆嗦:“冷啊冷啊,这火熄灭了之后,咱们估摸着要被冻死在这里了。”
他也觉得十分冷,冷的五脏六腑都像是灌入了凉风,他裹紧了残破的棉衣,顺手将人偶捡起来拥在怀里,谁知道手冻僵了,一下没拿住,人偶掉了出来,他又拿,又掉了。
而后,他的动作停下了,嘴角一弯,忽的大笑起来。
年轻人被吓的往后一躲:“老人家,您怎么了?”
“我这一生,因你而荣耀,也为你而累,这场债,我不还了,不还了!”他忽然起身,边说着,边大笑着,而后,反手一丢,人偶落入火堆中,忽的一下,火苗蹿了起来,他连忙伸出手放在火堆旁,满面都是兴奋:“快来烤火啊,这样就不冷了。”
火苗哔哔啵啵,人偶很快就与火堆融为一体,年轻人坐在一旁,望着那火中的光影,渐渐微眯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