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给我一生
新婚之夜，楚兰躺在床上安稳地睡着。
雪白的被子盖在他光裸结实的胸口，可以想见那被子底下的硕长身体是未着存缕的。一头黑色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在枕头上，秀丽的容颜美好得不可思议。此时，他闭着眼睛安静地沉睡着，看起来有几分少年的意味。幸福，让他眉宇间的清冷阴寒之气消失殆尽，只有沉淀过后的安宁和无尽的喜悦，他的脸在睡梦中像一幅画一样静谧美好。
在梦里，他又回到了江南。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光。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
年仅九岁的小楚兰看着古色古香的大厅，还有大厅里的人。
悬挂着祖先画像的大堂，岸上香炉青烟淡淡，高阔的屋子里每一寸木头都雕刻得精致绝伦，每一块砖石都有来历，似乎是随意摆设的精巧小物件都或是有上百年的历史在。这建筑物，这家具，这摆设，一切既庄重气派，又高雅脱俗。楚兰也记不得了，或许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他开始喜欢上了古典风韵。但也有可能是因为某个人。
而屋子里的人，有老有少，全都穿着改良的仿古衣饰，衣饰洁净而素雅，毫无夸张，唯一独特之处大概就是跟外面世界的人穿得有些不一样，但也不让人觉得唐突。
他已经在江南了。
这些是他父亲委托的人，他们从这一刻开始，收留他。
收留……寄人篱下……年幼却早慧的楚兰感觉到的是刺骨的耻辱。他握紧了拳头，圆圆的脸上露出了倔强的神情，秀丽澄澈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是防备和敌意。
眼前的这些人，是江南一带有名的望族霍家的人。
他们自很久很久以前就很有名。自古时候开始，世代有人在朝中做官，书读得好，字写得好，画画得好，善琴棋，通音律。事事皆讲究，样样有格调，是所谓的书香门第。
看着他们身上的秀雅的服饰，而自己身上穿着因连日奔波而又脏又臭的衣服，从小出生于富贵的楚兰咬着嘴唇，把屈辱和难堪生生咽下去。
尽管他们的眼神那么和善，尽管他们的笑容那么真诚，但是他不会相信的。楚家落到今天这四分五裂，甚至他们兄弟要被迫各奔东西，寄人篱下的地步，就是因为那些面貌和善背地里却出卖背叛，什么都做尽做绝的卑鄙小人！
他一步一步后退，退到墙角。直到碰到墙壁的背脊一片冰冷，他仍然握着拳头。
霍家长辈面面相觑，他们没想到一个孩子的戒备心那么深，根本无法靠近。
不过也难怪，他这一个月所受到的折磨、屈辱、惊恐，可能是他这一辈子经历最深最恐怖的。何况他还是个从小锦衣玉食的贵公子，还只是一个年仅九岁的小孩子。
但是，他这么防着他们，怕他们，他们甚至没办法劝说他换衣服，吃饭。只要靠近他，他甚至会咬人，这……
楚兰握着拳头，全身紧绷的瞪着他们。
就在这时，“这就是楚家弟弟吗？真漂亮真可爱啊！”
随着一个软软的、娇气的女孩子声音，一个十四五岁年纪的女孩子从雕花的古木屏风那边走出来，走到了楚兰的面前，笑吟吟地看着他。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
霍家大伯父的掌上明珠，霍兰珠。
她穿了件长袖子的改良式淡蓝色真丝旗袍，旗袍上有白色的花朵，领口一圈白绒绒的兔毛，衬得她小巧、娇嫩的脸庞分外稚气。眉目如画，樱唇小小，真的就像是从画卷里面走出来的小仙女一样。
