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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绑架

有时,林和平真想戳瞎自己的眼睛,有些无聊的情景让他无所适从。

林和平家住西村,在5里地外的唐镇中学读高一,每天骑单车去上学,放学后骑单车回家。这5里地的路程对他而言不算什么,他飞快地踩着单车,就像是骑在火箭上。林和平独自一人上学,独自一人回家,极少和同学们一起玩耍,也没有什么要好的同学。西村还有一个人在唐镇读中学,那是个叫林丽珍的女孩,在唐镇中学读高二。林和平应该叫她堂姐,他们却形同陌路,因为早些年,他们两家为争一块小小的菜地,大打出手,结下了仇怨,两家断绝了往来。林丽珍也是骑单车上学,会和林和平错开时间,林和平也不愿意和她在一起。

端午节过后的一天,发生了一件事情。

唐镇到西村,有两条路,一条大路,一条小路。大路是乡村公路,车辆一般都走这条路,要远些;小路要近些,行路者和骑单车的人,基本上都走小路。走小路去西村,要路过河边的一片小树林,有风时,那些乌桕树的树叶瑟瑟发抖,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仿佛有人在私语,又好像有人在嘤嘤地哭泣。林和平受不了这种声音,每次经过小树林,他都以最快的速度通过。这天林和平值日,放学后留下来打扫教室卫生,回家晚了点。他回家路过小树林时,看到了这样的情景:一个高个子少年拦住林丽珍,他身边停着一辆红色摩托车,林丽珍背着书包,双手扶着单车。他们在说着什么,少年脸上洋溢着轻佻的笑容,林丽珍满脸通红,一副窘迫的模样。

林和平知道,高个少年是林丽珍的同班同学,叫刘晓国。靠近后,林和平听到刘晓国说:“丽珍,我从初中开始就喜欢上你了,你就跟我好吧,我发誓,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林丽珍说:“让开,我不喜欢你,让我回家。”刘晓国发现了林和平,换了一副脸孔,凶巴巴地对林和平说:“快滚开,小心我把你眼珠子抠出来。”林和平明白他们在干什么,低着头,从他们身边冲了过去。碰到这种无聊的事情,林和平觉得特别倒霉。他快冲出小树林的时候,听到林丽珍大喊了一声:“和平,快回家叫我爸来——”林和平没有回答她,飞快地逃出了小树林。不一会,他听到小树林里摩托车的声音由近而远,他回头望了望,林丽珍也骑着单车逃出了小树林。林和平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还是为林丽珍捏了一把汗。

回到家,母亲游四凤在厨房里准备晚饭,他闻到了肉香。只要闻到肉香,林和平就知道父亲林发魁晚上要回家吃饭,而且会带他的朋友到家里喝酒。林发魁在山里的采石场做工,干的是辛苦活,养家糊口。林和平讨厌父亲喝酒,他逢酒必醉,醉酒后总是弄得家里鸡飞狗跳,不得安宁。游四凤脾气好,丈夫怎么闹,她都无所谓,林和平却难以忍受,又拿父亲毫无办法。他和母亲打了个招呼,到自己房间做作业去了,他心神不宁,边做作业,边想着小树林里发生的事情。

果然,天擦黑后,林发魁带了4个男人回来,一进家门就大声喊道:“饿死了,饿死了!”游四凤端着一大盆红烧肉走出厨房,说:“别鬼叫了,酒菜都准备好了,快上桌吃吧。”林和平的亲叔林发星也来了,他走进厨房帮嫂子端菜。菜都上桌后,林发星来到了侄儿的房间,叫林和平一起吃饭,林和平心里莫名其妙地烦闷,说:“不饿,你们先吃吧。”林发魁大声说:“发星,他不吃拉倒,你快过来,我们喝酒。”林和平心里说,就是不吃,饿死也不吃。厅堂里渐渐地充满了酒气,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大,吵架一般,不停地说采石场老板的坏话。酒气飘进了房间,林和平闻到酒气就想呕吐,他们粗暴的声音强奸着他的耳朵,他的头仿佛要爆炸,炸成无数碎片。

林和平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父亲醉了后,首先会拿他开刀,用尘世最恶毒的语言教训他,就像恶毒地咒骂采石场老板那样,某种意义上,酒醉后父亲眼中的儿子就是那万恶不赦的采石场老板。在采石场老板面前,他不敢如此放肆,相反,他五大三粗的身体站在老板面前,唯唯诺诺,像个孙子。林和平恶心父亲的嘴脸,想到这里,他离开了房间,快步逃出了家门,母亲在他身后喊叫,他也装着没有听见。

走出家门,一股清风拂过来,林和平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抬头望了望天,虽然没有月亮,但满天的星斗争相辉映,在星光的指引下,他走到了河边。他坐在河边的水柳下,凝望着缓缓流动的河水,河水呜咽,在星光下,透出冷艳的光。他喜欢一个人在夜色中坐在河边,感受着河水的亲近,只有河水,才能接受他的孤独和寂寞,才能倾听他的心声。他会对着河水哭,也会对着河水笑,河水不会欺负他,不会朝他发脾气,不会嘲笑他,河水是他成长过程中最好的朋友。他沉默地坐在河边,想着很多很多事情,时间随着河水流动,他却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要是可以,他会在这里坐上一生,宁静,无拘无束,没有人打扰,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一条乌梢蛇从草丛里滑过来,从他屁股后面溜到他前面。他发现了这条一米多长的蛇,没有害怕,看着蛇滑进河里,朝对岸游去,蛇在星光下,犹如一条黑练在波光粼粼的河面穿行,优美而又神秘。林和平想,自己要是一条蛇该多好,可以无拘无束地活在自然中。一会儿,他又黯然神伤,蛇的命运也不会有多好,丑恶的人类抓住它,会把它剥皮,炖着吃了。几声夜鸟的叫声传来,凄凉而冷清,他想,自己还是变成一只鸟吧,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天空翱翔,在天空中俯视凄凉大地,那是多么幸福的事情。那样,他就不会因为要母亲给自己买个手机遭到酒鬼父亲的暴力,是呀,他多么想拥有一部好的手机,像那些家里有钱的同学一样,用手机上网玩游戏。想着想着,又忧伤起来,他不是一条蛇,也不是一只鸟,他是一个孤独的少年。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了母亲的喊叫。母亲在喊他回家。每次他逃出家,来到河边静坐,母亲都会来寻他回家。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母亲疼爱他,要不是母亲,他也许早就逃出了唐镇,到外面的世界流浪去了。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朝不远处星光下的母亲走去。

林丽珍是家族里最漂亮的姑娘,老族长说她是貂蝉转世,所以,在西村,林丽珍有个绰号,叫“貂蝉”。刚开始,林丽珍特别反感这个绰号,谁叫她貂蝉,她就会骂谁。西村人觉得被美人骂是种荣幸,她怎么骂,都叫她貂蝉,她就无计可施了,默认了这个名字。久而久之,她的绰号传到了唐镇,传到了学校里,唐镇认识她的人都叫她貂蝉。在学校里,除了老师叫她林丽珍,同学们私下里都叫她貂蝉。

有天,一个娘娘腔的男同学发现,林丽珍是唐镇中学最漂亮的女孩,无论是秀美洁白的脸蛋,还是苗条而又亭亭玉立的身材,没有哪个女孩子可比。这个娘娘腔的男同学像个长舌妇,在校园里大肆渲染,活生生地把林丽珍渲染成了唐镇中学的校花。成了校花后的林丽珍,自然免不了被那些内心冲动的男同学爱慕和追求,以至骚扰。有写求爱信的,有当面示好的,也有像刘晓国那样拦路迫爱的,还有些闷骚的男同学在厕所的隔板上写下他们心中的妄想。

林丽珍比林和平年长一岁,要不是他们两家有仇怨,他们就会一起去上学,放学也会一起回家。很多同学都知道林和平和校花是一个村的,有的同学还托林和平给校花送求爱信,性格孤僻的林和平对同学们的要求,一概拒绝。由此,他也十分恼火,觉得林丽珍给自己添加了麻烦。他从来没有仔细端详过当校花的堂姐,也不晓得她到底美在哪里,他对女生都躲着,何况是林丽珍。可是,每次听到同学夸赞林丽珍,或者在厕所隔板上看到“林丽珍,当我老婆吧”“林丽珍,我要×你”等等不堪入目的语句时,林和平心里就会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觉得被羞辱了,又有点自豪,内心里对林丽珍产生了一种古怪的念头,不知是排斥还是亲近。他会在某些场合,偷偷地观察堂姐林丽珍的举动。

林和平的教室外面是操场,可以看到各个年段的班级上体育课的情景。他在意的是林丽珍班级上体育课的情景,更贴切地说,是在意堂姐的一举一动。只要是林丽珍班级上体育课,林和平就心猿意马,无心听讲,目光总是往窗外游离,注视着林丽珍的一举一动。林丽珍对所有的求爱者都保持了她的矜持,没有接受任何同学示爱,这让那些求爱者更加趋之若鹜,不屈不挠。但是,敏感的林和平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林丽珍对年轻的体育老师朱强有种特殊的感觉,而且,朱强对林丽珍也感觉不一般。

