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在凝望的,是他多么喜欢的场景啊。
十六七岁的少女欢欢喜喜地聚在锦官城外,聚在清亮的河边,一人抱一个盆,盆里装着五色锦绣。女孩儿鬓角上沾着早春湿漉漉的雾气,沾着白白、软软的柳絮和浅红的桃花。她们嘻嘻哈哈地提起绸缎一角,将它“哗”地一声抛开,阳光直射下来,飞溅的水珠子成了闪光的五铢钱,整条河呢,也成了一匹再鲜亮不过的绸子,一双双纤巧的手抚摩着它、爱惜着它、捉弄着它,用唧喳的笑声滋养它,令它像小孩子一样活泼泼地流个不停、笑个不停。偶有身骑白马的少年经过,见到这些女孩,就像见到最新鲜的野蔷薇,全都眼神发直、收不回来啦。胆子大的,就用鞭子拍拍马屁股,靠近了,笑着问:
“绸子卖不卖?”
“卖!”少女们一齐回答。
“几个钱?”
“三百一匹。”
“忒贵啦!”少年故意打趣。
“小气鬼!”女孩眼睛瞥一瞥。
“挣钱备嫁妆吗?”少年笑问。
话音刚落,他就被半盆水浇到面孔上,水声里夹杂了铃铛般的轻笑。女孩们一面笑,一面唱:“不嫁千金子,休做深闺思。不许轻薄儿,朝朝恋春池……”萦绕在诸葛亮耳边的歌声、笑声,令他情不自禁地想:所谓国家,这样子就好了。真好……他转面看看蒋琬,蒋琬忙扶着糜威上前。
“丞相……”
糜威刚一弯腰,就觉腰上一阵疼痛,是伤口再度裂开。
“辛苦了。”诸葛亮说,“子正暂且住我府里吧。”
“朱褒他……”
“这是意料中的事,自作孽,不可活。”诸葛亮淡淡说。
“丞相若欲兴兵,威愿为先锋!”糜威高声道。
诸葛亮抬眼望望这个从尘烟和伤痕里逃了生的青年人,赞许地笑笑,声音仍很平淡:“不急。看看吧,看那些人想爬多高。”他顺手将信笺递给蒋琬,吩咐道,“此事才是当务之急,重中之重。”
蒋琬捧过一看,一道火漆下印了“吴王”章,另一道火漆下印着“江陵侯——陆”,拆开丝囊,里面是孙权亲笔,大略为:
“三月将遣张温入蜀结好,其人虽说酸腐,行事自有节度,望孔明好生招待他,也就安慰了孤在远地翘首盼望之心。”
后面还有两句话,却被涂抹掉了,看墨痕,撰写与修改之间至少隔了一个月。蒋琬眉尖一蹙,疑惑地看向诸葛亮。
“是陆逊。”诸葛亮笑道,“孙仲谋将小印放在了西陵营陆伯言处,来往信笺,凡有不恰当的言辞,他可就便删改。江陵侯之受宠信,由此可见一斑。”
就像因为诸葛亮,蜀汉才受到了曹魏、孙吴的更大重视一样,那个稳若磐石的白衣男子,也令诸葛亮对江东更生出尊重与谨慎的心。如果将岁月比作河床,英雄就是流水,没人能占据整个时代,也没人能长盛不衰。上一代的激昂高蹈、铁马金戈如今已沉淀为了谈笑帷幄、冷静不移。“我将掀开另一种生活……”忽然诸葛亮想,一念及此,他唇边又漾起了笑纹,这微笑看入刚从南中逃回来的糜威眼里,真是恍若隔世。
“丞相,”蒋琬问,“迎来送往,要安排哪些人?”
“张温是读书人,让读书人来接待他。”诸葛亮笑道,“请孟光、许慈、杜琼都去。”
“杜微呢?”
“别为难老先生了。”诸葛亮摆摆手加了句,“叫子敕也去。”
“秦宓?”蒋琬皱起眉,“他怕是不肯。”
“他仍欠我五万钱哪。”诸葛亮解颜笑道。当初秦宓下狱,被判宫刑,是诸葛亮拿钱替他赎罪,才得无恙。
“真那么说?”蒋琬苦着脸问。秦宓是何等傲气之人,不提“五万钱”还好,一提,怕是捆都捆他不来。
诸葛亮没回答,只含笑看了蒋琬一眼,意思是随你怎样说,把他劝来即可。“真棘手……”蒋琬正嘀咕,诸葛亮伸了个懒腰,挺身站起,举目看看安静了的河边,看看被夕阳拖得很长、很细的少女们去远的影子,低声说:“一直这样就好了。”他挽住糜威的胳膊又说:“走,陪我去‘客来堂’吃顿饭,你身上有伤,今日不可喝酒。我们边吃边谈,我与令尊交往甚好,你就像我侄子一般。”
“不不,威寸功未建……”糜威没想到诸葛亮竟如此随意。
“哪非要建功才能吃饭?”蒋琬笑了。
“子正平安归来,就是大功一件。”诸葛亮抚着糜威肩膀说,“看到你,是我从南中得到的第一个好消息。”
十日后,糜威在皇帝驾前被授予军司马之职。
吴使张温也来了。
每件事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正如诸葛亮预计:张温见到了如花似锦的成都,见到宝座上坐着个英俊少年:刘禅,他有着温文尔雅的谈吐和君王宽仁的威严;在白玉阶下,靠左面第一个,站着国家的丞相,身着黑红官服的诸葛亮,张温本以为即便在朝里他也是羽扇纶巾的装束,一看之下,才知这个位高权重的男子在皇帝面前仍保持着极度的谦恭,流传在江东的、说诸葛亮蔑视皇权的谎言,就此不攻自破。张温呈上孙权的礼单:夜明珠一百颗、大象五头、珊瑚、翠玉各三箱后,也得到了蜀汉昂贵的回礼:骏马两百匹、蜀锦七百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