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顾栖拂去心头浮躁不安的情绪,想起顾远舟打电话让她回去的事情。过去两人之间的隔阂,成了各自心中的一道坎。
过去这么些年了,她要是去,该怎么面对,她还没想到好的措辞。
这天下午顾栖吃完饭,躺在摇椅上,手里翻着书,接到一个陌生人的来电。
声音是个女的,大约四十岁左右,当说出自己的名字和身份时,顾栖表情一怔。没想到之前从来没有交集的人,今天会突然找上门。
顾栖眉目很快变得和以往一样淡然:“您找我有什么事?”
对面传来女人疲惫不知所措的声音:“顾小姐,我不是有意打扰你。有件事我一直想找机会和你谈谈。我刚才翻了你爸爸的手机,才找到你的号码。”
顾栖下意识皱眉。
你爸爸最近身体情况一直不太稳定,前几天我从他口中听提及你要回来的事情。所以想问问你什么时候方便回来看看他。
她停顿了一下说:“他这些年一直很牵挂你,我有好几次见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看着你小时候的照片,眼眶都红了。起初见他那样,我还经常气不过和他吵嘴。”
对方语气平和温婉,带着小心翼翼的请求。“你要是方便的话,抽空回来一趟看看他吧,阿姨感激不尽。”
她说完又道:“前段时间你爸的病情刚刚好转,这两天突然又反复恶化起来,现在连药也不好好吃,所有人劝他都不听,我害怕他放弃治疗,实在没办法,才找上你。”
顾栖眼皮一跳,脑袋嗡嗡响。半晌问:“是什么病?”
“肝癌晚期。”听筒另一头,唐芸没控制好情绪,声音带了哭腔,“我知道你很忙,但他毕竟是你爸爸,这些年他过得一点也不好,日积夜累烙下了一身毛病。”
“如果我今天不说,你或许永远不会知道,他心里爱的一直是你的妈妈。而我只是恰巧在那段时间,遇上他,那时候他正好需要一个人可以陪伴他的人。起初我还会觉得不公平,可渐渐地也就没那么多怨气。”
唐芸泪流满面,声音无力哽咽着,又说了一些关于顾远舟的事情。顾栖早已心绪如麻,大脑乱做一团,鼻腔顿时就酸起来,胸口沉痛的像一块石头插在血肉里。
等她挂了电话从椅子上起来的时候,外面天已经黑透了。十二月的北京,晚上室外空气寒凉冷刺骨。她看着镜子里酸涩肿胀的眼睛里,布满红血丝人,有些狼狈。
顾远舟和尹忆离婚那年,她躲在房间,一个人哭到昏天暗地,感觉天要塌陷了。
前段时间,钟易阳离开,她告诉自己应该向前看,不能一味被过往牵绊。
她从没想过自己在未来的某一天,还会有如此消沉绝望的一面。
顾栖用冷水洗了把脸,刺骨的寒意浸湿皮肤,使得浑浑噩噩的脑瞬间时清醒不少。
——
司承硕给顾栖连续打了好几个电话,均是无人接听,发微信依旧无人回应。距离上次的事快过去小一个礼拜了,顾栖一点动静都没有,无奈他先憋不住找上门了。
司承硕点了一根烟,连着抽了好几口,才压下心底的躁动不安,原地踱步一会,又心烦气躁地将烟碾灭。
他走进电梯,凭记忆按了个数。
电梯上升,直达楼层。司承硕站在门口,抬手连敲两下门。
等了一会,见里面没动静,他犹豫半晌,正准备打道回府时,门从里面开了,顾栖穿着灰白相间的家居服站在门口,眼睛红肿。
司承硕看着她,怔了好一会才开口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几天不见,她整个人就像脱离池水掉进泥潭的鱼,狼狈且落魄。以往清湛漆黑的眼眸,此刻黯淡无光。
顾栖退开一步转身:“有事进来说吧。”
司承硕薄唇微抿,进屋关上门。
顾栖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浑身虚脱无力,嗓音沙哑带着倦意:“你怎么来了?”
