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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七号病房四张床。她的床靠窗。

她对面,是一位老年妇女。斜对面,是一位二十三四岁的姑娘。姑娘对面,是市民政局的一位中年女干部。

那姑娘是七号病房的“三朝元老”。没有什么非住院医治不可的病,不过是将医院作为“避难所”——姑娘自己的说法。

“吵过架后,我就不去上班,住到医院里来了。我爸爸亲自坐小汽车陪我来的。医生在我的诊断书上写的是:情绪受刺激引起精神状态不佳,待观察。我爸爸认识那个医生。我们科长看到诊断书,吓坏了,怕我得精神病。我才不会得精神病呢!他拎着水果和罐头几次到医院来看我,当面向我赔礼道歉,向我爸爸作检讨。我一想,总得给他个台阶下呀,又住了几天,就出院了。出院不几天,工作就调动了。我对他说:‘你早给我调工作,我也少住一次院啊!’……”

她一边剥橘子皮,一边洋洋得意地对三个同病房的人讲她的住院史。

她第二次住院,是因为烫了一次发,自觉发型不美,羞于见人,住到医院里来,等头发长些,发卷散些,可以另做发型再出院。医生在她的诊断书上写的是:胃出血。当然还是她爸爸认识的那位医生的高明诊断。

这一次住院,是为了爱情。一个使她厌烦了的小伙子,仍苦苦地追求她。她便又躲避到医院里来了。

“哼,我对他已经腻味透了!他再不识时务,我就让我爸爸找公安局的人把他逮起来!不过我有点不忍心这么做就是了。我和他总算好过,他为我浪费过不少感情,我还是挺讲感情的……”她塞入口中一瓣橘子,作出一种媚态,自信那种样子很可爱很迷人。

护士每天按时给她送来小半杯橙黄色的药汤。不知是医治胃病的,还是滋补感情亏损的。

其实,她住在医院里,也不能够清心寡欲。每天都收到信,每天都寄出信。收到的信,连拆也不拆,就撕碎扔在纸篓里了。而寄出的信,都是每晚趴在床上,用被角掩挡着写的,怕同病房的人看到一个字。

“姑娘,你积点德,早几天出院吧!”那老年妇女,待她将橘子一瓣瓣吃完后,看着她慢声慢语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姑娘挑起了眉。

“走廊里还躺着一个小学教员呢,就等你出院她才能住进病房啊!”

姑娘生气了,将手中的橘皮朝地上一摔,随后往病床上一躺,拖着腔调说:“要积德你自己积德,你自己立刻出院啊!”

那位一向不多说话的民政局的女干部插言道:“医院不是旅馆,这点儿常识你都不知道?”

姑娘腾地坐起,刚要反唇相讥,护士走进来,递给她一封信,揶揄道:“娟娟,福音书来了,快祷告一番吧!”

姑娘一接信在手,便迫不及待地拆,看了片刻,笑逐颜开,瞥那老年妇女一眼,哼了一声,“啦啦啦,啦啦啦”地唱着飘出了病房。

一会儿,走廊里传来她打电话的声音:“妈妈,我是娟娟呀,他到底给我回信啦!不是小李……我为彻底把他蹬了,才避到医院里来的嘛!是小孙……他到底放下架子,给我的回信可真……妈妈我太幸福太快乐了!……”接着一阵咯咯的笑声。

“竟有将女儿宠惯到这种地步的父母!”中年女干部自言自语,摇了摇头。

那老年妇女下了病床,砰地一声将门关上。

徐淑芳两眼呆呆地望着屋顶,嫉妒地想:我要是也能有个地方可以随时躲避命运该多好啊!

那姑娘回到病房,甩掉拖鞋,钻进被子,从床头柜里又拿出个橘子,一边剥一边重看那封给她带来幸福和快乐的厚厚的信。

“我们邻居一个当爸的,儿子返城了,心里高兴,就多喝了几盅酒,结果呢,脑溢血死了,这才叫乐极生悲呢!”老年妇女似乎没话找话地对女干部说。

女干部无言一笑。

“你说谁乐极生悲?!”姑娘将被子猛一掀,坐起在床上,怒视老年妇女。

“姑娘,我也没说你呀!我这不是没话说,觉着怪闷的,想找个什么话题说嘛!再说那是真事儿,也不是我胡乱编排的,拐弯抹角挖苦人,我没那本事!……”老年妇女慢言慢语地解释,显然的确不是在挖苦那姑娘。

“你就是说的我!你当我听不出来啊!”姑娘看样子非要大吵一架不可了。

“你呀姑娘,让你到农村去插几年队,到北大荒去呆上八年十年的,你就不会没病装病,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蛮不讲理了!”老年妇女仍旧慢言慢语地说。

“哼,再搞十次上山下乡运动也轮不到我头上。我命好!你白咒我!”姑娘冷笑。

“不是你命好,是你有个好爸爸!”女干部尖刻地讽刺。

徐淑芳闭上了眼睛。

这病房,有了这姑娘,没了平静。

她真是一天也不愿在这种环境里呆下去了。

那姑娘的每一句话,每一动作,每一姿态,每一表情乃至每一眼神,都使她无法忍受。就像一个人无法忍受一只扑扑棱棱的蛾子。

她太需要安宁了。不是为了思考或回忆,她什么都不愿思考,什么都不愿回忆。她需要安宁,需要绝对的安宁,乃是企图在安宁之中忘记自己的存在,将麻痹的心灵销蚀在时间里。

那姑娘听了女干部的话,矛头一转,语势压人地说:“别自找没趣啊!我看你大小是个干部,才敬你三分;你要是再跟我过不去,可别怪我骂你!”

女干部淡淡地说:“老百姓的街谈巷议,你应该汇报给你那位好爸爸听听。”

“你?!……”一块橘子皮飞来,没打着女干部,打在窗子上,落到徐淑芳脸旁。

她没睁开眼睛。

她闻到了一股清馥的橘香。

几年没吃过橘子了?八年了?还是九年了?她几乎已经忘了世上还有橘子这种好吃的东西……

她深深吸一口气。

护士推开门,站在病房门口,大声说:“主任医生来查房了!”

主任医生,一位戴眼镜的、半秃顶的、五十多岁的瘦小男人,迈着很稳健的步子走入病房,首先在老年妇女的病床前站住,问:“感觉病情好转些了吗?”

“好多了,好多了呀,大夫,让我出院吧!”她请求地说。

“出院?那可不行。您老至少还得再住半个月。”主任医生将病历夹朝身后一背,不容商量地回答。

“哎呀呀我的好大夫,半个月我可再住不起了啊!小儿子待业整整三年了,连个临时工作也找不到,大儿子又返城了,也待业。俩儿子都整天满市奔走拉小套呢!再说,我又不享受公费医疗,俩儿子还挺有孝心的,隔三天五日的总要买点东西来看我,他们靠拉小套才能挣几个钱呀?我都六十多岁了,治好了病又能再活几年?大夫你就让我出院吧!……”

主任医生有耐性地听着,直至她闭上了嘴,忧愁地望着他不再说什么,才回答:“有病就得治啊!您老别操那么多心了。我的两个女儿,也刚返城,也在待业……‘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还面包牛奶呢,那不到了共产主义了?我还能活到那时候哇……”老人撇了一下嘴,嘟哝着朝墙壁转过身去。

主任医生对护士说:“病房里空气不好,打开风窗。”望着女干部,又说,“你明天可以出院了。”

她点了一下头。

“刚才这位大娘的话,你都听到了吧?你们民政局不能救济一下吗?”

