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元直有什么事?”
诸葛亮的问话,将徐庶从遐思里拉出来。
“哦。是这样,孙策死了。威风八面的小霸王,居然死在几个下三滥的贼子手里,据说那些人是为了给故主许贡报仇。小霸王一死,江东怕是……”说到这,徐庶停下了,只因他见诸葛亮淡淡的面孔上,并没有什么变化。“诸葛亮?”徐庶疑惑地问。
“我已经知道了此事。”诸葛亮说。
“怎么?”
“家兄在来信里谈及了。”
“诸葛瑾先生吗?”
“正是。”
徐庶对诸葛瑾了解不多,只知道他是极孝顺的一个人,对待后母就像对亲生母亲一样好,父亲死后,诸葛亮姐弟四人被叔父收养,而诸葛瑾说自己是长子,也满十五岁了,不敢再烦劳叔父,他只身带着后母奔赴江东,在水乡安家,娶了个小官吏的女儿做妻子,三年里,接连生下两个儿子。
“依你之见,江东会混乱吗?”徐庶问。
诸葛亮摇摇头:“不,甚至会比孙策在时更好。”
“何以见得?”
“家兄近日出仕了孙权,” 诸葛亮将兄长来信递给徐庶,“他不是个冒失的人,这样做一定有其理由;或许他觉得,在孙权手下更能做出一番成就。”
徐庶没有急于拆看信笺,只问诸葛亮:“你会去江东吗?既然兄长和母亲都在那里。”
所谓“父母在,不远游”,徐庶以为诸葛亮总得思索片刻再回答,不料他立即摆手说:“不了,兄长会照顾好母亲。至于我……”他望望四周更深的夜色,道,“我喜欢隆中,近来更喜欢上耕种和灌溉,我不会离开这里,除非……”
“除非什么?”
诸葛亮微笑着没说话。
除非有个一定要走的理由,有个像龙一样飞腾起来的机会,令漫天风雷为之而动,令整个天下的目光,都凝聚于此——除非那样。诸葛亮雄心勃勃地想,他一面好笑于自己狂妄的决心,一面又觉得他只要跺一跺脚,就能从山顶直飞入幽深的天空,飞入最高处的楼台玉宇,俯望四面八方。这种自信到自大的性格,终诸葛亮一生,从没有改变过。
徐庶将诸葛瑾的信打开了,没看多久,他突然纵声大笑,一边笑,一边去推身边的诸葛铃。铃正拍着小小的均,均一栽一栽地要睡着了,被徐庶这一笑,豁然惊觉,整个人从铃手臂间一跃而起!“看你……”铃嗔了徐庶一句,这个三十多岁、惯以豪爽著称的男子,被铃含怨一瞥,竟至于汗涔涔的,又是受用,又是惭愧。他将信递给铃,指着上面几行字说:
“瞧,在催诸葛亮成亲啊!做母亲的都一样!”
铃瞅了眼,从鼻子里哼出声冷气。
倒是均解释了铃这个淡漠的反应,小孩子笑嘻嘻地腻在铃腿边,说:“铃姐!要快些嫁人才好!二哥说了,等二姐嫁人后,他才去筹措自家的婚事!嘻嘻!嫁给谁呢?铃姐喜欢的是、是……”
没及均说出口,铃一巴掌拍在他腮上,薄怒道:“尽胡说!”她一生气,原本白皙的瓜子脸上,立时泛上绯色,抿得紧紧的嘴唇活像一枚小叶子。斥罢均,铃掠了徐庶一眼,只一掠,马上又落到诸葛亮身上。然而那一掠,却足够使徐庶痴痴地望着,他望着诸葛铃窈窕的影子在月光下,水洗般整洁、干净,没有一处不妥帖,没有一处不惬意。
“铃……”
徐庶才开口,话语便被诸葛亮清朗的声音冲去,诸葛亮说:“看!”人们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黑漆漆的天幕上,除了微黄的月牙外,只有一颗闪闪发亮的星辰,诸葛亮所站的位置,正在这颗星辰之下!
“那是……北辰星啊。”诸葛亮快活地说,“北辰居于中,而众星拱之!原来,只它孤零零的一颗,也能够照亮整个天空。二姐、元直,我得到了!”
“得到什么?”铃抢着问。
“我得到了我的‘字’,二十岁该有的字。父亲为我起名为亮,是预料到接下来的天下,将像黎明前的漆黑,他盼望着他生在日蚀之时的儿子,能像北辰星般,多少照亮一些人、一些地方,一个县也好、一个郡也罢,一州、一国……想必是父亲从没奢望的。父亲没有想的,我倒可以想一想。就叫孔明!”诸葛亮伸出手,在空中一笔一画写下“孔明”二字,“孔明!‘孔’是非常,‘明’是明亮,这个字,也正与‘亮’字相合。元直!”诸葛亮转面徐庶,踌躇满志地说,“你来做个见证!到诸葛亮真能照亮隆中、照亮荆楚之时,你就……就……”
“我就输你两坛十年陈的女儿红!”徐庶大笑。
“好、好!”诸葛亮一把抓过徐庶的手,击掌笑道,“你我共一醉,十年陈的女儿红!”
两个男子爽冽的笑声,被夜风传出去很远,一直传下小山,传入山对面的小草庐里。铃望着他二人,忽然心潮涌动,一面快活,一面激昂,一面却又怅然若失。眼前的二弟,再不是那个懵懂的孩子,再不会捏一把牛角梳,缠着要给自己梳头了,他再不会连声称赞二姐的头发比丝绸更滋润,比夜晚更黑,他的目光,将投入到更深广、更开阔也更沉重的天地,投入比隆中、襄樊更远的地方,只有在那里,他才能长出凤凰的羽毛、麒麟的角,他才能成为他想要做的那个人。而我,诸葛铃轻叹一声,抱住怀里的均,我和均,都要被他远远甩在身后,甩在平平凡凡的灰尘里。到那时,我们只能从别人口里听到有关他的传奇,目之所及,兴许连“诸葛孔明”的影子,也都望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