朱强长得很帅,他是师范大学体育系毕业的,而且是城里人。他身上透露出外面世界的气息,充满了活力,和那些本地老师截然不同,学生们都喜欢他,林和平也喜欢他,朱强是唯一不会歧视林和平的老师。林和平长得瘦小,15岁了,看上去还像一棵豆芽菜。他性格孤僻,少言寡语,说他什么,他都无动于衷,老师们当然不会喜欢这样的学生。朱强不一样,他对林和平友好又热情,每次上体育课,他都鼓励林和平要强身健体,还特地给他开小灶,让他一个人绕着操场跑两圈。朱强对学生们都好,林和平固执己见,认为他对林丽珍就是不一般,从他注视林丽珍的眼神中可以感觉得到。

那天下午在小树林里碰到刘晓国拦路求爱的事情后,林和平隐隐约约地担心刘晓国会伤害林丽珍。他的忧虑被母亲看出来了,但游四凤不清楚儿子为何忧虑。林和平童年时体弱多病,常被村里的孩子欺负。林发魁也看他不顺眼,动辄打骂他,说养了个药罐子,浪费了他不少辛苦钱。游四凤理解儿子,在很多事情上却无能为力,只能尽量地保护儿子,尽量地关怀他。吃晚饭时,游四凤问儿子:“和平,你有心事?”林和平低头吃饭,没有理会母亲。游四凤又说:“和平,你看你愁眉苦脸的,有什么事不要藏在心里,告诉妈妈,好吗?”林和平瓮声瓮气地说:“没有,我能有什么心事。”游四凤清楚儿子的倔脾气,叹了口气,没有再问。林和平5岁那年,村里的一个比他大的孩子要抢夺他手中的一元钱,林和平死活不给,那孩子就用铅笔刀割他的耳朵,他的耳朵被割了一个豁口,鲜血直流,他也没有把钱给那孩子,手中紧紧地攒着那一元钱。那孩子无奈,悻悻而去。林和平在他走后,才大声地哭出来。回到家里,游四凤见他耳朵流血,赶紧止血,问他为什么会这样,林和平死活不说。他从小就习惯了屈辱,习惯了承受,什么事都不愿意说出口,觉得说了也没有意思。

一连几个夜晚,林和平都会做一个奇怪的梦,梦里刘晓国骑着摩托车,追赶林丽珍,林丽珍骑着单车飞奔,她披头散发,不停地喊叫着:“和平,救我,救救我——”林和平睁大眼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刘晓国面目狰狞,咆哮着朝林丽珍冲过去,林丽珍连人带车倒在地上,摩托车的轮子碾压过林丽珍的身体,林丽珍惨叫着,浑身血肉模糊……梦醒之后,林和平浑身冷汗,睡衣湿漉漉的。黑暗之中,林和平大口地喘息,仿佛自己被刘晓国追赶,被他的摩托车轮碾压,奄奄一息。

这个下午,放学后,林和平没有像往常一样骑着单车飞奔回家,而是在学校门口的老樟树下磨蹭了一会。他看到林丽珍骑车出来后,才踩着单车,跟在她后面,为了不引起她的注意,他骑得比林丽珍慢。刘晓国家在镇上,离学校不到200米远,谁都知道,那栋5层楼的豪华洋楼,就是刘晓国的家,他上学都是步行的。放学后,他会骑着那辆红色的摩托车,疯狗般到处乱窜,有时一人,有时一帮人,那帮人要么就是和他一样的富家子弟,要么就是镇上吊儿郎当的混混。林丽珍在前,林和平在后,他们相隔100多米远。林丽珍不一定知道林和平在后面跟着她,林和平的目的十分明确,就是要跟着这个美丽的堂姐,对他冷漠而又无言的堂姐。他们一前一后出了杂乱无章的小镇,走上了通向西村的小路。林和平突然听到了摩托车“突突突”的声音,他回头望了望,发现刘晓国骑着摩托车冲了过来。他本能地躲闪在路边,摩托车疯狂地从他身边掠过,并且很快地超越了前面的林丽珍。

高大健壮的刘晓国站在树林子中的小路中间,嘴巴里叼着一根烟,摩托车停在路边。

他神气活现地挡住了林丽珍的去路。

林和平看到了他们,浑身一阵哆嗦,头“嗡”的一声,有点懵,他想起了这几天夜里做的噩梦,既担心林丽珍,又担心自己。在他眼里,刘晓国是个魔头,比童年时割他耳朵的家伙还要凶恶一千倍,甚至一万倍。

林丽珍停住了单车,一条腿撑在地上,她的腿很长,又好看。

刘晓国笑得很流氓,目光落在她脸上,就像苍蝇黏在蜜糖上。他怪声怪气地说:“貂蝉,你想好没有?我对你可是真心实意的。”

林丽珍说:“有什么好想的,我是不可能答应你的,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唐镇好姑娘多了去了,你为什么要对我死缠烂打?”

刘晓国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本正经地说:“没错,唐镇的漂亮姑娘多了去了,我想要谁,一定能得到,问题是,其他姑娘再好再漂亮,我都看不上,我心里只有你。晓得吗,我心里只有你。”

林丽珍说:“我不管,反正我不喜欢你,况且我爸也不会让我谈恋爱的,我还要上大学,还有好的前途!”

刘晓国说:“你只要跟我好,我让我爸出钱给你上最好的大学,我家那么多钱,还怕没有好的前途?”

林丽珍说:“你以为有钱就有一切,你要清楚,很多东西是钱买不来的。”

刘晓国又变了脸色,恼怒的样子,气呼呼地说:“林丽珍,你说什么也没有用,我就是喜欢你,我就要得到你!”

林丽珍说:“你这是耍无赖,快给我滚开,让我过去。”

这时,林和平鼓足勇气骑车过来。林丽珍见到他,仿佛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说:“和平,快回去叫我爸带人来。”林和平说:“好。”刘晓国恶狠狠地瞪了林和平一眼,说:“等着瞧,有你好看的。”说完,他骑上摩托车,一溜烟跑了。

林丽珍说:“谢谢你,和平。”

林和平脸红了,蹬着单车飞奔而去。

林丽珍望着堂弟的背影,若有所思。

树林子里起了风,乌桕树的叶子在风中发出奇怪的声音。

刘晓国在唐镇中学,名气不亚于校花林丽珍,如果说林丽珍是美好的象征,那么,刘晓国就是恶魔的代名词。他干尽了坏事,看谁不顺眼,就打骂谁,你要是和他对抗,他就会在学校外面,让一帮混混收拾你,那些混混都是不要命的主,心狠手黑。欺负弱小是他的家常便饭,还有更加邪乎的,一次他在上课时,从书包里拿出一条拔去毒牙的蛇,放进前排女同学的衣领里,蛇就在女同学的衣服里乱窜,当蛇从她肚皮上溜出来时,女同学尖叫着晕了过去。刘晓国干了这么多坏事,学校却没有开除他,因为他父亲刘兆连是唐镇的首富,还是唐镇最有势力的人,镇长、派出所所长等都是他的座上宾。这些镇上的干部还不算什么,就连县里的一些领导也和他有瓜葛,他做任何事情有恃无恐,仿佛是唐镇的土皇帝。所以,他宝贝儿子在学校里犯了事,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没有什么是他摆不平的,不就是花点钱嘛。刘晓国深受他暴发户父亲的影响,认为钱能解决一切问题,甚至能够买来爱情。

林丽珍拒绝他,让他难过极了,这种受挫,是对他无情的羞辱,他发誓一定要得到林丽珍。因为林和平帮助林丽珍摆脱他的纠缠,刘晓国决定收拾林和平。

林和平知道自己得罪了刘晓国,心里十分恐惧,可是想到美丽的堂姐,他的恐惧感自然就减弱了些,他觉得自己是对的,没有错。这天早上,林和平吃完早饭,背上书包,骑着单车去上学。出门前,他考虑了一下,要不要旷课,不去上学,刘晓国就拿他没有办法。想了想,他还是硬着头皮去学校了。进入小树林后,他看见了林丽珍,林丽珍在等着他。靠近她后,林丽珍朝他笑了笑,林和平脸红了,堂姐真的美,笑起来还有两个小酒窝,那笑容令人迷醉,难怪刘晓国会被她弄得神魂颠倒。林丽珍离他不到一米远,他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林丽珍,迫于林丽珍的美丽,林和平昏头昏脑,脸红耳赤,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他突然觉得自己为她解围是值得的。林丽珍说:“和平,谢谢你昨天解救了我,否则不知道刘晓国那混蛋会干出什么事情来呢。”林和平吞吞吐吐地说:“那,那是我,我应该做的,谁让你,你是我堂姐呢。”林丽珍说:“你真把我当堂姐吗?”林和平说:“本来就是嘛。”林丽珍开心极了,说:“就是,其实我不恨你,也不恨你爸爸妈妈,以前的事情过去了,我们两家早就该和解了。”林和平说:“可是我爸还是怀恨在心,他不会和你家和解的。”林丽珍说:“发魁叔的脾气我晓得,不管那么多,大人的事情我们不要理会,我们和解就行了,你说呢?”林和平说:“要是我爸知道,他会打死我的。”林丽珍说:“那我们不要让大人们知道。”林和平点了点头。

他们还是一前一后骑着单车去上学,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林和平觉得这个早晨是他有生以来最快乐的一个早晨,所有过去日子的阴郁一扫而光,阳光抚摸着他的脸,也照耀着他的心灵。