徐淑芳立刻睁开了眼睛。

“这……”她沉吟片刻,没把握地说,“像这种情况,全市多极了。比她更困难的情况,我们也了解到不少,可是国家每年批给我们民政局的钱很有限……这是一个社会问题。”

“民政局不就是为了解决这一方面的社会问题而存在的吗?”

“当然……不过……我替这位大娘向局里负责这方面工作的同志说说话吧……”

“我替这位大娘谢谢你。”主任医生严肃地说。

老年妇女缓缓翻过身,望着主任医生说:“大夫,您可真是好人啊!”又望着女干部说,“您也是好人,您们俩都是好人!”

徐淑芳真想也对女干部提出希望民政局“救济”自己一下的请求,但是她的自尊心将这一念头按倒了。她又闭上了眼睛。

主任医生和民政局的女干部相视微微一笑。

主任医生转身瞧着那姑娘,问:“你叫郝娟娟?”

她故作出非常天真非常可爱的模样,眨了一下眼睛,“嗯”了一声,用手心托着一个剥去了皮的橘子递给主任医生:“医生您吃个橘子吧!”

“我从来不吃病人的东西。”主任医生冷淡地说。

“怕传染上病?我可没病,一点病也没有。”她妩媚地笑着,想博得好感。

“你没病住到医院里干什么?”秃顶的主任医生看来对姑娘的妩媚微笑并不欣赏,板着脸说,“你立刻收拾东西,立刻出院,我给你十分钟的时间。”随即对站在身旁的护士吩咐道,“十分钟后,你将走廊里那个小学教员安排在这张床位。”说罢,不再理那姑娘,走到了徐淑芳的病床前。

“伸出手。”他说。

她从被子底下伸出了一只手。不睁眼。

“我要你伸出的是另一只手。”

她将另一只手伸出来,同时将脸转向墙壁。

“转过脸来,睁开眼睛。”

她不得不转过了脸,睁开了眼睛。

医生拿起她的手,看了一会儿,轻轻放下,说:“十分钟后你也出院。”

“医生!”她用凄凉的目光望着医生,哀求道,“医生,我求求您,再允许我住几天吧!”

“不行!医院不是巴黎圣母院。在情场上失去的,还是回到情场上去找回来吧!”主任医生说罢,看了那正在噘着嘴收拾东西的姑娘一眼,朝门外走去。

她明白,在他眼里,她和那姑娘是同属一类了,甚至可能比那姑娘还荒唐。

他在门口站住,半转身体望着她,又说:“自杀不是游戏。割手腕更不是自杀的好方式。我希望你另一只手腕上,别再留下同样的伤疤。”

病房里一阵沉寂。

她屈辱地闭上了眼睛。

“十分钟,我只能再躺在这张病床上十分钟了!离开这病房,我到哪里去?……”

十分钟……还不够考虑这个问题的时间。

命运对它厌弃的人从两个方面进行摆布。社会的沉重十字架加上畸形家庭的铁链。如同浣熊摆布一条鱼。鱼儿即使不死,也定会遍体鳞伤。

她的父亲是出版社的一名普通编辑。她的母亲在她十五岁时病故了。中年的父亲第二次结婚,给女儿的生活带来一位继母和一个异姓的妹妹。继母虽然心地狭隘,性情乖戾,但碍着父亲的关系,也由于她对继母的恭敬和时时处处的谨慎,这个第二次组合的家庭,还能维系着一种不冷不热的气氛。但是在她返城之后不久,父亲去世了。于是笼罩在这个家庭中的那层薄薄的虚假面纱,因父亲的去世而被撕破了。

父亲的死是荒谬的。

出版社编辑部的全体人员在三楼小会议室开会,听工宣队负责人传达中央首长关于“反击右倾翻案风”的“重要指示”。会后工宣队负责人叫他单独留一下,说要跟他进行谈话。

他就留在了会议室。

工宣队负责人却跟开会的人们一块儿离开了,一个半小时内没有再回到会议室来。这位领导上层建筑的工人阶级的代表十分健忘,接了两次电话就将留在会议室的父亲彻底忘掉了。

他就从窗口跳出去了。

他留在会议室一页纸,纸上写着这样几行字:“我反省了一个半小时不知自己有何错误。如果我确犯了什么严重政治错误,希望不要使我的家人受到牵连。”

而工宣队负责人谈话的目的,却是要动员他承担起编辑室的领导工作……

许多人替父亲感到遗憾。

只有她一个人在难过之余,想到父亲的死是多么荒谬。

继母因父亲的死,对父亲怀着深深的怨恨。

“这个死鬼!他生来就没那当头头的命,他把我们母女俩坑得好苦哇!”继母一边哇哇大哭,一边拍打着双膝嚎出类似的话。

继母认为,父亲既死,这个家就从此只剩下了两口人,而不是三口人。

她每天都数次出现在街道待业青年办公室,两个月后也没有被分配到一个工作的机会。她极可悲地落入了“吃闲饭”的人的境地。而继母在父亲死的当天,其实已经哭嚎着向她宣布,她从这个家庭被“开除”了。

比她小两岁的妹妹,是因为她当年按照“二比一”的政策主动报名到北大荒去,才得以留在城市,分配了工作。但妹妹并不对她怀有半点感激之情。妹妹认为她到北大荒去是她的命,自己留城了是自己的命。她并不希望妹妹感激她,只要妹妹能够给予她一点姐妹之间的暖色,便心满意足了。暖色是没有的。继母脸上没有,妹妹脸上也没有。不是亲人的“亲人”,比一般人还难以相处。

她并不诅咒她们。只觉得对不住她们。

妹妹是二级工,每月三十八元的工资,要养三口之家,的确太难为妹妹了。妹妹已经与男朋友相处三年多了,因为双方都没钱,结不成婚。

有天晚上,熄灯之后,睡在吊铺上的她,听到继母和妹妹悄声说话:

“妈,我怀孕了。”

“别胡说八道!”

“真的。”

“……”

“已经好几个月了……没别的办法了,我只能赶快和他结婚了……”

“结婚?你们一没房子二没钱,在大马路上结婚呀?!……”继母的话声提高了。

“房子,他倒是能想办法租到一小间,只是钱……”

“别说了!钱、钱、钱!你跟我提钱字有什么用?你挣那点钱,除了养活你妈,还不够别人吃闲饭的呢!我是你妈,我花你的吃你的应该!谁白吃你,你跟谁要钱去!……”继母高声叫嚷起来,似乎非常希望她会羞愧难当,一头从吊铺上栽下来摔死。

妹妹呜呜地哭了。

妹妹的哭声,使她产生无比的怜悯,将继母那番刻毒的话对她的心灵造成的伤害抵消了许多。

她整夜失眠。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她从棉袄内兜掏出一个信封,递给继母,讷讷地说:“妈,这是我带回来的五十块钱,没舍得花,您拿去……家里生活用吧……”

妹妹将筷子啪的一声拍在桌上,没好气地说:“自己兜里明明揣着钱,还天天白吃,真不要脸!”

