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不必担心,如今蜀地多雨,再加之您不熟悉王宫的路,他们是怕殿下出去淋了雨,迷了路,有所损伤。”
朱冕并未答话,看阴沉沉的大殿中只点着四五点豆大的灯,空落落的,大殿的正前方更是昏暗暗一片,朱冕定睛前望,大殿正中央是一座血口獠牙,手拿铁链的的巨像,那是“刑神”莫禅的神像。
未等朱冕多想,就听李意对朱冕道:“请殿下随我来后殿。”
朱冕犹豫片刻,跟随李意去了后殿,走进一间同样昏暗的房间有一扇窗子,外面被人上了铁板锁住,屋中有一张罗床,一张圆桌,桌上摆着酒食,李意道:“就请殿下在此休息吧,微臣就在屋外侯着,如有吩咐,随时传唤微臣。”
朱冕道:“等下。”
朱冕坐到椅子上:“蜀王宫为何供奉刑神?”
李意有些一时答不上来,许久后才结结巴巴道:“是……是……大王想用刑神之威震慑天下罪恶之徒,所以……在离元殿中供奉莫禅之像。”
“这里在我来之前应该叫刑神殿吧。”
李意瞪大眼睛看着朱冕,不知如何回答,只搪塞道:“微臣也不知离元殿前身如何,还请殿下不要多虑,饮食过后早些休息,微臣告辞了。”
这里如此的安静,听不到外面的风声,也没有秋虫的鸣叫,朱冕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似乎越跳越微弱。
“如果它就此不跳该多好,从此没有那么多烦恼了,哈哈怎么会,一定还有地狱在等着我。”
朱冕拿起桌上的酒壶,咕咕咕引了半壶,很快,酒力发作,回想前尘,真如梦一般,那些尊贵荣华都如尘土,随风飞去,胸中大志如锥下之冰,公然破碎,不能持国护家,浑噩如鬼!
朱冕越想越悲,又喝下半壶酒,狂声念道:
红尘就转浪淘沙,
还灭爵名漫僧家。
苦海逐波弄潮客,
无际滩涂秋荡崖。
念完便一头醉倒在地。
他醒来时已然躺在床上,屋中依旧昏暗,只有一盏灯昏昏灭灭,朱冕的身体被擦的干净,李意在床边守着,看朱冕醒来,忙迎上去将他扶起来:“殿下,请更衣。”他捧出一套白色的新衣和一顶金冠,服侍朱冕穿上,又服侍朱冕用餐。接连这样四五日,朱冕每日醉生梦死,不知昼夜黑白,每天醒来李意都会站在他身旁,伺候他饮食、更衣
这天,朱冕吃过饭后,问他:“现在是几时?”
李意帮朱冕戴好金冠,道:“现在已近黄昏,殿下昨日饮了太多的酒,醉了一天一夜。”
朱冕问道:“蜀王何时见我?我的妻儿何时能和我团聚?”
李意道:“微臣也不知,还请殿下在此耐心等待,我们大王处理完国事自然会有安排。”
“你每天都如此答复我,可蜀王却迟迟不来见我,我的妻儿也无半点消息。”朱冕长叹一声道:“算了,也不为难你了,是我每天都牢骚同样的话,应该是你厌烦才是,不过你若见到蜀王,一定要让他快些来见我。”
“遵命。”
朱冕点点头,对李意道:“我在这里待的烦闷,你带我出去走走。”
李意忙道:“殿下,天已经黑了,蜀地入夜后瘴气升腾,殿下刚刚如蜀,还未适应,还是不要出去的好。”
“无妨,我不怕瘴气,带我出去。”
李意又道:“可殿门在申时就已经落了锁,殿下若要出去还是等明天吧。”
朱冕瞪起眼,怒到:“恐怕那门锁从来就没打开过吧!”
李意哑口无言,只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话。
朱冕表情又恢复平静,问李意道:“你里面几岁?”
李意回答道:“回殿下,微臣今年二十有一。”
“因何会到蜀王宫内?”
李意道:“微臣八岁时遇上饥荒,微臣家中贫苦,无钱无粮,父母无奈只能向蜀王借贷买粮维生,转年家中光景不见好转,无力偿还蜀王的钱,微臣为了一家人免遭灭绝之货,便自己净了身,到蜀王宫为宦抵债,如今已经有十几个年头了。”
李意语气平静,不过眼有泪光,又一次让他想起和家中至亲别离,与肢体血肉分崩的痛苦。
朱冕听后叹道:“想不到你还是这般苦命之人,我在朝中之时听说蜀王贤明,临朝后将蜀国治理的井井有条,民生安乐,虽只占大铭国土一分不到,进贡却比其他诸侯都多上几倍,我曾竟信以为真,我来时看到街上百姓憔悴,官兵凶顽,全不似蜀王口中的太平安乐之国。”
朱冕说完又自饮了一杯。
李意想说什么,欲言又止,片刻后道:“当今蜀王贤明,蜀国百姓也都太平安乐。”
“你不必拘谨,我只是和你说说知心话而已,我如今只是废人一个,说些醉话而已,哈哈!”