司承硕到她面前,低头看她。顾栖被他盯的不自然,狼狈地偏头。
“发生什么事情了?”他又问。
有的事一旦被触及,满腔情绪,瞬间便能全盘皆崩。
顾栖刚忍下不久的泪水,这会儿又蓦地冒出来,堆积在喉咙里,胀涩难忍。
她轻吸一口气,斟酌半晌,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我去倒杯水。”她转身,抹了把眼睛,在厨房洗了把脸才出来。
司承硕坐在沙发上,看着她一瞬间变平静的脸,黑眸里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
憋在胸口的话卡在喉咙里,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现在和她谈事,明显不合适。于是便转了话题:“给你打电话发信息都没回,恰巧从这边路过就顺道过来看看。”
顾栖扯了下嘴角,闭眼也能猜到他的来意,她有些心累的说:“你没必要为过去的事感到愧疚,让人痛苦的事情不值得被铭记于心,因为它没有存在的意义。”
她的话风轻云淡,让司承硕静默。
“你也许是想求个心安。”顾栖抬眸,看他的眼神无比平淡,“如果是这样,那我并没有因为当时的事情,失去什么。那可能那只是我漫长人生其中一场不可避免的坎坷经历,逃不掉。”
“你不需要用愧疚铭记,我也不需要任何回报,陌路相逢,仅此而已,这样就挺好。不要因为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改变原来的人生轨道。”
司承硕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顾栖想起之前姜明无意间提起过,司承硕原本要去国外学习进修的,但是因为还有一些没完成的事,计划短时间内放弃了。
她隐约能猜到这两件事情之间有些关联,可她不确定。
顾栖挪开视线,低头喝了一口水,“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司承硕有些挫败的起身,说:“早点休息。”
顾栖点头,目送他出门。
**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顾栖从噩梦中惊醒。她坐起身靠在床头,点了一根烟,望着外面灰白色的天空出神。
室外阴天,室内光线自然也不好,一片昏暗沉郁。烟燃一半的时候,顾栖抬手拉开窗帘,隔着街道,看见对面路口卖早晨的小店里,几道忙碌的身影。
她住的小区是这座城市的一道分界线,往南是市民小巷,居民楼高低错落,纵横交织,直至贯穿海城与外省的交界点。往北是繁华耸立的商业区,写字楼,咖啡厅外观设计精美大气。站在这里,依稀还能看见一群白领门手端一杯咖啡,妆容精致,表情从容不迫地踏进写字楼。
对面小吃店已经开了好几年,从顾栖上小学的时候就在了。那时候每天早晨,顾远舟送她上学经过这里,都会带她去点两份豆腐脑,一屉小笼包。吃完饭再送她去学校。
时隔多年,街道重新修建,店面格局变了,但外墙一如既往简朴,给人存留一丝亲切的怀旧感。
随着天空泛白,冷清的街道渐渐汇聚了市井人的烟火气息。
顾栖按灭烟头,起床洗漱穿衣服下楼。在那家店里简单地吃了早饭。
她接过老板找回的零钱,余光无意一瞥,竟发现对面那家卖绿豆糕的店铺还在。
店面刚打开,老板从屋里出来拿着笤帚扫门口的枯叶。
顾栖在路边站了一会,等她转身进屋,才抬脚走过去。
“看看有什么需要。”老板用抹布擦了擦落在桌子上的灰尘,用温淡的嗓音朝她打招呼。
顾栖走到架子跟前,大致扫了一眼,许多以前卖的东西,包装都更换了。
“有绿豆糕吗。”她问老板。
“当然。”老板扔下手里的抹布,走到左侧的货架上,拿出一盒递给她:“喏,我们家的卖的最好的就是绿豆糕。”
“谢谢。”顾栖又挑了几样东西,递给老板结账。
“慢走,好吃下次再来啊。”
“好。”
———
八点半,她驾车顺路买了些营养补品,直奔蔚园。开了近一个半小时的车,到蔚园的时候,快上午十点。
她停好车从后座拿上东西,下来的时候,原地站定半刻。这是她成年以前生活过的地方,现在是顾远舟新成立的家。
顾栖走到门口按门铃,等了一会,从院子里出来一个十八九出头的女孩,模样清秀,只是脸上似乎有愁云,看见她,礼貌的问了一句:“请问您找谁?”