可是,林和平的快乐很快就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不安和恐惧。到了学校,他停放好单车,正要去教室,一个矮胖子学生站在他面前,说:“跟我走一趟。”林和平知道他是刘晓国的死党,来者不善。林和平没有理会他,背着书包往教室的方向走去。矮胖子受到了蔑视,追上他,拉住了他的胳膊,咬牙切齿地说:“你跑什么跑?叫你跟老子走一趟,你听到没有?”林和平甩了甩手臂,无法挣脱,矮胖子的力气很大。矮胖子说:“走不走?”林和平也来了脾气,说:“走就走!”他豁出去了。跟在矮胖子后面,林和平底气不足,心里忐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矮胖子把林和平带到学校的操场后面,刘晓国和另外两个同学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林和平。矮胖子对刘晓国说:“老大,人给你带来了。”刘晓国走到林和平面前,“嘿嘿”冷笑了两声,说:“你小子蛮乖的嘛,叫你来你就来了,你晓得我为什么叫你来吗?”林和平的脊背一阵冰凉,双腿微微打战,他想刘晓国一定会暴打他一顿。林和平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刘晓国比他高出一头,他伸出手,粗大的手掌压在林和平的头上,说:“害怕了吧?我说过会给你好看的,你还做貂蝉的护花使者吗?”林和平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他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刘晓国说:“你不说也没有关系,我警告你,以后再坏我的事情,我弄死你!今天我不打你,但是要给你一个教训。”说完,刘晓国躲到一边,朝其中的一个同学使了个眼色,那家伙扑到林和平面前,将手中塑料袋里一团湿乎乎臭烘烘的东西抹在了林和平的脸上。然后,他们哈哈大笑,扬长而去。林和平站在那里,欲哭无泪,巨大的屈辱让他生不如死,他满脸都是恶臭的人屎,刘晓国竟然用这种下三滥的办法来惩罚他,还不如将他暴打一顿。

林和平默默地忍受着巨大的屈辱,像往常任何一次被欺负一样,到厕所洗干净了脸,阴沉着脸,去上课。

放学后,他还是在校门口的老樟树下等林丽珍。林丽珍骑着单车出来后,朝他会意一笑,那一笑让林和平恢复了早上那短暂的快乐,那抹在脸上的臭屎算得了什么,他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蹬上单车,跟在了林丽珍后面。一连几天,他都跟在林丽珍后面,保护她。林和平的行为惹怒了刘晓国,有林和平在,他的梦想很难实现。

又一天放学后,林和平和林丽珍依旧一前一后骑着单车回西村。出了唐镇,林和平正要拐进小路,刘晓国驾着摩托车呼啸而来,林和平来不及躲闪,就被撞翻,连人带单车倒在了路边的稻田里。刘晓国没有要撞死他,只是想给他一个教训,否则林和平不死也要断条胳膊少根腿。林和平摔在稻田里,水稻起了缓冲的作用,他没有受什么大伤。刘晓国恶狠狠地说:“王八蛋,你再多管闲事,就撞死你!”林和平觉得小腿疼痛,他从稻田里爬起来,浑身湿漉漉的,他看着刘晓国,眼睛里透露出恐惧和迷惘,还有点倔强。他喃喃地说:“杀人要偿命的。”刘晓国冷笑着说:“偿命?我家有的是钱,撞死你,大不了赔个100万。你给老子记住,别多管闲事!否则,你都不晓得自己怎么死的。”林和平把单车搬到路上,试了试,没有撞坏,便默默地骑着单车走了。

刘晓国也骑着摩托车奔驰而去。

林丽珍在小树林里等着林和平,小树林里没有风,没有奇怪的声音,十分宁静。林丽珍焦虑地说:“和平,伤到哪里没有?”

林和平下了单车,说:“小腿痛。”

林丽珍说:“让我看看。”

她蹲下身说:“哪条腿?”

林和平说:“左腿。”

林丽珍撸起他左腿的裤管,看到他小腿肚子上有很大的一块乌青,心疼地说:“一定很痛吧,我给你揉揉。”

林丽珍的手柔软又温暖,她轻轻地揉着林和平的腿肚子,那样子就像是他的亲姐姐。林和平心里温暖极了,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幸福感,这种感觉是从未有过的。他的脸上呈现出快乐的微笑,此时,他想,哪怕是被刘晓国撞死,也是值得的。

林和平说:“堂姐,别揉了,不痛了。”

林丽珍说:“肯定还痛,撞成这样还能不痛?刘晓国也太狠了,他怎么能这样?和平,其他地方没有问题吧,要不我带你去卫生院检查检查?”

林和平说:“堂姐,真的没事,我们回家吧。”

林丽珍眼睛里噙着泪水,她的心一定很柔软,林和平想。

他们一前一后骑着单车离开了小树林。

就是脸上被抹臭屎,还被刘晓国用摩托车撞,林和平也没有屈服,还是保护着堂姐林丽珍。刘晓国受到了打击,他想不到瘦弱的林和平会如此顽强,他真想杀了林和平,以解心头之恨,可是他下不了手,杀人毕竟是一件很大的事情,况且,他也没有杀过人,连他那土皇帝般的父亲也没有杀过人。他要想办法让林和平屈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肋,林和平也有,除非他不是人。事实上,林和平是怕刘晓国的,他提心吊胆,担心刘晓国对他下毒手。只有和林丽珍在一起的时候,林和平才有短暂的快乐,才会保持那种无所畏惧。林和平分不清保护林丽珍是对还是错,但内心驱使他这样做,他必须服从内心。他担心刘晓国对自己下毒手,同时还担心被父亲发现这事,父亲要是知道他在保护林丽珍,说不定也会把他打死。

林和平还没有做好被下毒手或被打死的准备,尽管他曾经也去死过。10岁那年夏天的某日,林和平被别的孩子欺负,被人打肿了脸。回到家中,游四凤心疼地把他揽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儿子红肿的脸,说:“和平,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林和平不说话。这时,醉酒的林发魁走过来,伸出有力的大手,拎起儿子,吼道:“你说,是谁打你的,老子诛死他!”林和平浑身发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天旋地转。林发魁对儿子的沉默恼怒万分,扬起手,一巴掌打在林和平的脸上,很快地,林和平的另一边脸也红肿起来。游四凤一把抢过儿子,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哭喊道:“林发魁,和平是你儿子,不是你的仇人,你怎么下得了手!”林发魁怒吼道:“这个没用的东西就是我的仇人,老子上辈子欠了他的,他这辈子是来讨债的,你看他那鸟样,打不过人家还不肯告诉我打他的人是谁,他活着有个屁用,浪费钱财,丢人现眼!”林和平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滚落。黄昏,林和平溜出了家门,来到了河边。刚下过一场暴雨,河水暴涨。林和平望着浑黄的河水,内心悲凉,他想到了死。他曾经问过母亲,死是怎么回事,母亲告诉他,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什么也没有了。林和平想,死了就不会有人欺负他了,父亲也不会打骂他了,母亲也不会因他而哭泣了,那是多么美好的事情。于是,他决定去死一死。林和平跳进了咆哮的河里,他在河面上扑腾沉浮。要不是被一个捕蛇人发现,他就真的死了,捕蛇人毫不犹豫地跳下河,捞起了奄奄一息的林和平……他不怕死,怕的是活着的欺凌和磨难。如今,有一个人让他感觉到快乐,从来没有过的快乐,虽然那快乐很短暂,但还是值得他去冒险,活着就是冒险。

那是个星期天,林和平陪母亲去唐镇集市上卖鸡蛋。游四凤是养鸡能手,养了几十只母鸡,每周都可以积攒出两竹筐的鸡蛋,然后拿到集市上去卖,换点钱,补贴家用。他们卖鸡蛋的地方,对面是一家卖手机的店铺。林和平对母亲说:“妈,我去那边看看。”游四凤说:“别去了,我晓得你想要个手机,等我攒够了钱,偷偷给你买一个,不让你爸知道。”她对林和平说过无数次这句话了,林和平的耳朵都起了老茧,鬼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给他买手机。在唐镇中学,没有手机的学生恐怕只有他一个人,就是在这个问题上,他会自卑得抬不起头,同学们嘴巴里常常挂着的微博、微信等,都离他十分遥远,他仿佛是一个活在古代的人,和这个社会格格不入。

林和平没有理会母亲,朝手机店走过去。

看店的是一个丰腴的少妇,粉白的脸肉乎乎的,那双笑眯眯的小眼睛注视着走进店门的林和平。各种各样琳琅满目的手机,刺激着林和平的大脑,他吞咽了一口口水,手痒痒的。他真想抓起一部手机,飞快地逃走。他不敢这样做,只是过过眼瘾,幻想自己能够拥有一部手机。少妇笑眯眯地给他介绍最新款的手机,说到的很多功能,他都听同学说过,却从来没有尝试过。望梅止不了渴,只会让他更加难过。过了一会儿,他转身逃出了手机店,把笑眯眯的少妇扔在了脑后。

林和平走出手机店后,刘晓国诡秘地出现了,他走进了手机店,和少妇在说着什么。

周一早上,林和平来到学校,刚刚停放好单车,那个矮胖子又一次出现在他面前,冷冷地对他说:“跟我走一趟。”林和平心里“咯噔”一下,觉得这次凶多吉少。逃是逃不过的,他硬着头皮跟在矮胖子后面,来到了公共厕所后面。刘晓国笑眯眯地站在那里,就他一个人,两手空空,林和平闻到厕所里散发出来的臭味,他断定刘晓国今天不会往自己脸上抹屎。矮胖子把林和平交给刘晓国后,也走了。

林和平和刘晓国面对面站着。

林和平心里恐惧,斗胆说:“你想干什么?”