楚兰从小也见过不少长得好看的人，他的父母也是有名的俊男美女，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像这个人一样，让他觉得像画里的仙女一样美丽、可爱。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点羞怯的感觉，惭愧自己身上好脏好臭，。
霍兰珠走近他，拉起他的手，笑嘻嘻道：“楚家弟弟一定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看，姐姐平日里一个人可无聊啦，现在有弟弟来陪着我，我就不孤单了。你说是不是？”
楚兰红着脸点点头，又往里缩了缩手。手脏脏的，他怕弄脏了她的手。
霍兰珠却拉紧了他的手，笑道：“看这小花猫似的，我从小想知道有个弟弟妹妹来疼是什么滋味，今儿个却让我如愿啦！走，弟弟，姐姐带你去洗澡。你要是洗牛奶的，还是花瓣的？”
楚兰涨红了脸。
霍兰珠吃吃笑了起来：“好好，我让阿姨她们去帮你洗，我不进去行了吧。”
楚兰的脸更红。
霍家的长辈们见此情形，简直是又惊又喜。看到楚兰乖乖地跟着霍兰珠去洗澡，他们都松了一口气，笑道：“还是兰珠有办法。”
霍兰珠的父亲、霍家的长子霍青云呵呵笑道：“到底是孩子对小孩子更投契。”
于是，楚兰总算是就此彻底入住霍家了。
那便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后来，在与霍兰珠分别的漫长岁月里，楚兰时常会想起他们在一起的每个画面，每个片段。
霍兰珠教他念《论语》，楚兰坐在漆木的书桌后，桌子上是一排笔墨纸砚和书本，霍兰珠就像个小老师一样拿着书，来来回回地走着，摇头晃脑地给他念书，还不时地解释给他听。教着教着，有时霍兰珠会将书搁在下巴上，发出一声轻笑：“孔圣人学问是无上的，可惜推销自己的方法不大对，没有君主接受他的政治理念。”
楚兰看着她一颦一笑，有种冲动要拿笔将她画下来。可是看到她拿书打了自己额头一下，回过头对自己一笑：“瞧我，不教你些正经东西，在这里说这些，对你来说可太早啦！”
楚兰倒不是因为她的话，而是因为她那笑，顿时手就藏到了书桌底下，脸也红了。
有时候，霍兰珠会带他到花园里种花。霍家园子大，亭台楼阁无不齐备，小桥流水，自是凡俗红尘里的一处清静之地。
霍兰珠带着他认那些花，那些开花的，没开花的。绣球、仙客来、芍药、牡丹……
楚兰偷偷看着她凑近那花朵，蒙着光晕的细腻脸庞竟然比花朵还要更娇嫩。他赶紧低下头，心怦怦地跳，只怕被她发现。
霍家举家上下几十口人也只得霍兰珠一个女孩儿，所以霍兰珠便是那掌心的如珠如宝。霍青云自是对女儿无比疼爱。他送给女儿一个玻璃花房，里面有各种各样名贵的兰花。霍兰珠一一告诉楚兰那些兰花的名字：徽州墨、十八学士、龙子、大理素心兰、翠一品……说着这些名字时，她脸上温柔的笑涡就同兰花一样动人。
小小的楚兰心里想：总有一天，我要送一个很大很大的花园给你，花园里有天下所有最美丽最名贵的兰花。
多年后，楚兰建了个非常非常大的花房，请了专门的人来侍候。花房里面的兰花不计其数，最贵的一株一千多万一盆。他只盼着，她能来，看一眼，露出当年一样温柔的笑容。
霍兰珠教他下棋，教他吹笛子，教他弹古筝。
楚兰到霍家半年后，围棋已经下得跟霍兰珠近乎持平，但是他总是暗地里故意放松脚步，将棋局拖得漫长。到第二年，霍兰珠其实已经不是他的对手，但是他从不赢她，从不让她知道，反而在开局时，撒娇哀求说：“兰姐姐，让我两子吧，就两子。”霍兰珠并不知情，还很大方地笑道“好啦好啦，让你两子。”