她拿钱的手僵住了。

继母说:“你在家里白吃几个月了!这五十块钱连你的饭伙钱也不够!”

她呆呆地一句话说不出来,拿钱的手像被一根铁棍猛击了一下,折断般地落在桌上。

继母的手伸过来,将钱从她手中夺去,掖进衣兜了。

钱是王志松托一个探家的同连知青捎给她的,嘱咐她,在他母亲生日那一天,给他母亲买一身新衣服。

她不愿向继母和妹妹解释。

她一口饭没吃离开了家。

外面哗哗地下着大雨。

她在大雨中心事重重地踟蹰,不知不觉又来到了街道待业青年办公室。还没到上班时间,门挂着一把大锁。她站在房檐下等待,房檐水无情地浇在她肩上,身上;大雨一阵阵斜泼到她脸上。

她像一只在倾盆大雨中无处藏身的可怜的斑鸠。

终于等到有人上班了,她才怀着渺茫的希望跟了进去。

“同志,给我介绍一个临时工作吧!什么活都行!我不怕累,不怕脏,不怕苦,挣多少钱都行!只要能挣点钱就行!我不能靠我妹妹养活我呀!何况不是亲妹妹,这你们早就知道了。求求你们了!今天再找不到活干,我就没脸回家了!我……”

她跪下了。

那个人动了恻隐之心。他慌忙将她扶起来,说:“姑娘,你的处境,我们不是不知道。可我们也没办法呀!你看,你看……”说着拉开抽屉,取出夹在一起的厚厚一叠纸,朝她抖着:“这么多条子,有了好一点的工作,能照顾到你头上吗?”

她双手捂住脸,丧失了全部自尊心,放声大哭。

一个女的同情地说:“老王,这姑娘怪可怜的,你是做具体工作的,就为她多费费心吧!”

“你怎么也说这种话?”那人生气了,“活倒是有,卸煤车!那是一个姑娘能干的活吗?她的肝有病,这是最怕累的病,我给她开了介绍信,算是帮她,还是害她?……”

她立刻停止了哭,双手从脸上放下,紧紧抓住那人的一只手,大声说:“我能干!我能干!我真的能干!同志您就发发善心,介绍我去吧!……”

钱……

这个字像一条疯狗在追咬她的灵魂,要把她的灵魂吞吃掉!

继母为了钱而用刻毒的话一天诅咒她数遍。妹妹为了钱而对她白眼相瞪,视如路人。为了钱她给一个男人下跪,为了钱她当着这个男人的面不知羞耻地呜呜哭泣!

为了钱就是专给死人穿寿衣的工作,她也甘愿做!

城市,城市,没有钱,一个人就生存不下去!城市,城市,一个病返的女知青,要找到一个临时工作,竟比挖参者想挖到一棵大人参还难!这就是几十万、几百万、几千万知青眷恋着、思念着、人人都盼望着早日返回的城市!它对她怎么如此冷酷啊!要知道它是这样可怕这样没有人情味,她宁肯病死在北大荒,绝不返城!

她对它没了眷恋,没了亲情,她恨它!

那人犹犹豫豫地瞧着她,说:“姑娘,我是真心为你好哇,那么累的活,你……”

“累死了我不怨您!……”她一直抓住那人的手不放。

“好吧!这真不知是积了德还是做了孽!”那人抽回手,开了一封介绍信,盖上图章,看着她摇摇头,违心地交给了她。

她一接过就冲出门去,朝煤车站奔跑。

滂沱大雨将地面的积水敲出千百万水泡。

路上没有一个行人,连那些穿雨衣的撑雨伞的也躲避到了商店里,楼门洞里和阳台下。

只有她一个人在路上奔跑,深水洼浅水洼一概不避。在楼门洞里和阳台下避雨的人们,惊愕地望着她跑过。

铁路三号门那里,有每隔两小时开往煤车站一次的区间车。她不顾一切地在大雨中猛跑。心里只存一个念头,赶上第二趟区间车。赶上了,她今天就有希望干上活;赶不上,就没希望。也许连明天,后天的希望也断送了,那张介绍信将可能成为一张废纸。因为她听说过,干这种活的人们,都是一次就分配好组,一组一干都是十天半个月。后来者是非常不受欢迎的。

她没命地向前跑,向前跑,向前跑……摔倒了,爬起来,继续跑,跑,跑……

却没有赶上第二趟区间车。

当她来到煤车站时,已经快十点了。她的样子,如同刚从沼泽中挣扎出来,浑身泥浆精疲力竭而又慌慌张张。

卸煤小组早已分配完了,负责分配的人早已不知去向。

滂沱大雨中,铁道线上停着二十多节一列煤车。每节车上五个人。一律光着脊梁,腰也不直一下,机械地飞快地挥舞着大板锹。

百多个男人中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

雨鞭暴虐地抽在他们的脊梁和乌黑的煤上。

煤车像一条死了的大蟒蛇,笔直地僵卧在铁道线上。

百多个光着脊梁的男人,像百多只大食肉蚁,忙忙碌碌地活动在“蟒蛇”的身躯上,大板锹便是“它们”的钳嘴。

那是原始的挥耗力量而没有热情的劳动。

介绍信折了几折始终攥在她手里。

她不知所措地望着眼前的场面。

“谁要我?你们谁要我?……”她忽然朝他们大声喊。

还是没有人注意到她。

她跑到煤车跟前,从一节节车皮下走过,仰起脸继续大声朝车上的男人们喊着问:“谁要我?你们谁要我啊?……”

她引起了注意。

那些男人们停止干活,拄着锹柄,居高临下,莫名其妙地瞧着她。一张张淌着雨水和汗水的脸上,呈现着各种各样的表情。湿衣服紧紧地裹着她的身体。女性身体的一切线条,都明晰地勾勒在那些男人们面前。他们用看着一个没穿衣服的女人那种贪婪的、猥亵的、淫邪的目光望着她。

“谁要我?谁要……”

她突然浑身打了一阵哆嗦!

那一双双眼睛,那一束束目光,像一只只无形的粗野的手,仿佛将她身上的湿衣服扒了个精光。她觉得他们不是男人,而是一百多雄猩猩,就要从每节车上纷纷跳下,将她团团围住,将她的身体撕成碎片,每只手争夺一片去玩耍,去摆弄,去吮咂,去嚼吃!

她恐惧得连连后退,跌倒在铁轨旁的煤堆上。

“你是小媳妇还是大姑娘哇?”

“我想要你呀,可惜现在没功夫!”

“我们合伙凑个价儿怎么样啊?”

“瞧她那么娇弱的身子,能经受得了我们这么多人吗?……”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他们狂笑起来。

她尖叫一声,爬起来就跑。

可怕的笑声,下流的语言,在她身后紧紧追赶着她!