刘晓国笑着说:“放心,我不会拿你怎么样的,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

林和平心里嘀咕,刘晓国凭什么要和我交朋友,从来没有人要和我交朋友,他不就是想让我不要破坏他追求堂姐嘛,还搞得如此郑重其事,要和我交朋友。

刘晓国说:“我从来没有佩服过谁,可是我佩服你,你是个值得我交往的人。为了证明我的诚意,我送个礼物给你。”

林和平有些不知所措,他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刘晓国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最新款的苹果手机,递给林和平,说:“送给你,你一定会喜欢的。”

林和平的手在颤抖,心里矛盾极了。

刘晓国说:“收下吧,我是真心要交你这个朋友的。”

林和平想起了林丽珍,如果收下手机,那么他就背叛了她。在他迟疑的时候,刘晓国把手机塞进了他的裤兜,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那手机在他的裤兜里,像块烧红的烙铁,烧灼着他的皮肤,也烧灼着他的心。

这一天,林和平都心神不宁。

手机一直放在他的裤兜里,他不敢伸手去触碰。

放学后,他想骑上单车独自回家,可他还是在校门外的老樟树下等林丽珍出来。不一会,林丽珍出来了,她朝林和平会意一笑,林和平就和她一前一后骑着单车回西村了。那手机还在他的裤兜里,执拗地告诉他自己的存在。林和平的脑袋晕乎乎的,内心充满了矛盾。在手机和林丽珍之间,他要作出一个重要的抉择。

林和平没有用那部手机,也没有将手机还给刘晓国,他把手机藏在床垫底下。每天晚上睡觉前,他会取出手机,用手轻轻抚摸它,就像抚摸一件心爱的宝贝;他也会把手机贴在脸上,感受手机外壳的冰凉;他还会把手机放在胸口,让它感受他狂乱的心跳。可是他不敢使用它,他担心一使用它,自己就会崩溃。

一连几天,他还是跟在林丽珍后面,保护着她。

这几天,他没有看到刘晓国骑摩托车追上来,拦截林丽珍。但是,这一天,在手机无情地折磨下,他终于放弃了保护林丽珍,一放学就骑着单车飞奔回家了。就是如此,他还是没有使用那部手机。

林丽珍觉察到了什么。

一个黄昏,林和平坐在河边的水柳下发呆,林丽珍走过来,坐在他身边。林和平闻到了少女的气息,仿佛是绿草清甜的味道。他十分窘迫。林丽珍说:“和平,是不是刘晓国又威胁你了?”林和平没有说话,沉默地看着夕阳下缓缓流动的河水。林丽珍说:“和平,无论怎么样,我都不会怪你,你是我堂弟,我是不应该让你因为我受刘晓国欺负的。”

林和平一言不发,站起身,回家去了。

他多么想坐在那里,听美丽的堂姐说话,闻她身上青草的气息。都是那该死的手机,让他忐忑不安,让他觉得自己对不起美丽的堂姐。

不久,发生了一件轰动唐镇的事情。

一天晚上,唐镇中学的体育老师朱强肚子饿了,他走出校门,到唐镇街上的李记小食店吃扁食,吃完后,在回学校的路上,被十几个小混混围攻,他奋力抵抗,最终寡不敌众,被打倒在地。他倒在地上,那些混混也没有放过他,还是继续殴打,使他断了两根肋骨、脑震荡,差点丧命。打人者被抓了几个,其他在逃。被抓的打人者供出了主谋,就是唐镇首富刘兆连的儿子刘晓国,他出了5万元,让那些混混去殴打朱强。刘晓国也很快被拘留了,学校也开除了他。

事情的起因和校园里的一则流言有关。流言的内容是:朱强老师和唐镇中学的校花林丽珍师生恋了。这则流言最早出自于那个娘娘腔男同学之口,经过他长舌妇般的渲染,流言在校园里满天飞,似乎一夜之间,学生们都知道了这件事情。

流言传到了刘晓国耳朵里,他气得发抖。自从他喜欢上林丽珍,只要他发现谁对林丽珍示爱,谁就没有好日子过,那些喜欢林丽珍的同学纷纷退出追求的行列,把对林丽珍的爱掐死腹中。刘晓国对朱强老师产生了刻骨的仇恨。他想,怪不得林丽珍不答应做我的女朋友,原来都是朱强在作祟。他越想越气,但又不敢当面找朱强算账,只好找镇上的混混给他出气。

刘晓国被抓和被开除,唐镇中学大部分学生都很高兴,尤其是那些被他欺负过的同学。林和平却高兴不起来,隐隐约约地,他感觉到有更大的危险。那手机他一直没有用,还藏在床垫底下。那手机是祸根,他要找机会还给刘晓国,林和平觉得他很快会被放出来。

出事之后,林丽珍处在风暴的旋涡之中,关于她和朱强的传闻越传越变味,甚至不堪入耳,尽管学校多次辟谣。无论林丽珍走到哪里,背后都有同学指指点点,校花林丽珍仿佛成了淫荡的代名词。林丽珍的定力很好,她似乎没有被流言击倒,依旧我行我素,她的学习成绩依旧是最好的。林和平不相信堂姐的定力那么好,觉得她是装出来的。他还是替堂姐担心,担心刘晓国出来后会变本加厉地追求她,他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这天放学后,林和平没有着急回家,而是用自己的零花钱,买了点苹果,去卫生院探望朱强老师。出事前,他还希望那流言是真的,堂姐宁可和朱强老师好,也不要随了刘晓国,刘晓国配不上她,他以为有钱就可以拥有一切,狗屁!而且,朱强老师会保护堂姐,那应该是真正的保护。出事后,林和平颠覆了以前的想法,朱强老师保护不了堂姐,刘晓国够狠。他找到了朱强老师的病房,病房里有种奇怪的味道,林和平头有点晕。朱强没料到学生中最不起眼的林和平会来探望自己,除了学校领导和同事,还没有学生来过。朱强有些激动,说:“林和平,谢谢你来看我。”林和平轻声说:“老师,你好点了吗?”朱强说:“放心吧,老师没事的,躺几天就可以出院了,就可以回学校给你们上体育课了。”林和平说:“老师要好好养伤。”朱强摸了摸他的头说:“你要坚持锻炼身体,要让自己强壮起来,未来的路还很长,身体是本钱。”林和平点了点头。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林和平就告辞了。走之前,林和平红着脸问了朱强一个问题:“老师,你真的喜欢林丽珍吗?”朱强笑了笑,说:“喜欢呀,谁不喜欢美呢,难道你不喜欢?”林和平说:“喜欢。”他说“喜欢”这两个字时,声音很低,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

果然,过了不久,刘晓国就出来了。据说,他父亲刘兆连花了不少钱打点,也给了朱强老师一大笔钱,作为补偿。那几个打人的混混却没有这样幸运,他们都坐牢去了。刘晓国出来两天后,朱强老师也调走了,说是调回城里的中学工作了。他是悄悄走的,没有和学生告别,也没有人给他送行。朱强老师走后,林和平有些失落。

失落只是一种伤感的心情,不知道以后有没有体育老师会让他坚持锻炼身体了。朱强老师走后,每天放学后,林和平会先在操场周围的跑道上跑上两圈,才骑着单车回家,他彻底放弃了保护堂姐。林和平内心的恐惧感日益加深,他害怕刘晓国会对他下毒手。他开始相信刘晓国的话了,只要有钱,什么都可以办到,也许他打死了林和平,也不用去坐牢。他要找个机会把手机还给刘晓国,或许这样会好些,刘晓国不会要他的命。他把手机带在身上,准备伺机还给刘晓国。

有人说,刘晓国出来后,变了一个人,每天坐在家门口的竹椅上,呆呆地朝学校张望。的确如此,林和平出了校门,就看到坐在家门口的刘晓国。林和平心里紧张极了,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把手机还给刘晓国,这样,自己就和刘晓国没有瓜葛了。他骑着单车慢吞吞地来到了刘晓国面前。刘晓国脸色惨白,眼神迷离,不像从前那么神气了。就是这样,林和平站在他面前,还是腿肚子发抖。刘晓国看了他一眼,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也不说话。林和平战战兢兢地说:“刘晓国,我是来还你手机的,手机还是新的,我一直没用,不敢用。”刘晓国突然笑了,笑声很响,十分瘆人。林和平在他的笑声中想逃,又迈不动脚。刘晓国笑完后,冷冷地说:“你走吧。”林和平没有走,他要把手机还给刘晓国。他把手伸进了裤兜,裤兜竟然空空的,他吓出了一身冷汗。放学后,他跑步时还摸过裤兜,当时手机还在,怎么就没有了呢?手机丢了,这对林和平而言,是天大的事情,那手机几千块钱,他用什么来还?林和平愣了会,骑上单车,返回校园。

林和平找遍了跑道和操场,也没有找到手机。

天黑了,他还是没有找到手机。

他颓然地坐在操场的草地上,泪水无声无息地滚落。

林和平把手机丢了,像是把心给丢了,他欠下了一笔债,这笔债不知何时才能偿还。连续几天,林和平都郁郁寡欢,跑步也懒得跑了。他恨自己当初没有把手机还给刘晓国。他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他对堂姐的美丽产生了厌恶的情绪。他想,美也是会害人的,因为堂姐的美,朱强老师挨了打,还离开了唐镇中学;自己也被卷进来,脸上被抹屎,还被摩托车撞,手机丢了,欠下了债;刘晓国也因为堂姐的美,犯了事,被学校开除;或许还有什么林和平不清楚的事情。

可是,美有什么罪?堂姐与生俱来的美又有什么过错?