她笑起来，花开也不过如此。
后来的后来，楚兰每想到这一幕幕的画面，心里就想刀割一般的鲜血淋漓。
思念有多伤人，试过的人都知道。
那时的霍兰珠，对他真真的好。
楚兰在霍家住了五年。其实到第三年，他的父亲就已经重新站起来，要接他回家。可是他总是以各种借口拖延，楚兰的父亲想到经历一场大劫，根基还不稳，也就同意了。后来，父亲击败了那些敌人，屹立不倒。他再没有不回去的理由，只好离开霍家同他们告别。
他走的那天，最疼爱他的霍兰珠并没有送他。
他在门口，在来接他的车子前面，等了又等。她也没有出现。
霍青云知道霍兰珠不愿面对离别的场景，但是只怕以后两个孩子会觉得遗憾，于是一边安抚站在门口垂着头的楚兰，一边让人去叫霍兰珠。但是霍兰珠就是不出来。
“楚兰……”霍青云有些为难，看着楚兰。
此时的楚兰已经长成了少年模样，发丝柔亮，眉眼上挑，脸庞玉一样白，下巴一点锐利的尖，显得分外的清冷。他站了很久，终于还是对霍青云对霍家跪下来磕了一个头，上车走了。
坐在车上，他一动不动，如同雕像一般。
但是，无人看见，有一颗泪顺着他的脸颊落了下来。
楚兰坐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是他与念兰的相遇。
她朝他走过来，笑吟吟的。那个晴朗温暖明亮的笑容，照亮了他彼时阴沉绝望黑暗的天空，也镌刻在他此后的人生道路中。
他不能失去她的笑容，更不能失去她。
楚兰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是惊慌的。他首先去揽身旁的位置。
空的。
他翻身坐起来，冷汗瞬间炸开。
“念兰……”他掀开被子就要去找念兰，去看到念兰推开门进来。
她穿了一身白色绣花家居服，手里端了一杯牛奶。看到他醒来，她唇角绽出一个笑涡，长长的睫毛颤呀颤的。
“你醒啦！”
“你怎么到处乱跑？”楚兰对她伸出手，“过来。”
念兰放下牛奶，扑到他怀里，委委屈屈地：“什么嘛，哪有乱跑，明明就在这房子里。”
楚兰将她抱到床上，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我看不到你，就不行。”
念兰有点面红，伸手戳了戳他的胸膛，坐起来。道：“你，要吃什么吗？我做给你吃。”
楚兰忍不住去亲吻她：“对我这么好。”
念兰撅起嘴：“我一向都对你好的嘛。而且……”
她低下头，羞涩道：“我现在是你的妻子了。”
我现在是你的妻子了。
我现在是你的妻子了！
楚兰紧紧抱住她，抱得念兰有些喘不过气来。但是她没有推开他。楚兰抱着她，贴着她的颈窝处渐渐有了湿意。
念兰，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幸福。
你不知道，等这一句话，我等了多久。
如果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该多好！
念兰居然真的弄了一桌子的菜。
虽然远在欧洲，可是她能想到的食材，楚兰也都能让人给她找来。
只是，她在剥虾、剔虾线的时候，有些恍惚：为什么我不记得是怎么学会这些菜的？为什么我做这些菜觉得如此熟悉？
她想起楚兰说过她的头部受过伤，忘了很多事情，所以她就不再去想了。
楚兰站住一旁，看着她驾轻就熟地剥虾仁，脸上闪过一丝迷惑，心里也跟着为之一紧。但是很快地，念兰似是不再困扰，继续忙她手上的事。他才松了一口气。
念兰不知道，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牵引着他的心。