冯喜亲自给他拉了张凳子,再三邀请李意坐下他坐下,李意这才不自然的坐下来。
“我已经不再是太子了,你把我当成你的朋友就好了。”
“微臣不敢……”
“哈哈,你若不嫌弃我是戴罪之身以后就叫我大哥,我们以兄弟相称,也不用那么多的繁文缛节!”
朱冕拿起桌上的酒壶亲自斟了两杯酒,递给李意一杯,道:“哥哥我先干为敬。”随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李意手端着酒杯不停颤抖,猛然跪倒在地,向朱冕扣头,朱冕忙扶他起来,道:“兄弟不必如此拘礼,我说过,我已经不再是太子了,是兄弟你瞧得起朱冕,每日恭敬伺候,朱冕感激不尽,还怎么敢受李兄弟如此礼法?”
“您留着皇族血脉,即使不是太子,也万万不能和小人这样无根无种的阉人称兄道弟,不仅折煞微臣,也作贱了殿下你自己。”
朱冕听后大笑一声,道:“我身边从没有奴才和下人,你也一样,只求我死时你能将我找个僻静处葬了。”
朱冕将他扶起,看他早已泪流满面,鼓起勇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李兄弟不必伤心,没人能抗拒命运,不过幸好人会死亡。”
李意用大袖轻拭了拭眼泪:“小人不是在为自己悲,而是在为殿下悲!为蜀国百姓悲!”
李意悲从心来,眼泪越流越多,朱冕又为他倒了一杯,李意再次一饮而尽:“蜀地一直流传着殿下您少年勇武,智勇双全,奇兵击退了不可一世波斯铁骑,又多行走山川,治理江河水患,斩奸除佞,又劝谏圣上剪除苛捐杂税,走到哪里哪里公正就在哪里,走到哪里哪里就有安乐。殿下您在小人心中,不,是在所有蜀国人心中如天上神明一般高大,如能见您一面,就是死也值了!更何况像如今这般每日有幸能照料殿下您的起居,与您长谈。小人悲的是,您半世为民,却遭到小人加害,流落至此,以至于妻儿无法团聚。我为蜀国百姓悲的是,他们日夜期盼的英明圣主却沦落为囚徒,他们不怕饥饿,也不怕受苦!最怕有人给他们希望……然后……破灭。”
朱冕听后咕咚咚将剩下的半壶酒一饮而尽,哈哈大笑:“希望?我倒希望蜀国人不要再期盼什么英明圣主,这个世界没有什么英明圣主,期盼圣主,不如期盼早些死去,到了地狱,可能阎罗会圣明一些!”
李意喝了两杯后,酒意渐浓,听完朱冕这番话有些不甘,紧捏着杯,恨恨的说:“你不是想出去看看吗?好,我这就带你出去看看!”说着,李意从推门而出,片刻后,身上多了一个沉甸甸的小包袱。抓着朱冕的手就向外走。朱冕醉意正浓,随着李意的牵扯出了房间
走到离元殿的大门时,他轻推了推殿门,传来一阵铁链碰撞之声。
守在外面的侍卫恶吼道:“干什么?”
李意对着门缝细声道:“外面的兄弟,殿下在此有些烦闷,想出去走走,万望各位行个方便,另外,我看各位值班辛苦,特地给各位准备点薄礼。”
李意说完将包袱打开,里面装着七八根拇指粗细的金条,在灯光下格外打眼。
门外的守卫扒门缝看了一眼,对身边的人急切又兴奋说:“这阉人拿的是金子!”
另一个守卫说:“仙丹也不能放朱冕走,如果让他跑了,咱们几个有命拿,没命花!”
“怕什么,我还从没听说谁能从刑神宫中逃出去,一会儿我们带着绳索,跟着他们,稍有异动就将他捆住。”
另一个守卫没有说话,不一刻,就听铁链声响,一个守卫将殿门打开,一把抢过李意怀中的金条,道:“你们只能出去一个时辰,不要嘈杂。”
李意连胜附和:“好好好。”
出了离元殿,朱冕醉眼朦胧,眼前一片漆黑,举头望天,星月都被黑云遮住,只有几闪电光。
朱冕在离元殿的台阶上向前望去,偌大的宫中没有一丝生气,黑压压,冰冷冷。一栋栋黑暗的房屋前有守卫提着火把来回巡视。
李意拉着朱冕,悲道:“你看到了吗?”