好像他们都跳下了煤车,要将她逮住。

她跑着跑着,眼前一黑,昏倒了……

当她苏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一节卸光了煤的空车皮里。她被抱在一个人怀中,上身靠着那个人的胸膛。几张黑脸俯视着她。

她的第一个思想是:我完了,终于落在他们手中了……

她猛地推开那个抱着她的人,那人的头咚地撞在车板上。

她迅速站起来,躲开了他们。

“你别怕我们。”那人揉着自己的脑袋,也站了起来,望着她说,“我们不是坏人。刚才我见你昏倒了,这附近又没个避雨的地方,我就只好将你抱到这节空车皮上来了。”

“我们真的不是坏人,我们刚才还抻着衣服为你遮雨呢!”

“我们和他们不是一样的人。那些家伙都是劳改队的……”

他们都很年轻。除将她抱到车上来的那人,看去二十七八岁外,另外四人,都不过才二十岁左右。

他们也光着脊梁。那个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身体强壮,那四个大孩子般的小青年,简直可以说身体还没长开呢。其中一个,瘦小,胳膊细长,毫无胸肌,一根根肋骨可数,像搓衣板似的头却很大,与身体不成比例。整个人看去,像支故意穿了一颗大山楂的小串糖葫芦。

他问她:“你刚才对那些坏家伙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呀?……”

“我……我卸煤……”

“你?……”那个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注视着她,摇头。

“你们要我吧!你们要我吧!我也有街道开的介绍信……”她说着,将攥在手心里的介绍信递给了他。

他接过去的是一个湿纸团。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钢笔字迹已经模糊,印章也根本无法辨认,像女人涂了口红的薄薄的双唇在上面吻了一下。

“你是从北大荒病返的知青?”他又注视她。

她无言点了一下头。

“我也是。”

“你也是?”她感到与一个亲人重逢了!

“一师三团的。”

“我是三师二团的。”

“他们也太狠心了,介绍你来干这种活。”

“不,是我自己哀求他们才……”

“他们才大发慈悲?”他打断她的话,愤愤不平地说,“适合你干的工作是有的,不过轮不到你罢了。另外,对于我们这些病返知青,有一条内定原则——三年内不分配正式工作……”

“三年?!可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们!”

“为了使我们明白,城市根本没有我们的位置;也为了使那些抱有返城幻想的人看到教训。”

她怔怔地瞧着他,觉得他好像一个巫师,使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以后在城市的艰难处境。

她对自己的将来感到恐惧。

她简直有些恨他,恨他把她的将来那么清楚地指给她看了。

而他说的又分明是真话。

“志松,志松,这一切你都想到了吗?你知道我落在了什么地步吗?在这座城市里,如今谁会给我一点帮助啊!……”她的灵魂,无声地向远在北大荒的爱她的人发出悲怆的呼嚎。

眼泪渐渐地,不知不觉地,从她那双呆滞的眼中涌了出来,淌在她那没有血色的面颊上。

“我姐姐也在北大荒……”

“我哥哥也在北大荒……”

“他们也动员我到北大荒去,可是我宁肯捡破烂也不去!我没有父母了,他们都死了。我也没有兄弟姐妹,光杆司令一个。我向他们提出一个条件,如果将把我父母迫害死了的人查出来,法办了,就是比北大荒还艰苦一百倍的地方,我也毫不犹豫地去!否则,用枪逼着我,我也不离开城市!……”那个瘦小的“大孩子”发誓般地说。

那个北大荒返城知青,慢慢地将那张湿透了的纸攥成一团,扔到车皮外去了。

“你……”她大吃一惊。为了那张纸,她给人跪下过啊!

他低头沉吟片刻,复抬头望着她说:“你今后就跟我们几个一块儿干吧!”又一一扫视着他的几个伙伴说,“看在我的情分上,大家以后都多照顾她点。”

“没说的,我们听你的!”

“无非是我们每人每天少挣一点儿钱呗!”

“大姐,用你的话说,从今天起,我们要你了!”

他微笑了一下。

他们都微笑了。

她,也微笑了。

那是包含着苦涩的感激的微笑……

“二号,你怎么还躺着不动呀?”不知什么时候,护士站在了她的病床前,用一根手指轻轻捅了她一下。

她迷惑地瞧着护士。

“主任医生不是刚才对你说了嘛,你得立刻出院啊!”护士的脸色有些不高兴。

她缓缓地坐了起来。

“你快点,我还得抓紧时间换被单褥单呢!”护士离开之前,又对她说。

她呆呆地看自己左手。手腕上的伤口愈合得很好,细细的一道浅红色的疤线,就像牛皮筋的勒痕。

她想:我再也不干这种蠢事了。徐淑芳,徐淑芳,你永远也不要再产生弄死自己的念头!你一定要倔强地生活下去,看生活到底能将你逼到什么地步!你再不要和自己拼,你要咬紧你的牙关和生活拼,和你的命拼……

她从兜里掏出手绢,用右手将左手那边伤痕包扎上了,仿佛包扎的是什么羞耻的标记。同时她心里在说:“志松,志松,从此以后我要把你忘掉!对不起你的不是我,而是生活!你要恨,就恨生活吧!……”

那老年妇女,似乎躺不住,也坐了起来,望着她说:“你今儿个就出院了,大娘劝你几句吧!要我看啊,你性情还是怪好的。你丈夫呢,对你也怪疼爱的,这病房里,他来看你的次数最多。所以呢,不是我倚老卖老,训导你。我是要教你一些做个好媳妇的章法。小两口过日子,得互相尊重互相让服着点,有了什么你怀疑我,我猜你的事儿,就应该一是一,二是二地解释明白了。千万别整天不三不四地斗嘴玩,朝夕相处,得有个五音六律。商商量量的多和美?你七嘴他八舌地,就难免不惹气生。做到这几点呀,十拿九稳你们小两口能恩恩爱爱,白头到老!……”

女干部噗哧笑了:“大娘,您老原来是位数学教授吧?”

她们说了些什么,她一句也未听进去。她默默地换下病服。默默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娟娟,吃午饭了!”护士第三次来到病房。

“不吃了!不是限我十分钟内出院吗?”姑娘没好气地回答。

“吃吧!我们主任医生就那么个怪脾气,你吃了饭再走,他也不至于夺下你的饭碗,用大棍子把你赶出去呀!”

“哼,让我多住一天我也不住了!”

“你盼的信到手了么!”

“哎,中午有什么好吃的菜?”

“排骨。”

“没情绪。”

“鱼。”

“没情绪。鱼啦肉啦的,吃够了!”

“还有豆芽菜。”

“豆芽菜?那我可得吃一顿!”

“这么爱吃豆芽菜?”

“我体内缺的不是脂肪,而是维生素。维生素能使人皮肤细嫩,脸色白净,这你都不懂?”

“你这么白白嫩嫩的,还怕不能让小伙子们一见动心啊!”

“去你的!快替我买吧!”

“好嘞!几份?”

“两份!两份豆芽菜,二两饭,别的什么菜也别买了啊!”

豆芽菜……

豆芽菜……

豆芽菜……

她忽然扶住桌角,张了张嘴,要吐。

“你怎么了?”女干部关心地问。

“没……什么……”

她坐在床上,双手放在桌子上,将额头贴在手背上。

女干部又问:“要不要替你去找医生?”

“不……”她坚决地说出了一个字。

老年妇女也关心地问:“姑娘,你……是不是怀着身孕呀?那你今后可要当心自己啊!”

