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吐出一口烟圈,瞥向自家孙子,嗤笑道:“你一个两步的小窥窥,还想着洗天下?”
鲁彦不甘道:“爷爷,你可别忘了,我还有个小名,叫火孩儿,先天精气壮得很,要不是独夫这条路断了,我是要成为一个独夫的,真正的独夫,同步无敌。”
老人点点头,阴阳怪气道:“那是,我孙子多厉害,让人一拳就给放倒了,了不起了不起呦!”
鲁彦顿时没了兴致,皱巴着一张胖嘟嘟的小脸。
那是司马桃树刚来的时候,鲁彦想要给那个比自己高出两个脑袋的家伙,一点颜色瞧瞧,所以,就约了一架。
很简单,各自出一拳,看谁的拳头硬。
当时,鲁彦很是大度,他说司马桃树是个武夫,理应先出拳。
司马桃树也没说什么,就来了一拳,然后,那个胖墩墩的小家伙,就趴在了地上,嚎啕大哭。
后来,他还时不时骂上一两句,就是不知道骂的谁,因为他也不知道,是谁说的那句话:武夫就是个半大孩子,一百个,九十九个花拳绣腿。
不怪鲁彦看不起武夫,因为天下的窥窥好像都瞧不上武夫,这种成见由来已久,根深蒂固。
窥窥瞧不起武夫,而独夫又瞧不起窥窥,好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坐在鲁彦对面,心思细微的司马桃树看了看老人,似乎老人有话要说。
司马桃树站起身,正对老人,弯腰抱了一个窥子礼,恭敬问道:“鲁师,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说到窥子礼,其实简单,就是双手抱拳,但是,两个大拇指朝天,意为,二圣在上,天下窥窥不忘祖。
这是山上人的礼。
还有两种礼,一种是作揖礼,最为广泛,一种是抱拳礼,多是武夫间的礼数。
老人没有着急说话,抽完一锅烟,敲了敲烟杆,这才缓缓道:“是有些话要说,桃树,你跟了我两年多,从大阳关一直到这座西门山,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不说别的,这一点就很好。”
老人顿了顿,“但是,爵公爷可不是作为一个匠卒,在这里淬铁,那是要洗天下的,你还记得你从清流城一路北上,遭遇多少场截杀吗?你刚来的时候,我还能看到你眼中的杀气。可现在,我眼前的只是一个听话懂事的好孩子!”
“只有从杀伐中走出来的爵公爷,才是爵公爷。”
“我知道,太子爷把你安排到我身边,是为了淬炼你的本命火,也是看看能不能有机会学到鲁家的铸甲术,或许更多的是因为,我这里很安全。我能看得出来,太子爷对你很看重,犹如兄弟。”
“如今,铸甲术你已经学会,再者,你的本命火也是火气内敛,对于武夫来说,淬火到这一步,就很难得了。当然,对于你这位爵公小老爷,或许还远远不够,即便如此,你也不能在留在甲窟了。”
老人坐在那块高大的矿石上,神色认真,“我怕你在这,再待下去就废了!”
一旁的鲁彦神色焦急,几次想要插嘴,都被老人瞪了回去。
司马桃树反而很是平静,似乎有所预料。
老人继续说道:“我听墩子说,你想做一个将军,因为这是你太爷的愿望,你还记得吧,那是你刚来没几天,告诉墩子的,我记着呢?”
司马桃树微微点点头,轻声道:“记得。”
老人笑了笑,“你记得,但是你没有朝将军这条路走上一步,对不对?要按我的意思,你应该去做一个斥候,那种时刻在生死线上的兵卒,这才是你这位爵公小老爷的生活。”
“对了,你好像很缺钱,闲暇的时候,完全可以炼甲,你应该不知道,一枚甲丸最少也能卖上十个银抱子。”
司马桃树似乎有话要说。
老人看出了这个孩子的顾虑,笑道:“你是想说,大玄律,私自贩卖甲胄者,死,对吧?放心,你可以放在我这,我帮你卖出去。对于甲丸,大玄的一个个将军都是求而不得,一场场大战下来,他们手里油着呢。”
司马桃树知道,那一个个将军有意无意都在拉拢他这个甲窟的小匠卒,目的无非是想探探口风,他们一直想知道鲁师卖不卖甲丸。
而且还托太子询问过几次,只是鲁师都没有搭理。
这么说,看来鲁师是打算卖甲丸了,已经为他打算好了,司马桃树放下心来,问道:“鲁师想要我什么时候搬走?”
老人又装了一锅烟草,吧哒两口,这才说道:“不急,明个早上吧,我和太子说了,太子说看你的意思,你要是想做个斥候,太子会为你安排。”
鲁彦终于插上一句嘴,急切道:“爷爷,桃树能不能不走?”
只是,看着老人那冷冽的眼神,这个胖墩墩的小娃娃,声音越来越低,底气不足。
老人看了看有些伤感的道童,打趣道:“不想走,想在这个安乐窝待一辈子?”
司马桃树声音低沉,有点病怏怏道:“不是不想走,是有点舍不得。”
也是,一个九岁的孩子,一个人从南走到北,一个人做这做那,一个人在山顶煮饭,一个人数着星星···
老人又问了一个问题,“桃树,你知道五行甲丸吗?”