朱冕醉道:“这里太黑,我什么也看不到。”
“你当然看不到!”他拉着朱冕的手迈下台阶,穿过伸手不见五指的回廊,停在一间巨石砌就得房屋前。坚硬的墙上有有一扇铁窗,李意悲道:“你看到了吗?”
“这也黑,我什么也看不到。不过好像有男子在哀嚎,女人和孩子在啼哭,谁家伤心汉?哪家的妇人?谁家的孩子?有什么伤心事,怎么夜里在王宫中哀嚎哭泣?”
“是百姓家的妇人,是百姓家的孩子。”李意回答道。
“那怎么会在王宫中哭?莫不是迷路了?”朱冕摇摇晃晃,差点跌倒在地。
李意脸含悲恨,顾不得身后还跟着四五个手拿兵器绳索的守卫,流泪道:“这里不是什么王宫,这里是刑神宫,是关押犯人的监狱!这里的四五百间房屋都关着这样的百姓!是殿下您的百姓!”
朱冕依旧昏沉,摇了摇头道:“你不用骗我,这里明明是蜀王宫!蜀王就住在这里!”他一把抓住李意的衣领道:“你快着带我去蜀王的行宫见蜀王,我好早些和我的妻儿团聚!”
李意泪如泉涌,不知是在哭自己,还是在哭朱冕。
李意哽咽道:“既然殿下觉得这里黑,那我带您去看看有光亮的地方。”
说完,他便拉着醉醺醺的朱冕疾步朝另一个回廊走去,一转眼就没了踪影,几个守卫一眼没看住,就这样跟丢了,他们一遍又一遍的在黑漆漆的回廊中来回搜寻,却不见他二人的踪影,急的一身冷汗,又不敢声张,只能在回廊附近徘徊,最后无奈,只能分头在各个石屋间仔细检查,可刑神宫如此浩大,又怎能一时就找到二人,不过几人为了自己的性命,只能硬着头皮好似找金子一样,在黑夜里一寸寸的搜寻。
他们岂知李意早就带着朱冕带冕钻进一道狭窄的墙缝中,出得墙缝后已经到了刑神宫的宫墙前,李意蹲下身,掀开地上的草皮,草皮下竟然藏着一个大洞,直通宫外。
“李兄弟是觉得我没用,为我掘好了坟墓吗?这虽然不僻静,不过就此死了也好!”朱冕一个栽楞就跌了下去。
李意见状大惊失色,忙跳下坑中将他扶起,哭道:“我怎’忍心坑杀殿下,殿下跟我来。”他拉着朱冕爬出土洞,到了刑神宫外。
朱冕的眼睛被亮光刺的睁不开了,用手办掩着,道:“李兄弟果然没骗我,这里果然有光亮……”
他们前方有两座大山,两山的夹缝中露出一座恢宏的宫殿的一角,宫殿里的楼阁金灿灿,红彤彤,灯火辉煌,将整宫殿照如白昼。
“那……那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有人人唱歌?夜里有人大笑?”朱冕远远闻见袅袅丝竹之声,欢歌笑语。
“那是蜀王宫!”
“蜀王好阔气,竟有将座宫殿,哈哈……”
一声雷鸣,开始下起淅沥沥的雨,李意脸上不知是雨是泪,他不知道朱冕是醉是醒。他脱下衣服,披在朱冕身上,道:“殿下,您以为蜀王要您来蜀国是为了成全您骨肉亲人团聚吗?他是想利用您号令天下诸侯!您到了蜀地,他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您随时都会死在这刑神大牢中!”
朱冕的似乎被冷雨浇醒了,望着山间灯火一言不发。
“您的妻儿……”
朱冕用手堵住了李意的嘴巴的嘴巴:“不要再说了”
李意看着朱冕钻进那个如狗洞般的土坑中,缓慢的向刑神宫中爬去,忍不住喊道:“殿下,您若爱惜江山和百姓,就此逃走吧,您活着,百姓才有希望啊!”
朱冕顿了顿,继续向墙内爬。
他如野狗一般爬出土洞,如野狗一般低着头,颓丧的走在满是啼哭哀嚎的刑神宫中。
雨越下越大,冲刷下他满身污泥,雨水顺着他垂下的指尖急流向地面。
那几个守卫终于在刑神宫前找到了朱冕,气的他们将朱冕五花大绑,直接将他扔到刑神莫禅的神像前,将殿门再次上锁。
朱冕仰面望着刑神,刑神却怒目前方,似要把天下一切罪恶之徒都看在眼里。直到蜡烛燃尽,朱冕看不到刑神的眼,刑神看不到前方的一切。
朱冕不知何时昏昏睡去,醒来时,已经躺在床上,身上的绳索已近被人解开了。
身边依旧站着一个小太监,却不是李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