她胃里仿佛有十二把大板锹在翻搅,使她一阵阵地恶心,恨不得一下子将胃里的全部东西都呕吐出来。

豆芽菜!……

为什么今天中午医院里偏偏要吃豆芽菜?为什么在她即将离开医院之前让她听到这三个字?生活,生活,你随时随地都要和我作对吗?

…………

“‘豆芽菜’,今天中午,该你去给咱们买包子了啊!”

“‘豆芽菜’,你怎么还不去?今天中午我们要是吃不上包子,就吃你!”

在那几个和她一块儿卸煤的人中,有一个的外号就叫“豆芽菜”。瘦小,大头的那个。

那一天,他情绪很异常,大家看出他有心事,询问他,他只字不吐。

他还是给大家去买来了几斤包子,还买了一些肠啊肚儿啊之类的,还买了一瓶白酒。

他们虽然在一起干活,在一起吃午饭,但从未在一起喝过酒。起码自从她加入他们之间后,他们没在一起喝过酒。

“你为什么买酒?”他严厉斥问“豆芽菜”。

“我……这几天心里闷得慌,哥儿们一场,就算我求你们陪我喝点……以后,也许想凑在一起喝的时候,还没机会了……”“豆芽菜”小声解释。

“喝点?喝起来你们就不是喝点了!都喝得醉醺醺的,下午那三车皮煤靠谁卸?”他从“豆芽菜”手中夺下酒瓶子,要抛到车皮外去。

“别……”她拦住了他,替“豆芽菜”请求,“既然买来了,就让他们喝点吧,我把着酒瓶子还不行吗?”

在卸光了煤的空车皮里,她和他们围坐着喝起酒来。没有什么可以当杯,就都对着瓶嘴喝。虽然酒瓶子控制在她手里,但最后一瓶酒还是被喝光了。

他也喝了。她也喝了。

下午大家带着醉意卸光了三车皮煤。

第二天,“豆芽菜”没来干活。

第三天,“豆芽菜”也没来干活。

第四天,“豆芽菜”来了,光干活,不说话;别人休息,他还干。夺下他的大板锹让他休息,他就呆呆地坐在煤上,两眼发直。

大家逼着他说出到底有什么心事。

他才不得不告诉大家,他已经报名下乡了。

她问:“将你父母迫害死的人查出来了?”

“豆芽菜”沉默许久,才古怪地向她笑着回答:“已经正法了。”

“那,咱们替他买点什么东西吧?在一块儿干了这么多日子的活,应该有点表示对不对?”她征询地望着大家。

大家纷纷点头。

“豆芽菜”却说:“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不必替我买什么东西,下乡应该准备的东西,我都准备齐全了。”

下午三点多,卸完了煤。

大家正要分手时,三辆公安局的摩托开来,在铁道旁急急刹住。

大家都感到有些意外,“豆芽菜”却跳下车皮,在两条铁轨之间逃跑。

几名公安人员猛追。

大家怔怔地望着“豆芽菜”逃到了铁路桥上,回头看看,犹豫一下,翻越桥栏跳了下去。

桥下是一条大马路。他们朝马路跑去。

等他们跑到时,马路上已经围了一圈人,一辆卡车停在人们中间。

她挤入人群,看到了脸朝下卧在马路上的“豆芽菜”,看到了鲜血……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看到被汽车轧死的人。

她离开了那条马路很远很远,才发觉自己是被他搀着在走。

她两腿发软,一步也走不动了。她不得不扶住路旁的一棵大树,呕吐不止,最后连胆汁都吐出来了……

第二天,她来干活的时候,只见到了他,另外三个伙伴都没来。

他说:“他们再也不会来了。”

她茫然地瞧着他。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从今天起,我也不干了。”

她目不转睛地瞧了他许久,失落地转过身,一步步走了。

“等一下。”他叫住她,大步走到她身旁,注视着她说,“一块儿干了半个多月的活,还没问过你的名字,可以告诉我吗?”

她低声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

“我叫郭立强。”他说,“这纸条上写着我家的住址,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助你的,就去找我吧!”说罢,将纸条塞到她手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挣到了八十多元钱。那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她将钱全部交给了继母,自己连一元钱也没留下。

一个星期后,妹妹出嫁了。

当妹妹在两个伴娘的陪伴下,走出家门,就要钻进小汽车里的时候,回头看了一次。

她不知妹妹是回头看她还是看继母,但她却赶紧对妹妹作出祝福的笑脸。

妹妹走到了她跟前。

妹妹突然张开双臂搂抱住她的脖子,将脸贴在她的脸上,很动感情地说:“姐,谢谢你帮我的那两笔钱啊!我……太不懂事,性格也不好,我对你说过的那些无情无义的话,你可千万别记在心里呀!……”

说着,妹妹就哭了。

她也哭了。

“哎呀呀,得啦得啦,你自己的喜日子,哭个什么劲呀!你舍不得离开别人,就是舍得离开自己的亲妈是不是?”继母大声说着,分开她们,将妹妹推进了小汽车。随后,自己也钻进了小汽车。

她孤零零地站在家门口,望着小汽车开走了。

继母没说让她参加妹妹的婚礼。

从那一天晚上起,家中只剩下了她和继母。

女人天生是女人的伙伴——这句名人的哲言是多么错误!一个正常的女人其实永远希望并需要与一个正常的男人为伴。而一个正常的女人不得不和一个不正常的女人生活在一起,那真是天大的不幸。

继母当然认为自己是正常的,并且至少找出了十条理由认为她是不正常的。继母不需要她。四十八岁的继母仍希望能与一个五十来岁的强壮男人第三次结婚。在没有找到这样一个男人之前便养了一只猫,在养了一只猫之后更加觉得她多余。那只雌猫开始半夜三更将一只雄猫勾引回来,在房前宅后兴奋地呜叫不休的日子里,这个家在一个女儿出嫁之后,也开始有了一些将作新房的微妙迹象。

她又陷入了待业的忧愁之中,竟丝毫也没注意到继母的情绪和这个家发生的那种微妙变化。

于是继母像一位小学老师点示一个愚钝的小学生似的,用绝非小学老师的不雅的语言点示她:该做一个什么男人的老婆了。

“妈,我现在还待业呢,怎么能考虑嫁人的事啊!”她极为冷淡而烦恼地回答。她从未对继母透露过她与王志松立下三年誓约的事,她猜得到继母对此会说出些多么难听的话。

“正因为你待业,才要给你找个能养活你的人!”继母怫然色变。

一天,她出去找活干失望而归,见一个四十多岁的、面容猥琐的男人坐在家里。

那个男人便是继母替她在这座城市里寻找到的能够养活她的男人。要寻找一个百里挑一的英俊男人并不容易。要寻找一个像那个男人一样獐头鼠目、面容猥琐的男人也得百里挑一。继母替她寻找到这样一个男人并未踏破铁鞋,三千块钱使继母坐在家里就见到了这一座城市的三百余万人口中的这一个男人。在继母和她一样都还没有见到这个“百里挑一”的男人之前,继母已经多次替这个男人向她进行“宣传”了。三千块外继母还收下了一块呢子衣料,算是“宣传费”。继母不是一个出色的宣传者,她从继母口中只知道了那个男人很能挣钱,其他方面一无所知。继母认为替那个男人向她“宣传”了“很能挣钱”这一点,也就是牢牢抓住了向她进行“宣传”的“纲”。“纲”举自然“目”张。

邻居一位好心的大婶,暗地里偷偷将她叫到家中,谆谆告诫她:“孩子呀,你可千万千万不能嫁给你继母替你找的那个男人啊!我知道那个男人的一点底细,他不务正业,品行也不好,因为调戏妇女,被判过两年徒刑。他那些钱也不是好路挣来的。你继母是与做媒的人合计着把你卖给了他呀!做这样的媒,真是缺了八辈子德呀!”