顾栖打量她一眼,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我叫顾栖,找顾远舟。”
女孩张了张口,表情说不出的惊讶怪异。
顾栖将她瞬间转换的表情收入眼底,女孩推开一步,说:“你进来吧。”
“谢谢。”
两人一前一后往前走,没再说过一句话。路过院子时顾栖抬眼扫了一眼,这里变化很大,透着一股陌生又熟悉的味道。顾栖眼底闪过一抹轻嘲。
唐芸正在客厅里忙活,听见脚步声以为是唐涵涵回来了,随口一问:“是谁敲门。”
唐涵涵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顾栖,一时没接上话。唐芸不由抬头,看见站在大厅里的顾栖。
顾栖将东西放在客厅的茶几上,说:“我过来看看他。”
唐芸愣了一瞬,忙放下手中的盘子,朝她走过来,“你爸在二楼。”
唐芸对旁边的唐涵涵说:“你去叫爸爸,”
唐涵涵点头,一言不发地朝楼上走。
“坐吧。”
顾栖在沙发坐下,唐芸去厨房切了一盘水果,端出来放桌子上:“没吃饭吧,先垫垫肚子,菜马上就好。”
顾栖道谢。
唐芸去厨房忙午饭,顾栖一个人坐在大厅里,她扫了眼周围装饰,想起多年不见的尹忆。觉得一切更加讽刺。
曾经属于她的避风港,如今成了别人的温馨之窝。
屋内白亮的灯光,有些刺眼,顾栖垂眼,胸口像闷了一块坚硬的石头般,压得她喘不过气。
楼梯上唐涵涵扶着顾远舟下楼,顾栖抬眼,目光落在顾远舟那张苍老布满岁月痕迹的脸上。
她有些恍然,怔看好一会。
顾远舟今年才48岁,却已经被病痛折磨的不成样子,头发花白了一大半,身体浮肿,面色灰白。
顾栖难以形容现在的心情,眼睛有些刺痛。
顾远舟看着顾栖,脸上露出一个力不从心的笑容。走到沙发边已经有些轻微的喘息,他在对面沙发上坐下,叹息道:“回来了。”
顾栖点头,眼前一片虚妄。
唐涵涵待在一旁觉得尴尬,索性跑去厨房帮忙了。
父女两人面对面坐着,时久未见,空气中有些难以言喻的沉默。
父女关系理应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亲情,可这层关系在她身上显得没有那么融洽,反而局促疏远。
简短的谈话后,唐芸叫他们过去吃饭。顾栖站起身,想扶他一把,结果顾远舟摆手,“不用,我自个儿能走。”
看着他吃力的模样,顾栖心像被一双手猛地揪住,用力揉捏后剧烈收缩。
顾远舟一辈子要强,就算疾病缠身,也不会在她面前有半分松懈。她们不像父女,倒像是一对相互竞争的对手,中间隔了一层捅不破的网膜,谁也不肯先一步向对方低头。
饭桌上,唐芸淡笑着让她多吃点。唐涵涵瞟了眼,默不作声地低头扒饭。菜很美味,但顾栖没有胃口,吃几口就感觉饱了。
顾远舟不断往里夹菜,笑容和煦。但顾栖分明从他眼底看出他此刻满腹心事。
他没吃几口,就放下筷子,满脸疲倦乏力。味觉早就被药物冲淡,此时吃什么嘴里都是苦的,没有半分味道。
顾远舟起身对顾栖说:“我上去躺会,你唐姨手艺不错,多吃点。”
顾栖点头,唐涵涵放下碗筷,扶顾远舟上楼。
顾栖收回视线,放下筷子问唐芸:“怎么不去医院治疗?”
“从前段时间回来后,就不肯去了,怎么劝都没用。”
顾栖大概也知道顾远舟的脾气,放下筷子说:“我想办法吧。”
顾栖没多做逗留,驾车离开了蔚园。
车上顾栖拨通了崔蕊的电话,那头很快接通,传来崔蕊干脆利落的声音。
“难得主动找我一次,什么事儿?”
顾栖心想,她是很久没有主动给她打过电话了。“是有事,想找你帮忙。”
她说的认真,崔蕊被她这突如其来,诚恳的语气弄得神经微微紧绷,问:“怎么了这是。”
顾栖没磨蹭,直言不讳:“你社交圈比较广,有认识对医学方面研究较深的朋友吗?有的话推荐下。”
“有认识外科医生,但他具体负责哪方面,我不太清楚。”崔蕊将话题转移到她身上:“你问这些做什么,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帮人咨询?”
顾栖沉默片刻道:“我昨天回了趟家,我爸肝癌晚期。”
崔蕊被她的话惊愣,她和顾栖相处四年从来没听她提起过自己的家庭以及父母。来不及多想她说:“我打电话问问。”
“谢谢!”
“和我客气什么,你先别着急,我问问,要是不行我再托人找,晚点给你答复。”
“好。”
“那我先挂了,有事打电话。”
“嗯,拜。”
挂了电话顾栖启动引擎,昨天一夜没睡好,这会脑袋愈发晕沉胀痛。快到医院时,崔蕊电话来了。
“怎么样?”她开口问。
“有一个朋友,在市医院任职,我和他约好了,你直接过去找他谈,待会我把手机号发你微信,记得查收。”
“那正好,我现在赶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