又是一个傍晚,林和平懒洋洋地蹬着单车回家。快到小树林时,刘晓国驾着摩托车疯狂地冲出来,与林和平擦身而过。林和平感觉到了什么,用足了力气,踩着单车,飞快地进入了小树林。他看到林丽珍的单车歪倒在小树林里的路边。此时,小树林里没有风,却有哭声从树林里传出。林和平听出来了,那是林丽珍的哭声。他明白了,一定是刘晓国干了什么坏事,他没有变,还是一匹凶恶的狼。林和平浑身发冷,他从小就害怕哭声,现在不仅仅害怕哭声,还害怕刘晓国。

他想逃离小树林,又觉得这样不妥,无论如何,林丽珍是他的堂姐,他不能一走了之。他把单车停放在路边,朝着哭声寻找过去。林丽珍坐在一棵乌桕树下哭,头发散乱,身上的花布连衣裙也十分凌乱,脖子下的领口被撕破了。林和平站在她面前,心里难过极了,他恨自己没有坚持保护她。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林丽珍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哭声停止了。她哽咽着说:“你是不是收了那流氓的一部手机?”林和平面红耳赤,像个罪人般低下了头。林丽珍站起来,说:“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和你爸一样,都是见利忘义的家伙,我以为你和你爸不一样呢,我鄙视你!”说完,林丽珍就跑了出去。林和平愣愣地站在那里,羞愧难当。

可以断定,刘晓国凌辱了林丽珍。

可是,这事情无声无息,很快就过去了。知情者说,那天林丽珍回家后,把在小树林里的事情告诉了她父亲,她父亲带了几个人,去了刘晓国家,进去时,他们还怒气冲冲,出来时,他们都笑容满面,他们和刘兆连完成了一笔交易,刘兆连的金钱封住了他们的口,这事情自然就按下来,不了了之了。她父亲和林发魁一样,也是见钱眼开的家伙,在这年月,有几个人不爱钱?

林和平心里十分内疚,他觉得对不起堂姐,不敢靠近她,他们的关系恢复到了从前。林和平还是会记起她温柔地给自己揉小腿肚子的情景,也会记起她身上青草的气息,那短暂的快乐他也许会记一生。

事情的逆转使林和平措手不及。

林丽珍竟然和刘晓国好上了。每天早上,林丽珍走路到小树林,刘晓国驾着摩托车来接她去上学,快到学校门口时,她从摩托车后座上下来,走进学校。放学后,刘晓国会在她早上下车的地方等她,然后载她回家。林和平经常会碰到他们,他们根本就不搭理林和平,林丽珍看见林和平后,会故意紧紧地搂住刘晓国的腰,朝他冷笑。

林和平发现,林丽珍的脸色日益苍白,没有了往昔的甜美,像是被风暴摧残过的花朵,她越来越不好看了。林和平内心忧伤,曾经那个美丽高傲的堂姐已经死了,他在心里给过去的堂姐筑了一座坟墓,那份美丽和纯洁埋葬在那里。

暑假开始后,林和平变得百无聊赖。孤独的他除了帮母亲做些活外,平常时间都是一个人坐在河边的水柳下,凝望着流动的河水,胡思乱想。有时,他真想林丽珍坐在旁边,他呼吸着青草的气息,听着她柔软温存的话语,那该有多快活,可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西村就像一个牢笼,囚禁着他的肉体,也囚禁着他的心灵。

他想逃出这片山地,却又无能为力。他厌恶这片山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复杂而市侩,充满了铜臭。他厌恶父亲,厌恶他喝酒后的臭嘴,厌恶他的穷凶极恶;他厌恶母亲,厌恶她的逆来顺受,厌恶她的哭泣;他也厌恶自己,厌恶自己的懦弱,厌恶自己的弱小,厌恶自己的一切,厌恶一切的一切。

他想象自己变成了一只鸟,不,是变成了一只山鹰,在宽广的天空自由翱翔。

可是,他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平凡的忧郁少年。

林和平没想到父亲会死,而且死得那么惨。

那天傍晚,夕阳还没有落山,还在西山顶上挣扎,独自坐在河边的林和平突然听到村子里传来嘈杂的声音,许多人在大呼小叫,还有撕心裂肺的哭喊。林和平从杂乱的声音中分辨出了母亲悲伤的哭喊声。

林和平站起来,飞快地跑向村子。

林和平家门口围满了人,他明白,家里出事了。他有点懵,手足无措。有人看到他,说:“大家让一让,和平回来了。”人们往两边分开,让出了一条道,林和平缓缓地走进家门。院子里,血肉模糊的林发魁躺在一块旧门板上,他的头和脸稀巴烂,分辨不清眼睛和鼻子。游四凤跪在丈夫的尸体旁边,疯了似地哭喊着:“我的心肝哥哟,你怎么舍得离开我呀!心肝哥——”她凄惨的哭喊让许多在场的人落泪。很奇怪的是,林和平站在父亲的尸体前,竟然没叫喊一声,也没有落泪。像往常一样,他阴沉着脸,看着死去的父亲。他也没有安慰母亲,母亲的哭喊竟然打动不了他。

游四凤见儿子回来,从地上爬起来,拉着儿子的手,说:“和平,快给你爸跪下。”林和平一动不动,还是阴沉着脸,仿佛是在面对酒后的父亲。游四凤说:“和平,快给你爸跪下呀,跪下呀。”林和平还是无动于衷。游四凤见儿子不跪,哭得更加伤心了:“心肝哥哟,你这一走,天远路长哪,留下我们孤儿寡母,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哇——”哭着哭着,她瘫倒在地,两个族里的女人走过来,蹲在地上,陪着她哭。满脸泪水的林发星走到林和平旁边,手放在侄儿的肩膀上,说:“和平,你爸死了,你都不哭,不孝啊。”他的手用力地在林和平的肩膀上按下去,林和平两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就是如此,林和平也没有哭,只是低下了头。

林发魁的死和他喝酒有关。

一般情况下,林发魁不会在中午的时候喝酒,采石场的工人基本上都不会在中午喝酒。这天中午,林发魁因为一点小事,和工头吵了一架,中午吃饭时,他喝了半斤白米烧,同在采石场做工的弟弟林发星劝也劝不住。结果,下午工作时就出了大事。开山爆破时,指挥人员吹着哨子、摇着手中的红色旗子示意工人们躲起来,大家赶紧往安全的地方躲藏。林发魁也听到了哨声,但他喝了酒,脑袋发懵,竟然没把哨声当回事。大伙都在朝他叫喊,让他躲避,指挥人员发现他没有躲,拼命地吹哨子,猛烈地摇晃手中的旗子。炸药的引线已经点燃,放炮的人也已经躲起来了,要回去剪断引线已经来不及了。林发星呼喊着哥哥的名字,他要冲出去把哥哥拉到安全之地,被几个工友强行摁住了。他冲出去,危险万分。林发魁朝弟弟傻笑,根本就感觉不到危险。炸药很快爆炸了,乱石飞溅,一块大石头飞落下来,正好砸在了林发魁的脸上,林发魁当时就一命呜呼了。

天热,林发魁的尸体到半夜里就有了尸臭味。

林发星和嫂嫂商量,尽快地让哥哥的尸体入土为安。游四凤在巨大的打击下,已经痴呆了,林发星说什么,她都点头。林发星就自作主张,决定天亮后,就拉哥哥的尸体去火化,然后把他的骨灰埋入坟地。

林和平一夜未眠,他默默地坐在厅堂的一角,为父亲守夜。他的目光时不时地瞟向被白色尸布遮盖住的父亲的尸体,满脑子都是父亲被砸烂了的脸,他想吐又吐不出来,没有语音可以形容他莫名其妙的情绪。对于悲伤过度痴呆了的母亲,林和平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语言安慰她,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用一惯的沉默对待悲恸的母亲。他不知道自己的沉默是对还是错。很多时候,对和错又有什么区别,生和死又有什么区别,如果可以交换,林和平宁愿自己躺在父亲躺的地方,让他活着,继续做他的工,继续喝他的酒。

送葬的时候,林和平还是没有哭,叔叔抽了他两耳光,他也没有哭,他哭不出来。送葬完了后,叔叔带着家族的人和一些工友吃白饭时,林和平偷偷溜出了家门,他不喜欢这种古怪的热闹。他独自来到河边,面对着呜咽的河水发呆。天上一弯残月,俯视着大地,俯视着孤独的少年林和平。林和平的眼中流出了泪水,他轻轻地抽泣,喉咙里像堵着一块海绵,吞不下去,吐不出来。泪水很快模糊了双眼,他哽咽着说:“爸,你不是喜欢喝酒吗?还有那么多酒等你喝,你为什么要走?爸,你不是喜欢酒后骂我打我吗?你有种活回来,我让你骂个够,打个够呀!爸,你真没种,怎么说走就走了哇——”说完这番话,林和平号啕大哭起来。那些在夜里鸣叫的夏天的虫豸一下子安静下来,它们似乎在聆听林和平悲恸的哭声。

父亲死后,林和平才知道采石场的老板是刘晓国的父亲刘兆连,刘兆连有很多生意,采石场不过是一桩小生意。刘兆连没有露面,只是在出殡前,让他的手下送了个花圈和2万块钱过来。游四凤不要他的钱,要他还一条人命。林发星代她把钱收下了,他认为这是刘老板的一点心意,赔偿费后面再谈。