虽然继母对待她还不如对待一只猫,但她心里却从来也没有恨过继母。那一天,听了那一位好心的大婶的话以后,继母在她眼中便不再是一个人了。

她告诉那位大婶,她的心已经留在北大荒了,留给一个和她同连队的本市的小伙子了。

大婶怜悯地瞧着她,连连摇头说:“孩子,这也是个愁哇!他若一辈子返不了城,你们可怎么办呢?”

怎么办?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应该等他。不仅仅是等三年,而是应该等一辈子。

…………

“淑芳啊,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老刘呀!你们先聊着,我到小铺去买包火柴。”继母一见她回来了,满脸对那个男人堆下层层笑褶,煞有介事地起身便走。

那男人充满色欲的目光,对她遍体扫描。

那种目光使她想起了第一天去卸煤时,那些雄猩猩般的、对女人的身体感到饥渴的男人们的可怕目光。

今天虽然是在自己的家里,虽然只面对其类之一,她还是感到不寒而栗,打了个哆嗦。

女性本能的起码的自尊使她的脸涨得血红。

她大声说:“妈,您不用去买火柴,我去买吧!”说罢便转身跨出家门。

她在市内到处茫无目的地彳亍了四个多小时才回家。

一回到家里,继母便摔东掼西,辱骂不休。

“二十六七的陈年剩货你还想攀上一个才貌双全的呀?你那是大白天做梦!泡在城里不愿下乡的待业女学生哪趟街没有几个,只要趁钱,缺胳膊少腿的男人也能划拉到手十七八的!你以为你返城回来的倒还算稀罕物啦!有能耐你就自己去找一个稀罕你的,早早滚出这个家!我没来由白养活你给你当妈!……”

她默默爬到低矮的吊铺上,用被子包住头,任凭凌辱的毒汁一阵阵泼向自己,咬破了嘴唇一声不吭……

第二天晚上,她回来时,继母在屋内将门插上了。她敲了几下门,继母非但不给她开门,反而将灯熄了。时间并不算太晚,才八点多钟。

她明知继母存心“整治”她,却除了再敲门,别无奈何。一下也不敢使劲敲,唯恐继母毫无恻隐将她关在门外一夜。

敲了许久,继母总算开了门,还没放她进去,劈头便汹汹地问:“深更半夜地回来,泡哪个野男人去啦?”

她赶紧笑着解释:“妈,我到我们同连队的一个战友家去了。他母亲病了,家中只有一个上中学的小妹妹,我帮着照顾了一天……”

没容她说完,继母火冒三丈:“我也病了你知道吗!你住着我的吃着我的喝着我的,还张口闭口虚情假意地管我叫妈,却去为别人的妈尽孝心,你要是有脸皮有志气就别回来住呀!……”

她忍气吞声地说:“妈,我不知道您病了。照顾别人的母亲,是我答应过别人的义务……”

“义务?你对我就没有义务了吗?!”继母双手叉腰站在门槛内,看样子并不想放她进屋。

她终于忍无可忍,顶撞了一句:“可是你给过我对你尽义务的机会对你尽义务的权利吗?这个家不只是你的,这房子是我父亲单位的!……”

“你?!……”继母突然放声嚎哭,“唉呀呀,我的苍天哇,我那死去的人呀!你可把我撇闪得好苦啊!你的魂咋就不把我也带了去呀!……”

她怕邻居们听到笑话,赶紧哀求道:“妈,您别哭了,是我不好!您如果还念着我爸爸,看在我死去的爸爸的份儿上,原谅我那句错话吧!只要您把我当一个女儿看待,我一定孝敬您,服侍您到老,到死……”

“好哇!你敢当面咒我早死呀?你以为我哭的是你父亲那个死鬼吗?呸!我早把他忘啦!跟他我没过上一天舒心日子!我哭我原先那个人!……”说罢,又大哭。哭得兴起,重演故伎,坐在门槛内,边哭边双手拍打膝盖。

在静静的夜晚,那哭嚎声很瘆人。她的脑袋都要爆炸开了。她不知所措地双手紧紧捂上了耳朵。

邻居们闻声而来,有的劝继母,有的佯装责备她:“淑芳,你怎么能惹你妈生这么大的气呀!”

那位好心的大婶将她扯到一旁,悄声对她说:“孩子,她这是到了更年期呀!你又没工作,你就多忍着吧!快去给她赔个不是算了,啊?……”将她轻轻往继母跟前推。

她被推到继母跟前,望着坐在地上耍泼耍赖哇哇哭嚎的继母,心中充满了对继母的厌恶和鄙视。

她猛转身跑了。

过了后半夜,她仍徘徊在这座城市死寂的街巷中,像一头受了伤的牝鹿,孤独地蹒跚在夜幕沉沉的大荒原上。无处栖身,兜里没有一分钱。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豆芽菜”被轧死的那条马路。

她在“豆芽菜”从铁路桥上跳下来的那个地方站立了很久。几场大雨已将血迹冲涤干净。路灯幽蓝的光将她的影子投在马路上,仿佛“豆芽菜”仍卧在那儿。她丝毫也没有产生恐惧。人在最孤独最绝望的情况下,恐惧就不附身了。她只是又觉得一阵恶心,想呕吐。

她站在那个地方并非是凭吊“豆芽菜”。她并不怎么可怜他,倒是非常可怜那个被他所杀的十三岁的小女孩。他认为杀的是将他父母迫害至死的仇人的女儿。但那个人只不过在揭发批判他父母的群众大会上发过言而已。而那个十三岁的小女孩连见也没见过他的父母,完全无辜地惨死在他刀下。她是在“豆芽菜”死后三天才知道他的名字的——洪亚男,从死刑布告上知道的。父母都是公检法系统的干部。

她站在那个地方是在思忖——像“豆芽菜”那么个死法痛苦不痛苦。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温柔地牵着她的手,引导她一步步蹬上了铁路路基,一步步走到了桥上。

那只看不见的手仍温柔地牵着她的手,同时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悄悄对她耳语:“跳下去吧,跳下去吧,一点也不痛苦。跳下去吧,跳下去吧,只要往下一跳,一切不能了结的就都了结了……”

“豆芽菜”是在跳下去之后又被一辆从铁路桥下驶过的汽车轧死的。

远远的竟有一辆汽车也朝这里驶来。

那个温柔的声音在继续悄悄对她耳语:“跳哇,跳哇,来,我陪你一块儿再跳一次……”

又有一只手在背后将她推向铁路桥栏。

“跳哇,跳哇,我们手牵着手再来一次。”温柔的悄悄的耳语似乎在耐心地哄劝她。她恍然听出这声音像“豆芽菜”的声音,而她却看到了“豆芽菜”出现在桥下的马路上,不是脸朝下蜷卧着,而是脸朝上仰躺着,对她作出一种怪异的笑。一张模糊的苍白的脸,一种不可理喻的怪异而阴险的笑。她觉得身后也有一个“豆芽菜”,一手牵着她的手,一手在向前推她。那看不见而又似乎存在的手,不再温柔,变得如冰一样凉……

她毛骨悚然,尖叫一声:“不!……”猛地转过身,用力甩了一下那只仿佛被牵住的手。

面前却没有人。

“我怕死,我不死!……”她在心里对自己说,飞快地从铁路桥上奔跑下去……

就在那一天深夜,生活将她推到了郭家兄弟门前,逼迫她敲他们的家门。

郭立强披着衣服打开了门,在朦胧的月光下看了她半天,竟没认出她来,疑惑地问:“你找谁啊?”