念兰，念兰，你可知，我不可以失去你。
“楚兰，你干什么发呆呢？”念兰抬起头看他一眼，笑道：“过来，帮我剥虾仁。”
楚兰“嗯”一声，乖乖地洗了手，坐过去，给她帮忙。
工人也是中国过来的，但是念兰没让她们帮忙。她说要自己亲自动手。
念兰看着楚兰剥虾仁的举动，不知为什么，觉得好像在那里见过。
“楚兰……”她颦眉，情不自禁地说“你是不是以前也经常帮我做这种事。”
楚兰的手停了一下，然后继续，他装作毫不在意地笑道：“哪有，你以前很少下厨的。”
这可是真的。霍青云有一手好厨艺。大凡那些书香门第，会吃，懂吃，自己也会做，只不过不常动手。非得喜庆日子、贵客临门才会入厨房展露厨艺。
霍青云将厨艺教给霍兰珠，霍兰珠的手艺也很不错。有时她兴致来了，便会带着楚兰去厨房忙活。但是大多数的时候，她都不愿意下厨。那时小楚兰只要能待在她身边，读书或画画，下厨或写字，什么他都觉得无比开心。霍兰珠就是递给他一杯白开水，他也觉得是甜的。
“真可惜，我什么都不记得。”念兰有些懊恼。
她望望楚兰，娇嫩稚气的脸上有好奇也有遗憾：“楚兰，我以前是什么样的呢？”
楚兰心口一窒，片刻才道：“就是现在这样。念兰可不就一直是这样。”
念兰撅起嘴，转过脸不理他：“哼，你骗人。”
楚兰说：“我怎会骗你。”
“我也不知道你骗我什么，”念兰毫不费力地就能看到他心底里去。“不过我知道你肯定有事骗我。”
楚兰如果不是手上拿着虾仁，就要去揉她的头发。
“好，那我就告诉你。”他故作严肃地说，“你以前呀……”
念兰果然好奇地转过头来盯着他。
“你以前是个小胖娃，胖得好像桌上摆的娃娃一样。”
念兰红了脸，撅起嘴：“哼！你乱说！”
楚兰忍不住笑起来。
念兰念兰，你怎么这么美，怎么这么可爱。
一桌子的菜上齐了。
念兰眨着眼睛看着楚兰，眼睛里分明写着：表扬我，表扬我，快表扬我！
楚兰为她可爱的样子在心底笑出声来，但是他偏偏不说话。故意走过去，假装很认真地看那些菜。
油焖春笋、龙井虾仁、栗子烧肉、糖醋排骨、八宝豆腐……
样样美奂美轮，精致无比，果然都是她的拿手菜。
念兰嘴角都是小小的得意，睫毛一扬一扬的。
“怎么样？还可以尝一尝的罢？”她说。
楚兰拉起了她的手。此时，她的手已经洗得干干净净，纤纤玉指葱尖一样嫩白。
“以后不要再麻烦了。”他说低声。
念兰的小脸瞬间垮下来：“怎么？你不喜欢？”
“当然不是。”楚兰摸摸她的脸颊，柔声道“我当然喜欢。”
他说：“可是，我娶你做妻子。是要把天底下最好的都送到你面前来。是要你做天底下做幸福的女人。”
他说：“我不要你为我有一点点辛苦。”
念兰小小地张圆了嘴：“这……算什么辛苦……”
楚兰在心底说：你不会知道我有多感激。能娶到你，已经是上天厚待我。
他拉着念兰在椅子上坐下来，替她装饭、舀汤，将筷子搁到她手里。
“你也吃。”念兰看着他也在旁边坐下来，笑着说。
楚兰为她夹菜，念兰说：“你得试试我的手艺啊，别光顾着给我布菜。”
她为楚兰夹了一块虾仁到他碗里，然后很期待地看着他。
洁白晶莹的虾仁在浅绿色的鲜茶叶映衬下分外诱人。
楚兰咬下去一口，虾仁滑嫩丰腴而又弹性，是，当年，她做的味道。
念兰看着他道：“怎么了？”
其实他很想说我感动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是他只能点点头：“真是好吃。”
念兰顿时灿烂地笑起来，眼睛晶晶亮的。
一切，就像梦中的，他们又像回到了从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