办完丧事,林发星就开始谋划赔偿的问题。他想和嫂子游四凤商量,可游四凤沉湎在悲伤之中,还是一副痴呆样,根本就谈不了事情;林发星觉得林和平不懂事,更没法谈。于是,他找来了几个族里的男人,商量此事,虽然说商量,可基本上还是他说了算。商量的地点在林和平家,他们要当着游四凤的面说这事,定下来的方案才合乎道理。林发星认为此事要趁热打铁,时间拖久了就不好说了。有人提出来,说林氏家族在整个唐镇,也就西村这百十号男丁,是小姓,而刘家是大姓,人多势众,而且刘兆连富甲一方,来硬的肯定不行,该怎么办?商量下来,他们拿出了两个方案:一是尽快上门和刘兆连谈判,如果他给出合理的钱数,事情就了了;二是如果刘兆连仗势欺人,那就请律师打官司。

林发魁入土后的第三天,林发星打听到刘兆连在家,就带着族里几个精壮汉子,前往刘家。虽说林家人少,可还是要有点威风。林发星还联络了几个平时和哥哥比较要好的工友,他们答应过一起去刘家谈判,最后他们都没有来。林发星给他们打电话,他们都不接,好像突然就人间蒸发了。

出发之前,林发星要林和平一起去。

林和平本来就反感他们讨论如何要钱,况且他还欠刘晓国一个手机,根本就不想去参加谈判。林发星说:“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没有选择,能不能拿到赔偿费,关系到你和你妈以后的生活。”林和平很无奈,跟着他们去了刘家。刘家的洋楼前面停着两辆轿车,一辆宝马,一辆奔驰,平常刘晓国驾驶的红色摩托车也停在那里。

刘家大门开着,他们站在门外,林发星往里探头探脑,说:“刘老板在家吗?”

从里面走出一个富态的半老徐娘,她说:“你们找谁?”

林发星认得她,她是刘兆国的老婆范秀秀。林发星赔着笑脸说:“我是西村的林发星,林发魁的弟弟,我们想找刘老板谈谈我哥的赔偿费。”范秀秀警惕起来,她眯着眼睛说:“我没听老刘说过这事儿呀。”林发星说:“这事情刘老板心里清楚,你让他出来,我们跟他谈。”范秀秀翻了翻白眼,说:“他不在家。”林发星说:“刘老板肯定在家的,他的奔驰车都停在外面。”范秀秀说:“我告诉你,他不在家,你这人怎么回事,他是坐朋友的车走的。”林发星又要说什么,范秀秀蛮横地抢先说:“你不要说什么了,快走吧,赔偿费不是已经给你们送过去了吗,还来要,我们家又不是银行,快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说完,她将大门关上了。

林发星愣住了,他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敢情刘兆连送来的那2万块钱就是赔偿费,这是打发要饭的呀,难道一条人命就值2万块钱?这太没天理了。林发星缓过神来,说:“她一个妇道人家,说话不算的,我们要找到刘兆连,和他谈才有用。”

一个族人说:“我看这事情悬,刘兆连明摆着不想见我们,还有什么好谈的,我看还是回去吧,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林发星瞪了他一眼,说:“你别在这里灭自己的威风,这赔偿费我要定了,我哥不能这样白白死了。”

那人不说话了。

林发星说:“我们不能走,就在这里守着,我就不相信他不出来。”

林和平站在那辆红色摩托车旁边,伸出手去摸摩托车后座,他感觉到了某种温度,那应该是林丽珍的体温。林发星他们说什么,林和平一句话也听不进去。他担心刘晓国从家里走出来,逼他交还手机。这是他欠刘晓国的,但他搞不清楚刘兆连欠不欠自己的。

等了一个多小时,刘家一点动静都没有。

林发星有点着急了,不停地擦额头上的汗。他说:“这样不行,刘兆连知道我们在外面等他,他不可能出来。你们过来——”几个族人的头凑在一起,林发星细声地说着什么。林和平没有听到叔叔的声音,觉得他特别古怪,像个阴谋者。林发星说完后,他们就分头躲了起来,林发星拉着侄儿的手,说:“你跟着我走。”林发星带着侄儿躲在唐镇中学大门口的老樟树底下。他不停地探出头,观察刘家的动静,还说着话:“这棵老樟树有年头了,还没有枯死,人要像老樟树那样不会死就好了。”林和平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该死时就死吧,活那么长做什么,活着受苦,还不如死了好。”林发星说:“你懂什么生死。”林和平说:“你懂?”林发星说:“我什么也不懂,我只晓得要从刘兆连那里拿回赔偿费,这样才能保障你好好读书,免得以后没有出息,像我们一样做苦力。你爸死了,你们家的顶梁柱倒了,光靠你妈怎么能行?我也不可能永远帮你,我也要养家糊口。所以,这赔偿费很重要,你晓得吗,很重要!”林和平无语了。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刘家终于有了动静。林发星看到刘家大门打开了,刘兆连和他儿子刘晓国从里面走出来,他们上了那辆奔驰车,不知道要去哪里。车刚刚开动,林发星没命地冲了过去,拦在了路中间,奔驰车猛地停在了林发星面前。他的身体和奔驰车的距离不到一尺。车停下来后,和林发星一起来的族人才跑过来,围住了奔驰车。

刘兆连对儿子说:“原来他们没走,还挺有计谋的。晓国,赶快给派出所张所长打电话。”

刘晓国用手机拨号时,刘兆连打开车门,从车里钻出来。油头粉面大腹便便的刘兆连,底气十足地对林发星说:“林发星,你挡住我的路了,滚开!”林发星赔着笑脸说:“把你拦在这里,实在不得已,我没有其他目的,也不敢得罪你刘大老板,我是想和你谈谈我哥的赔偿费。”刘兆连摸了摸油光发亮的头发,说:“不是给过你钱了吗,你还来要,收条还是你签的字呢。”林发星说:“一条人命呀,就值2万块,你也太不仁义了。”刘兆连冷笑了声,说:“那你想要多少?”林发星说:“最少100万。”刘兆连笑了:“100万!告诉你,你这是敲诈,是犯法的。我们先来说说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林发魁要是不喝酒,他就不会死。我们的规章制度写得清清楚楚,不能醉酒作业,他眼里哪有什么规章制度,他连自己的命都不珍惜,还能怪谁?因为他的死,我的采石场停产整改,我还得负责任,给安监局交罚款。采石场停产一天要损失多少钱,你算过吗?我没有要你们赔钱就不错了,你还敢来和我谈赔偿费?人死为大,我能够给你们2万块钱,够意思了,你还说我不仁义!滚吧,不要再来烦我了!”他说话的气势压到了林发星,林发星有点心虚,说:“那50万,怎么样?”刘兆连斩钉截铁地说:“一分钱都不给!”林发星面红耳赤:“你,你不给,我上法庭告你。”刘兆脸冷冷地说:“你随便告吧,我倒要看看吃亏的是谁。”

这时,派出所张所长开着警车来到现场。

现场已经围满了人,唐镇人素来喜欢看热闹。走江湖、卖狗皮膏药、耍猴的,他们会围过去看;有人吵架,他们也要围观……围观是他们的乐趣。张所长带着两名警员来到了林发星面前,他问明白情况后,对林发星说:“你可以到法院起诉刘老板,但是你这样兴师动众地要钱是不对的,快带你的人回去吧,不要再闹了。”林发星急了:“我哥不能白白死了!”张所长说:“我告诉过你,你可以上法庭告刘老板,你不要把普通的民事纠纷搞成敲诈勒索,你再不走,我可要铐你回派出所了。”

林发星发现那几个族人都不见了,低吼了一声,悻悻而去。

围观者很快散了,有些人觉得事情没有闹大,唉声叹气。

林和平一直站在老樟树下,懵懵懂懂,无所适从。

夜深了,林和平又听到母亲在嘤嘤地低泣。母亲的哭声撕咬着林和平的心,那种无可名状的悲恸和无助,以及对未来生活的忧虑及恐惧,林和平不能感同身受。父亲之死,他也悲伤,他努力地记起父亲对自己的好,哪怕一点点,然后无限放大,用来抵消他从前对父亲的恨。他觉得父亲是个可怜之人,他十分害怕自己会成为父亲那样的人。此时,家是个坟墓,林和平在母亲的哭声中艰难地喘息。他想,这样下去,自己会窒息而亡。

林和平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家。

他来到河边,坐在那棵水柳下,凝视着奔流不息的河。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夏天的夜不是那么黑,有种迷蒙的光亮,可以看到河对岸不远处黑黝黝的群山。在各种虫豸青蛙此起彼伏的鸣叫声中,林和平更显得落寞孤单。他的心情十分凌乱,什么都想,也什么都没有想。未来怎么样,他一无所知,他只想尽快逃离这个让他无休无止地忧伤的地方。

突然,他闻到了一种特殊的气息——青草的气息。

他扭头看了看,发现林丽珍已经坐在旁边了。微光中,林丽珍的笑脸朦胧。这不是真的吧,他已经好久没有接近她了,他伸手摸了摸林丽珍的手,感觉到了温暖。他的心跳加快了,赶紧缩回了手。他对林丽珍的感情十分复杂,复杂到一片空白,什么都说不出来。

林丽珍说:“和平,你不要太悲伤了。”

林和平说:“我爸死了,你爸是不是特别开心?”