“找你……”她用呆滞的目光望着他。

“是你?”他认出她了,追问,“你从哪儿来?你出了什么事?……”

她双唇颤抖着,颤抖着,经久才呜咽地挤出一句话:“我无家可归了!你要是可怜我,就……娶了我吧!……”

“姑娘,你也吃了饭再走呗?”

老年妇女端着碗对她说。

“你没饭票了吧?我给你?”女干部坐在自己的床上,咽下一口饭,瞧着她友好地问。

“吃吧,吃过饭咱俩一块儿走。有车来接我,可以让你搭一段。”那姑娘也对她这么说。

她的头从手臂上缓缓抬起,木然地一一望着她们,望着端在她们手中的碗。

她们竟吃的都是豆芽菜。鹅黄色的豆芽,凉粉似的半透明的长长的芽尾,覆盖在米饭上。

她耳畔响起了小时候和女孩子玩拍手心游戏时唱的顺口溜:

赛、赛、赛,

大米干饭炒豆芽,

好吃不好拿,

拿了变成个癞蛤蟆,

吃了粘你的牙……

在她呆滞的眼中,她们碗里的豆芽菜,仿佛都变成了红色的,仿佛是用血浆炒的。

她们都很爱吃豆芽菜。

她们都吃得津津有味。

她呆呆地瞪着买了两份豆芽菜的姑娘,姑娘食欲很佳地吃着。她恍惚地觉得那张脸隐失了,只见两片涂了口红的嘴唇在动,只听到一阵细细咀嚼的声音。这声音愈来愈响,仿佛有一台巨大的机械正在隆隆轰鸣……

她哇地一声呕吐了。

她们都停止了吃饭,愕然地望着她。

“真讨厌!”姑娘立刻端着碗走到病房外去了。

女干部将碗放在桌子上,走到她跟前轻轻捶她的背,一边问:“我还是去替你把医生找来吧?”

“不……”她又呕吐起来。

她伏在病床上,用一只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

女干部一声不响地走到门旁拿起笤帚,替她打扫地上的肮脏,之后又用拖把拖了一遍。

恶心的感觉终于过去了。她出了一头汗,体虚力弱地直起身,歉意地看着女干部说:“真对不起,将你的鞋都吐脏了,还让你替我……”

女干部宽厚地笑了一下。

女干部出去洗了手回来,见她还那么呆呆地站着,说:“姑娘,一个人想死还不容易吗?有时候要活下去可并不容易。你这么年轻,别急着选择那条很容易的路啊!虽然我不知道你究竟为什么,但我看你还是个好姑娘,才觉得有必要分别时劝你几句,听不听在你自己了!”

她两眼噙着泪,垂头答道:“我听……”

护士又出现在门口,也不走入,伸长胳膊将一个布包朝她一递:“拿去,你爱人昨天送来的。”

她默默将布包接过来,心中明白里面包的是她的衣物。

她低声问:“他,知道我今天要出院么?”

“知道,昨天医院就通知他了。他预先替你办好了出院手续。”小护士说完就走了。

他知道,但不来接我,还把我的衣物都送来了,难道他也不要我了?……

她刚强地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感情,不使自己哭出来。

她留恋地回头朝自己躺了十几天的那张病床看一眼,脚步缓慢地走了。

她失血很多,虽然输过血,身体还是很虚弱。她脚步飘浮地支撑着走到医院大门口,感到一阵头晕,扶住了铁门。

传达室里走出一个老头,走到她跟前,关心地问:“姑娘,刚出院的?”

她轻轻“嗯”了一声。

“看你这样走不了多远啊,怎么家中也不来个人接你?”

“家……很近……”她喃喃地说。

家?……我的家在哪儿啊?……

他分明不再承认我是他的妻子了……

但是我必须回到他那里去。一定要再见到他一面,向他解释这一切,请求他的宽恕……

志松,志松,你恨我吧!你永远地恨我吧!我不怕被你恨!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她双手放开铁门,挺起腰,倔强地对那个老头说:“我能走回家去!”

她走到她所熟悉的大院门外,不由得站住了。大门上,双喜字已经被风撕扯得残缺不全,只有“口”还是完整的。几个中午去上学的孩子,背着书包从院里跑出来,看见她,都骤然立定,一双双单纯的眼睛向她投注着颇为严肃的目光,好像几只小鹌鹑围住一只丧失了羽冠的凤鸟在进行研究。

一个孩子突然大唱一句:“这个女人不寻常……”撒腿跑了。

“这个女人不寻常……”其余的孩子也跟着唱起来,一哄而去。

她在郭氏兄弟家门前伫立了许久。要敲开这个门,需要比走进这个院子大得多的勇气。她站在这个门前才感觉到,自己一路都在聚集的勇气竟是多么渺小!这个倾斜的小门对她来说如同一座山,使她怀疑推开它简直是不可能的。

“徐淑芳,你不进入这所小房你再无归宿!”她严厉地警告自己,同时举起了一只手。

“不,你不必敲门!因为你是回到了自己的家!你是一个妻子,你是一个嫂子,无论法律还是道德都无权否认这一点!……”

一个声音理直气壮地鼓励她,是她自己的灵魂在对她说话。

于是她推开门迈了进去,她那样子就像一个主妇从市场上买了东西回到家里那么从容。

可是她却没敢把自尊心带进屋去。

郭氏兄弟,都坐在沙发上,都吸着烟。小小的空间,被罩在烟雾的帐子里。

郭立强第一个站了起来,随后郭立伟也站了起来。两兄弟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像看着一个陌生而又危险的来客。

她侧转身,将门推开了一半。烟雾缓缓地向外面爬去。带着寒意的新鲜空气渐渐占领了屋子。

她轻轻关上门,犹豫了一下,走到床边,款款坐下去。将拎着的小布包,放在膝上。这一点暴露了她内心的冲突,证明她根本没有那种回到了自己家里的安定感,而是预备着随时被别人赶出去。她吃力地扮演着一个她并不能胜任的角色,却又那么缺乏自信。

郭立强将吸了一半的烟扔在地上,抬脚踩住,像是将一根钉子踩进了地板,不再挪动那只脚。也仿佛踩住了一只蝎子,唯恐那只脚稍一挪动,蝎子的毒尾会在他脚上狠蜇一下置他死地似的。

“别往地上扔烟。”她用批评的语调说,“弟弟油地板费了多大劲呀!”她的头却低垂着,眼睛瞧的是自己的双手。

“你别叫我弟弟!”郭立伟恨恨地吼了一句。

“立伟!”郭立强大声喝斥,终于开口对她说话了,“凡是属于你的东西,连我给你买的两件衣服在内,都在那个布包里了,不会缺少什么的。”他的语调,平静而冰冷。

她沉默了许久才鼓足最大的勇气抬起头,迎视着他的目光说:“我没打开看,我不想带着它到处流浪。”

“这是我们的家,不是收容所!”郭立伟又吼起来。

“难道这就不是我的家了么?”她抗议地说。

“你!……无耻!”郭立伟挥起了拳头,要揍她。

她眯起眼睛望着他说:“你要当着自己哥哥的面打嫂子么?”