司马桃树摇摇头,从来没听说过。
老人继续说道:“还是我说过的那句话,众生皆有天心,万物皆有神性。万物无非就是金木水火土,既然能够唤醒凡金沉睡的神性,那么其余四行,自然也可以唤醒。只是,还没有人能够把五行凡物沉睡的神性都唤醒。”
老人掏出一枚玉简,递给司马桃树道:“这就是完整的运火唤灵法诀,你所学的只是,金之篇。我以为,你或许就是那个能够唤醒五行神性的人。”
司马桃树接过玉简,有些不知所措。
老人笑道:“没事的时候,可以多看看,参悟参悟,就当是我鲁家送给爵公爷的赠礼了。”
见司马桃树还只是拿着那枚玉简,似乎不好意思收下。
老人轻笑道:“桃树,你不会不知道,爵公的赠礼吧?”
司马桃树说道:“知道,师父讲过,爵公爷洗天下,天下人人可赠礼。”
老人道:“别扭捏了,拿着吧,就是炼制出五行甲丸的时候,别忘了给我留一具,多少钱都成。”
司马桃树使劲摇了摇头,坚定道:“如果我能够炼制出五行甲丸,第一具定然是鲁师的。”
司马桃树收下玉简,就要坐回原地,接着淬炼铁块,只是,老人摆手制止道:“别忙活了,你这个大忙人,炼丹画符还要练拳,去忙自己的事情吧。”
司马桃树愣了一下,保持着那个半蹲半坐的身形,这么说,他从现在起,就不再是一个匠卒了。
他忽然有些空落落的,不知道自己该去干什么。
鲁彦还是坐在那,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他抬起脑袋,看着直起身来的司马桃树,恋恋不舍。
司马桃树正了正身子,对老人又是一个弯腰,双手抱着窥子礼,郑重其事,这就算是拜别了,以后他便不再是甲窟的人。
老人恢复了那张古板面容,自顾自抽着旱烟,没有理会司马桃树,这位大匠鲁又变成那个脾气古怪的鲁七了,他站起身,吧嗒着烟嘴,转身离去。
鲁彦有气无力道:“桃树,你真要走啊?”
司马桃树站在那,望着老人离去的背影,没有说话,他轻轻点点头,就像老人说的那样,爵公老爷都是从杀伐中走出来的,然而他在大玄军中,太安全了。
司马桃树转身走出甲窟,沿着火把照耀的甬道,向外走去,他面无表情,失魂落魄,就那么慢慢前行,就连跟在他身后不远处的鲁彦,他都没有察觉。
他有些茫然,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于是,走出兵甲窟的司马桃树和鲁彦,便在附近一处空旷地,两人坐在地上,晒着午后的太阳,谁都没有言语。
良久之后。
鲁彦憋不住,他唉声叹气,他说,桃树走了,甲窟里就更没意思了,他以后找谁吃粥,还有他还没有学会怎么烤肉,就是桃树烤得那种金黄金黄的烤肉。
他还想跟着桃树学炼丹,学画符呢,这些桃树都答应了,可是桃树一走,他跟谁学啊。
司马桃树望着太阳,阳光很刺眼,他低下头,揉了揉眼睛,他告诉鲁彦,他想桃祖,想师父,也想太爷了。
鲁彦想了想,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他说,要不他和桃树一块回敕令山得了,反正他待在这也没什么意思。
正好桃树可以回去,看看桃祖,看看师父,还有太爷。
司马桃树缓缓摇了摇头。
鲁彦脑袋埋在双膝间,声音从下面闷闷传来,他又想到了新的问题,他说,他听说属于爵公爷的那方子稷山玺碎了,他是看不着了,他想知道稷山玺的印文是啥。
司马桃树托着腮帮,回答说,稷山玺拳头大小,玺钮上有四个字,天地共主,玺底上是十六个大篆,勘神楷仙,称皇量帝,是非功过,锱铢必较。
鲁彦惊呼了一声,好大的口气唉!
鲁彦又问道,“对了,太子爷给你的那张纸,写的啥?”
太子临走前,给了司马桃树一张方子,那张方子是一道秘方,炼制黝子粉的秘方。
说到大玄,腴洲大大小小的王朝首先想到的便是大玄的战刀,百斩不卷刃,坚韧非常。
有人说,大玄的霸业,就是那一把把战刀砍出来的。
传闻,大玄的开国君王,当年起事的时候,就是靠着自己打造的十三把战刀,一路披荆斩棘,成就王业。
而大玄战刀锋芒无匹的秘密,就在于黝子粉,太子的意思,要司马桃树试一试能不能在打造甲叶的时候,也揉进黝子粉,从而使甲丸更上一层楼。
司马桃树看过后便烧掉了那张方子,方子的内容,其实很简单,原来黝子粉是马尿和一种叫做蒺藜鸟的鸟粪,按一定比例,揉在一块,慢慢烘烤出来的。
司马桃树的本命岛上,就有马,至于蒺藜鸟,只是一种寻常的灵禽,牵牛城一些出售灵禽的铺子,都有。
小孩子的心情如善变的天气,忽阴忽晴。
司马桃树蓦然心情好了起来,他似乎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他应该去牵牛城买一对蒺藜鸟,然后烘烤出黝子粉,然后炼制甲丸。
一件甲丸最少都能卖上十个银抱子,司马桃树越想越开心,十件就是一个金抱子,那样,他就能到牵牛城,那座属于天下最大的商家半爿楼,叫做小半斋的铺子,看一看有没有玉精,珍精卖。
如果有那么很小的一块,一个金抱子或许就能买得下,这样,他的本命岛离着风生水起,便近了一步。
司马桃树猛然站起身,他飞奔下山,他要去牵牛城。
鲁彦忽的跳起来,望着司马桃树的背影,他大惑不解,他喊道:“桃树,你嘛去?”
那个一身白袍的小道童,像一阵风,他没有回头,举起手,挥了挥,边跑边大声道:“我去牵牛城,买一对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