林丽珍说:“没有,他也难过,出殡那天,他还想去给发魁叔送行,但怕刺激到你妈,就没有去。这几天,他总是说,不应该和发魁叔结怨的。”

林和平无语。

林丽珍说:“我找你,有件事情。是刘晓国让我来找你的,他知道发星叔去找他爸要赔偿费的事情,他爸铁定不会再给你家钱了,他就把摩托车卖了,让我把卖摩托车的钱给你,就当赔偿费了。给,这是15000元,刘晓国的一片心意。他说,以后你有什么困难,他会帮助你的。”

林和平说:“我不要他的钱,我还欠他一部手机,我不想再欠他什么了。你告诉他,等我以后赚钱了,一定会还给他的。”

林丽珍说:“手机的事情我晓得,他不会要你还的,这钱你收着吧,他是真心实意的,他和他爸不是一路人。”

林和平说:“你当初不是说他流氓吗?他不是强暴过你吗?”

林丽珍无语了。

沉默了许久,林丽珍才说:“我原谅他了,他现在慢慢地变好,他说以后听我的话,再不干坏事了。他爸托了人,让他开学后到城里的三中去读书,他答应我好好读书,以后我们一起去上大学。”

林和平说:“你相信他?”

林丽珍轻声说:“相信。”

林和平说:“我不信。”

林丽珍说:“你信不信没有关系,我信就行了。”

她把那装着15000元的信封塞到林和平手中,站起来,说:“我该回家了,太晚了,你也早点回家吧,还是那句话,不要太悲伤了。对了,刘晓国还让我告诉你,让发星叔不要去告状了,告不赢的,他爸打点好了关系。”林丽珍走后,林和平突然对着河水喊叫:“我悲伤,悲伤个狗屁,我不要你们可怜我,也不要你们的施舍,不要你们的臭钱!”他要把装钱的信封扔进河里,可迟疑了一会,还是没有扔。

林和平没有把刘晓国的话转达给叔叔,叔叔去不去打官司,都和他没什么关系。他也没有把那15000元钱交给母亲,而是把钱藏在了床垫底下。游四凤渐渐恢复了常态,生活还得继续,该喂鸡就喂鸡,该下地就下地,该做饭就做饭……忙碌会让她悲恸的心充实一些。只是在夜深人静时,她还会低泣,在泣哭中睡去,泪痕留在了脸上。

林发星到底还是放弃了和刘兆连打官司,他私下里问过一些朋友,那些朋友都劝他不要这样做,官司要是打输了,得不偿失。可是,林发星还是不死心,觉得哥哥白死了,也觉得对不起嫂子和侄儿,他担心自己以后要照顾孤儿寡母,得花很多精力和钱。出力倒没有什么,重要的是钱,他自己养家糊口都困难,哪会有什么钱资助哥哥的遗孀和侄儿。

这天晚上,林发星又叫了两个死党到家里来商量赔偿费的事情。游四凤对林发星说:“发星,我看这事就算了,我不想看到再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你哥已经走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刘家势力大,我们惹不起,你收手吧。我都看破了,你有什么放不下的?都是命,命中注定是你的,跑也跑不掉,不是你的,怎么强求也来不了。”

林发星说:“嫂子,你去睡吧。你不用操心,我可以搞定的,不管怎么样,我哥不能这样白死了。”

游四凤没再说什么,林发星性格倔强,她心里十分明白。她叹了口气,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这个晚上,她没有哭出声,只是默默地流泪,直到睡沉。林和平躺在床上,他很奇怪为什么母亲没有在今夜哭泣,他心里平静了许多,也没有到河边去。

叔叔他们的声音很低,林和平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子夜时分,他们才离去。林和平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林和平知道,叔叔在特殊情况下,是不按正常路数出牌的。

父亲头七的这天上午,游四凤带着小叔和儿子,到山上林发魁的新坟前祭奠。他们在林发魁的坟前摆上鸡、鱼、猪肉,还倒了三杯水酒,又点了三根蜡烛、一束长香,插在鸡、鱼、猪肉前面。游四凤眼泪汪汪的,让儿子跪下,给亡者的坟墓磕头。在游四凤和小叔做事时,林和平冷冷地看着他们,心想,死去的父亲真的能够享受这些祭品吗?

林和平跪下来,给父亲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来,躲到一边,默默地看着母亲和叔叔下一步的行动。他们还备好了纸扎的小人和冥钞,还有纸扎的电视机、房子、小汽车等,边说着话边把那些东西在坟前烧了。林和平想,父亲活着的时候,没有在洋房里住过,也没有开过小汽车,也不曾拥有过大把的钞票,他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就能够拥有这些吗?林和平表示怀疑。

祭奠完后,他们就下山了。走出一段路后,林发星又转身跑回到哥哥的坟前,说:“哥,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讨回个公道,我不会便宜刘家的,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回家后,已经是晌午了。

林发星离开了他们,游四凤要下地劳动,走之前,交代儿子:“你哪里也不要去,在家里好好温习功课。”游四凤希望儿子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大学,做一个有作为的人,不要在乡下受苦受难。林和平看着母亲,心里七上八下,他怕辜负了母亲,心里对学习又万分排斥。游四凤走了后,林和平看了会书,书中的字渐渐模糊,他气恼地扔掉了书本,走出了家门。他朝通向河边的小路一路狂奔,来到了河边,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双眼迷惘。他不想再待在这个有痛苦记忆的地方,也不想好好读书,他只想变成一只自由自在的山鹰,在广阔的天空翱翔。说实在的,林和平早已厌倦了学校,厌倦了此地的生活,厌倦了这里的人们,他们小气、唯利是图,以前好像不是这样的,不知为什么现在越来越自私和功利。对这一切,林和平都格格不入,他是为了父母才去读书的,现在父亲死了,他只为了母亲读书,要是考不上大学,母亲一定会伤心透顶。想到这里,林和平就万箭穿心,生不如死。为别人活着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哪怕是自己的亲生父母,他想逃离。

突然,林和平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嬉笑声。

他的目光搜寻过去,发现河流下游的一个拐弯处,有两个人在河里戏水。好奇心驱使他朝下游走去。林和平靠近那个河湾时,怕被戏水的人发现,就躲在河边的篙草丛中,偷窥。那河中嬉戏的是一男一女,竟然是刘晓国和林丽珍。看得出来,他们特别开心,也特别恩爱,戏水的过程中,还不忘抱在一起接吻。林丽珍穿着粉色的游泳衣,显得特别珠圆玉润,特别美丽。他尽量不去看刘晓国健美的身体,那身体让他厌恶。可是他无法躲避,刘晓国始终和林丽珍粘在一起。他们快乐的样子让林和平羡慕、伤感,而又莫名其妙地愤怒。他一直认为纨绔子弟刘晓国配不上堂姐,堂姐应该和朱强老师那样的白马王子在一起,或者是更好的男子,而不是刘晓国。林和平内心对堂姐也有种复杂的感情,如果她天天在自己身边,他会闻到她身体上青草般清甜的气息,感受到她的温暖;他或者也会好好读书,也许真的能考上大学,做一个有出息的人,安慰母亲和他的死鬼父亲,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林和平在篙草丛中看着他们,眼睛里噙着滚烫的泪,内心十分酸楚,也十分恼怒。他的手摸到了一块鹅卵石,他抓起那块鹅卵石,想朝刘晓国砸过去,砸得他头破血流。可他不敢,他归根结底还是个懦弱的少年,而且,他也是个善良的少年,不会去伤害任何人,他宁愿自己受到伤害。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上岸穿好衣服离开了。林和平还躲在闷热的篱草丛中,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这一天对于林和平来说,是多么难熬。

夜深了,他才从河边默默地回家。

他知道母亲一定很着急,但他无法顾及母亲的感受,正如游四凤无法体会到儿子的感受。她不了解儿子的内心,她认为只要供儿子吃穿,供他上学,把他抚养成人,就尽到了责任。她根本就走不进儿子的内心,不能和儿子真正地交流。

快到村口时,他又看到了林丽珍和刘晓国,他们正在村口的一棵泡桐树下吻别。村道昏红的路灯像炭火一样,却也能够让林和平看清他们。一股热血冲上脑门,林和平在地上摸起一块石头,他还是想把刘晓国砸得头破血流,可他还是没有那种勇气,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分别后,手一松,那块无辜的石头自然地落在地上。他在暗处,看着林丽珍依依不舍地走进村子,一步三回头,刘晓国一直站在树下,挥着手,目送她回家,直到她进了家门,他才转身离去。

刘晓国转身走入黑暗之中,泡桐树以外,就没有路灯了。这时,林和平想起他为什么不驾着摩托车离开了,他的摩托车已经卖了,卖摩托车的钱还压在自己的床垫底下。卖掉了摩托车的刘晓国,只能步行回家。他离开村口后,要走上一段路,穿过小树林,走过一座桥,才能到达通往镇上的大道。林和平突然有种不祥的感觉,仿佛在今夜,刘晓国会出什么事情。