郭立伟恨得说不出话,挥起的拳头在空中发抖。

“立伟,你先出去一下。”郭立强瞪了弟弟一眼。

当弟弟的愤愤地冲出去了。

郭立强沉默许久,说出了一番显然经过反复思考的话:“我今天没去接你出院,就等于告诉你,你不必违心地回到我这里。你可以回到另一个人身边去。我们之间的关系,不过是一场悲喜剧,一场闹剧,如此而已。我是能够忘掉这件事的,你也不必向我作任何解释,更不必觉得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从今以后,就算我没认识过你这么个人,你也没认识过我这么个人……至于那张结婚证书,我们应该共同去将它换成一张离婚证书,这是你我都必须履行的手续!……”

“不!……”她叫道,猛地站起来,小布包掉在地上。

“你不什么?”他无动于衷地问。

“不,不,我不离婚!”她向他走来,站在他面前,用充满凄凉的眼睛看着他,摇着头令人哀怜地说,“我已经对不起一个人了,我不能再对不起另一个人,我不能让两个人都恨我。只要有一个人能宽恕我,那么就让另一个人永远地恨我吧!……”

他依然那么无动于衷地问:“于是你就选择了我作为应该宽恕你的人?”

她又向他走近一步,近得感到了他的呼吸,近得能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

她凝视着那双眼睛,低声说:“告诉我真话,你和我结婚,除了对我的同情和怜悯,就一点爱都没有么?”

他紧闭嘴,不回答。

“告诉我……”她微仰着脸,仍凝视着他的眼睛,也凝视他眼中的自己。她仿佛是一个占卦者,仿佛从他那双冷漠的眼睛里能显示出决定她生死吉凶的迹象来。

一个紧张的颤栗着的灵魂凝视着一个将对它作出判决的似乎毫无恻隐的灵魂。

他不开口。

她就那么凝视着他,仿佛将永恒地凝视着,永恒地期待着。

“我并不像你想的那么愚蠢。”一个灵魂终于结束了对另一个灵魂长如百年的折磨,敲下了自己的法槌。

他这句话在她听来则是更明确的三个字——也有爱……

苍天救我!她那紧张期待着的灵魂长吁一声,顿时垮倒了。

她再也没有半点力量坚持着站定在他面前,她张开双臂搂抱住他。她浑身瑟瑟发抖紧紧地紧紧地偎在他怀里,紧紧地紧紧地抱住命运判决给她的这个男人,这足以使她鼓起勇气继续生活下去的唯一的宝贵的指望。

他起初木然地站着,任凭她紧紧偎在自己怀里紧紧抱住自己而无动于衷。但他毕竟是爱她的!他那用理性的钢筋和道德的水泥所构筑的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内心工事,在她可怜的浓缩的柔情之下防御了半分钟便彻底瓦解。女性的哀然的悱然的如残烛如幽水的凄凄之情,对于除非有一副魔鬼心肠的男人外是无法抗拒的。

他情不自禁地抚摸她的头发,抚摸她的肩膀。

对于从小就习惯了将自己的感情封闭起来的他,她是他亲手点种在自己心里的一颗种子。他怀着多少憧憬多少希望感受过这颗种子在他心里生根、生长、形成含苞待放的蓓蕾啊!怜情爱意如淡淡的晨雾弥漫在他胸中。

他双手捧住了她的脸。她脸上淌着两行泪水,她死劲咬住下唇。一颗灵魂所承担的一切莫大的委屈所包容的那一切复杂的情感都呈现在这张脸上了。她分明就要无法克制地放声大哭了。

字典中全部与人性有关的字和词仿佛都写在这一张泪涟涟的脸上了!

他的心肠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般被深深地打动过。

他真想用他的吻拭去她脸上的泪,也拭去只有他才看得见的那些比眼泪更打动他的字和词。

可是突然有一个声音对他愤恨地说:“夺来的!她是你夺来的!……”

仿佛有第三个人就站在这小屋里。

他一下子推开了她。

他感到自己脸上一阵灼热。

他仿佛又看到了一架花圈在他和她之间燃烧着,火焰烤着他,也烤着她。

“你走!……”他骤然大喊。

她惊愕而惶恐地看着他。

“孩子!就算我不在乎他多么恨我,我也不能夺走一个孩子的母亲!孩子将诅咒你抛弃了他!你为什么非要回到我身旁来?为什么不愿去做一个母亲?你顶替别人的名义返城,不负任何责任地留给了别人一个孩子,这一切你都欺瞒着我,你太自私你太无耻你太可恶了!你走吧!我不能有你这样一个妻子!我宁肯终身不娶!我不会心安理得地做你丈夫的!……”

他心中的愤怨像突喷的原油冲天而起!

“我没有孩子!我没有!这不是真的!……”她急切地替自己辩白着,他强加给她的一个孩子使她思想迷乱了。

“可是立伟亲眼看见了那个孩子!到现在你还要继续欺骗我愚弄我!……”他怒吼起来。

“不,不是,不是……”除了否认,她简直不晓得应怎样替自己辩白了。

她在他眼中变成了一个竭力表演企图将他进一步拽进泥潭的邪恶女人。

他狠狠打了她一记耳光!

这一记耳光打得她后退数步倒在床上。

他那张一向平静的脸抽搐着,被憎恨扭歪了。

他那样子仿佛要将这间小小的屋子跺塌摧毁,将自己和她一齐埋葬。

她双臂撑着身子,侧过头绝望地盯着他。

经久,她缓缓站了起来,仍盯着他,一声不响,两手开始机械地解自己的衣扣……

外衣掉在地上……

毛衣也掉在地上……

“你?!……”他以为她是疯了。

她发着一股狠劲地将自己的内衣从身上撕破扯下来了,几颗白色的微小的扣子在地板上四处滚动。

“你诬蔑你的妻子,那么你自己来证实我的身体是贞洁的吧,你逼我这样……”她一字一句地说,每个字每句话都沉重得仿佛落地有声,将这小屋子的地板压得塌陷下去。

她展着双臂像中弹一般仰在床上。

“天啊,这都是怎么一回事啊!……”她内心里大声呼喊,闭上了眼睛,泪水刷刷淌下。

她忽然翻了个身,将脸埋在床上,双手抓着床单,全身一阵痉挛,发出了悲切的恸哭。

郭立强猛地转过身去,心中产生了一种近乎迫害者的强烈的罪过感……

也许我是个大混蛋!他忏悔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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