林和平蹑手蹑脚地跟在刘晓国后面。

进入小树林后,一片漆黑,刘晓国打亮了手电,边走边哼着歌。再黑的夜晚,对林和平来说,都不在话下,他像其他村里人那样,习惯了夜路,就是闭着眼,也不会走错路。

刘晓国走到小树林中间时,停了下来。林和平吓了一跳,以为刘晓国发现了自己,赶紧躲到路边的一棵乌桕树后面。此时的小树林十分宁静,一丝风也没有,也不会有奇怪的声音。刘晓国站在小路边,把手电筒夹在腋下,然后从裤裆里掏出那截猪尾巴一样的东西,嗤出一泡急尿。原来他是在撒尿,林和平心里松了一口气。不一会儿,林和平心里的一块石头又提到了嗓子眼上,他也觉得尿急了。他看到一条黑影从林子里闯了出来,用一根木棍在刘晓国头上猛击了一下,正在拉裤子前门拉链的刘晓国闷哼了一声,歪歪斜斜地倒在了地上。手电筒掉在地上,手电筒的光束射进幽暗凄清的林子里。林和平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林和平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林子里又闯出了两条黑影,他们手忙脚乱地把刘晓国装进了一个麻袋。

他们是谁,到底在干什么?林和平疑惑。

林和平听到了其中一人的话语:“快点,赶紧把他抬走,要是被人发现,那就前功尽弃了。”

他们慌慌张张地抬起装着刘晓国的麻袋,没有走小路,而是进了树林,朝山上的方向走去。最后面的一个人,也就是说话的那个人没有参与抬装着刘晓国的麻袋,走进林子后,又跑回来,捡起刘晓国掉在地上的手电,然后又进入了林子。

林和平听出了那声音,他心里十分明白,那是叔叔林发星的声音。

他觉得很冷,在这酷暑的日子里,他也觉得寒冷,浑身颤抖。鬼使神差,他也进了小树林,跟在了他们后面。

他们把刘晓国抬进了山上一个隐秘的洞里。

他们解开了麻袋,把还处于昏厥状态的刘晓国弄了出来。刘晓国瘫在地上,满脸都是血,那是从砸破的头上淌下来的血。山洞里潮湿而沉闷,林发星用手电照了照刘晓国的脸,说:“他不知死了没有,要是死了,就麻烦了,怎么下手那么重?”林发星的一个死党弯下腰,把食指放在刘晓国的鼻子底下,过了一会儿,说:“死不了,还有气息。”林发星脱下了刘晓国身上的T恤,把它撕成几条布条,包扎好刘晓国的头。然后,他们又用准备好的绳索捆住了刘晓国,怕他醒来后逃跑。林发星喘着粗气说:“现在该怎么办?”

死党甲说:“用刘晓国的手机给刘老板打电话,让他送100万到指定地点,我们就放人。”

死党乙说:“他会相信我们吗?”

死党甲说:“怎么不会相信,我们可以用刘晓国的手机拍张照片发彩信给刘老板,他不信也得信。”

死党乙说:“他要是发现是发星哥做的,就麻烦了,我们就是拿到了钱,也逃不掉的。”

林发星说:“不可能发现是我做的,你们给他打电话就可以了,我的声音他熟悉,你们的声音他没有听过,他不会怀疑我的。”

死党甲说:“事不宜迟,赶紧办吧。”

说完,他从刘晓国的裤兜里摸出了手机,说:“发星哥,刘老板的手机号码告诉我。”

林发星说出了一串阿拉伯数字。

死党甲拨电话时,死党乙站在一边牙关打战,两腿发软。林发星对他说:“你害怕了?”死党乙说:“难道你不怕?要是事情败露,要坐牢的。”林发星冷笑道:“要是成功了呢?我说过的话算话,如果拿到100万,我们三个人每人20万,剩下的40万给我嫂嫂和侄儿。”

死党甲说:“你们别说话了,刘老板的手机是通的。快接听呀!王八蛋!”

刘兆连终于接了电话:“喂,你小子半夜三更不回家,打个鸟电话呀!”死党甲装出凶神恶煞的样子,说:“干你老母!谁是小子?你给老子听清楚了,我绑了你儿子刘晓国,你乖乖听我的话,什么事情都没有,否则,你儿子连全尸都难保!”刘兆连说:“你是谁呀,是不是晓国让你打这个电话的,他以前用过这个办法骗我的钱,我不会上这小子的当的,你让他接电话。”死党甲说:“放屁,谁是你儿子的朋友,老子是绑匪,你赶紧准备好100万,准备好了打这个电话,我会告诉你把钱放在什么地方,收到钱后,我会告诉你刘晓国所处的位置。”刘兆连沉默了一会说:“我不相信你能把晓国绑了,他自己不绑人就烧高香了。”死党甲说:“你不相信,我发照片给你看。”他手忙脚乱地拍完照片,照片传过去后,刘兆连陷入了更长时间的沉默。林发星脑门上冒出了一层汗珠,他十分紧张,死党乙更加受不了了,躲到了一边。刘兆连终于再次开口,他的语气平静:“没错,照片中的人是我儿子,他是不是死了?我明白地告诉你,我儿子活着,你一分钱也休想从我这里拿走,我儿子要是死了,你也一分钱都拿不到。我这个儿子是什么样的货色,你应该清楚,我都希望他死,他活着就是个败家子,丢人现眼,我有三个儿子,不会在乎他一个的,你说,他这样的烂崽能值100万吗?他一分钱都不值,他死了倒好,还可以替我省点钱,省点心。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随便你,你也不要再打电话来了,我不会接了。对了,请你告诉林发星,他一分钱都拿不到,等着坐大牢吧,别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对我刘兆连不管用,你们好自为之吧。”

刘兆连挂断电话后,死党甲呆若木鸡。

林发星颓然地坐在地上,脸色死灰。

死党乙走过来,焦虑地说:“这可如何是好?”

死党甲缓过神来说:“这老家伙发现是我们做的了,他根本就不在乎刘晓国的性命,我看一不做二不休,把刘晓国杀了,找个地方埋了。他们没有证据,我们死活不承认,谁拿我们也没有办法。”

林发星说:“不行,不能杀人,我看我们现在赶紧逃吧,去江西山里躲过风头再说,那老家伙一定报警了,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林和平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母亲早就睡着了,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大口地喘着粗气,他不敢相信晚上发生的事情是真实的。他回到家里不一会儿工夫,就听到了警车呼啸的警笛声。村子嘈杂起来,他不敢开门出去看,缩在床上瑟瑟发抖,仿佛他也是绑架刘晓国的罪犯。

又过了好大一会儿,林和平听到了剧烈的敲门声。

游四凤被敲门声吵醒,以为是儿子没有带钥匙,唠唠叨叨地出去开门。她打开门,看到的是荷枪实弹的警察,她睡眼惺忪,不解地问:“发生什么事情了?”派出所张所长说:“你知道林发星在哪里吗?”游四凤说:“我不晓得呀,晚上他没有到我家里来。”张所长让两个警察进去搜查。一个警察推开了林和平的房间门,说:“你看到林发星了吗?”吓得发抖的林发星摇了摇头。警察进入房间,每个角落连同床下,都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林发星,就出去了。林和平担心警察会掀开床垫发现那15000元,结果警察没有那样做。警察没有在林和平家搜到林发星,走了。临走前,张所长阴沉着脸对游四凤说:“你小叔子犯大事了,你要知道他在哪里,赶紧到派出所报告,如果他和你联系,你要让他来投案自首,那样可以减轻他的罪行,否则就等着把牢底坐穿吧。他是跑不掉的,我们迟早会抓住他。”

游四凤关上家门后,便瘫倒在地,喃喃地说:“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三天后,搜救人员在那个山洞里发现了刘晓国的尸体。

得知刘晓国的死讯,林和平惊恐万分,感觉是自己杀了刘晓国。好几次,他在村里看到憔悴而落寞的林丽珍,就想带她去那个山洞里把刘晓国救出来的。可是,他没有那样做。林和平在家里待了两天都没有出门,他羞于见人,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了,他要逃离这个地方。这个晚上,母亲一直在哭,母亲的哭声加剧了他逃离的念头。天蒙蒙亮的时候,母亲的哭泣声停止了,她一定是沉睡过去了。他从床上爬起来,掀开床垫,他看到了那个装着15000元钱的信封。让他惊讶的是,他还看到了那个崭新的手机,原来它没有丢,他记得那天上学前将它取出来放进裤兜里了呀。他没有惊喜,默默地拿起手机,塞进了裤兜。如今,刘晓国死了,所有的债务都一笔勾销了。他走出房门,来到母亲的房间门口,默默地站了一会,弯下腰,把装钱的信封放在了门口,然后出了家门,骑着单车离开了西村。

穿过小树林时,他听到了乌桕树叶在风中发出的怪声,仿佛有人在低语,又好似有人在哭泣。事实上,的确有人在哭泣,那就是林和平美丽的堂姐林丽珍。她见有人来了,停止了哭泣,当她发现来人是林和平时,问了一句:“和平,你要去哪里?”见到她,林和平有些心虚,讷讷地说:“我要离开西村,离开唐镇,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林丽珍说:“为什么?”林和平说:“没有为什么,就是想离开,我已经无法待在这里了。”林丽珍说:“我们一起走吧,我也不想待在这里了,如果待在这里,我会忧伤而死。”林和平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们一起上路了,俩人各自骑着单车,一前一后出了小树林,拐上了大路,沿着通向外面世界的国道,一直奔驰而去。阳光重新照耀唐镇山地的时候,他们已经离开了唐镇地界。他们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反正他们再也不想回到唐镇的乡村了。林和平闻到了青草清甜的气息。他心底会永远保守着一个秘密,就是除了林发星和他的两个死党之外,只有他知道刘晓国在那个隐秘的山洞里。

(原载《中国故事》2014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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