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必?杨必是谁?”
众人亦各自思索起来,一时间竟无人知晓“杨必”这个人。
“杨必……杨必……似是有些耳熟。”韩坚沉吟着,“英公公,您常年侍奉官家左右,可猜得出官家为何会提及这个名字?”
郭英邹了皱眉头,将佛尘从左手换至右手,这是他生气时的习惯性动作。
“韩大相公可不要乱给郭某人扣帽子,官家圣意,岂是我等能胡乱揣测的?”
韩坚历经两朝宰辅,岂不知郭英何意?便承他道:“失言,失言。还请英公公指点一二。”
郭英遂笑逐颜开,仿若刚才生气的不是他。
“指点不敢当,咱们同为官家办事,自当尽心竭力,郭某也只是尽了本分罢了。郭某记得,官家刚开始提到这个名字时,神情平静,后来,越来越急切,就像是——”
“——很想见到这个人?!”常昱心急,“难道,此人是张猫同党?”
“我看未必。英公公方才说,官家刚提及此人时,神色平静,若是同党,又如何平静?到了后面才越来越急切,反倒像是……人在溺水时拼命想要抓住的救命稻草。我看,此人倒像是本案的关键证人。”沈洵目光炯炯地看着郭英,似是在向他确认。
“诶——诸公高论,郭某实在是拙不能闻。郭某还有要职在身,告辞,告辞。”郭英笑了笑,作礼进内阁而去。
众人开始七嘴八舌的辩论,渐分成“同谋观”与“证人观”的对垒之势。
年近六旬的韩坚只觉吵得一个头两个大,当机立断:“诸位,诸位!现如今官家病急,娘娘托病不出,案犯张猫在逃,此案查无可查,却又不得不查。无论这个杨必是逆犯同谋,还是重要人证,都系此案的关键突破口。当务之急,是先弄清楚杨必的身份,将其控制,再做定夺。沈中丞,你速去查百官花名册。常少卿,你去查大理寺卷宗,看有无此人案底。”
沈常二人即领命而去。
约一刻钟后,沈洵抱着一部大册子先一步而回,前襟汗湿了一大片。
不及缓口气:“杨……杨必,延州人,旧历……旧历四年,入军籍,年十四。六年延庆军,因军功,擢为定远将军,年二十。同年,招募入皇城司,有百毒不侵之特质,且用毒手法诡辣,常以毒杀人于无形,人送外号‘毒王’。旧历十二年,因平定西夏有功,官家特旨除授‘勾当皇城司’,时二十二。是为自太祖初创皇城司以来,近百年间,汴京城最年轻的勾当官。旧历——”
“有了!有了!杨……杨必有了!”常昱从外面风风火火跑进来,正瞧见沈洵一手捧着册子,一手指向册中文字,立于众人中央。场面恰如,汴京城最卖座的酒楼——金凤玉露相辉楼中黄藜老先生的评书,正听到绝妙之处,被人生生打断。
常昱方知慢人一步,怏怏地拱拱手:“你先,你先。”退至人群外侧。
“——旧历十六年,正月。受勾当官颜修等人谋逆……谋逆案牵涉,坐死牢。但不知何故,当年并没有执行。”
众人渐渐神色起变,似是忆起了八年前那个血洗的不眠之夜,三三五五嘀咕起来。
“原来是那个死囚啊……”
“官家为何会提起八年前的一个死囚?”
“这两桩谋逆案虽然相隔久远,但并非毫无关联。案犯皆系皇城司官吏,莫非……官家是在暗示咱们,张猫就是当年颜修案的余孽?”
“非也,非也。官家若是此意,为何不提主犯颜修的名字?何必绕这么大个弯子呢?”
“兴许,颜修未必就是主犯呢?同理,张猫背后是否另有主谋也未可知啊!”
“哎呀,糟了糟了,这个杨必会不会已经越狱了?当年主审颜修案的可是御史台,沈中丞,你当年虽不在御史台,但现在身居其位,免不了要遭受杨贼的打击报复啊。”
“没错,我也想起来了!这个杨必,狂行悖法,刚愎毒辣,中丞可要多加小心啊!”
沈洵心中本敞亮无惧,给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冷汗突起,仿若阖眼就看不到明日的太阳,命不久矣。正月天的,直抬袖子擦汗。
“离谱,简直越说越离谱!死囚杨必正老老实实在我寺冰牢里呆着,谁哪只眼睛瞧见他越狱了?不过,要不了多时,人家不想出来,咱也要八抬大轿请人家出来了。”常昱在一旁自顾自嘀咕,却如平湖一声雷,炸得满湖鱼蟹竞跃侧目。
“少卿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呀!我大理寺狱铜墙铁壁,别说一个肉体凡胎的杨必了,就是十桶黑火药也别想炸开一个角。”
“哎呀,谁问你这个了?我是问,你刚才为何说,咱们要将杨必请出来啊?”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常昱身上,他心中难掩得意,有些拿捏地清了清嗓子,端正地捧起卷宗。
“大理寺秘辛,旧历十六年,杨必因谋逆案坐死牢后,一直未曾处决。实因官家爱惜其才,加之,案发时杨必未在京都,后经多方协商,改判为缓其死刑。酌颁三道招募令,专令其办极凶、极险、极钻、极私之事,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事毕再领死刑。”常昱缓缓合起卷宗,“张猫案,恰好吻合这‘极凶、极险、极钻、极私之事’。”
四下登时一片寂静,连炭火的焦裂声都清晰可闻。
过了半晌,不知何处,隐隐传来几响爆竹声。
韩坚回过神,悠长的声音,仿若从岁月的褶皱中传来:“传——杨必。”
“韩相三思啊!死囚查案,闻所未闻!这他要是跑了怎么办?随随便便将案子糊弄过去怎么办?反正横竖都是要死,何必尽心竭力呢?更何况,这个杨必当过两年皇城吏,四年勾当官,谁知道他与逆犯张猫是不是旧相识?会不会徇私舞弊,暗通款曲?吃了八年牢饭的人,突然被放出来,委以重任,他是否心中就毫无怨言,就不会夹私报复?这些谁都不能保证啊?”沈洵很是不甘心。
“我能保证。”
从半个时辰前开始,梁逍心中便若阵前擂鼓,又急又密。谁人不知杨必,唯他不能不知杨必。
若非此人,他兄妹二人早十二年前就死在流亡的路上;若非此人,他即便活下来,也是个游手好闲的小混混,何以从边陲蛮荒之隅的一介流民,一跃而至京都贵胄富饶之地的堂堂皇城卒?
杨必于他,恩同再造。
梁逍深吸了一口气,承受着一道道发烫的目光,心中好似有一团更烫的火在烧,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炙热,更加坚定。
“我能保证。杨必绝不是这种人。”
“你?你一个罪人,拿什么保证?”
“既劳沈中丞定罪,梁某一介罪人,自是什么也拿不出来。不过,梁某听话,听官家的话,杨必是官家亲选之人,难道中丞也要官家拿出保证来吗?”
“休得诡辩!我沈洵对官家、对朝廷一片赤诚,天地可鉴,尔宵小之徒休得挑拨!沈某的意思是,官家现今尚在病中,贸然重用一个死囚风险太大,须得时刻监管,严加把控。我御史台愿行监察之职,与那杨必一同查案,日行文书,时刻呈与韩大相公过目。”
“学生也正是这个意思,愿监同杨必一同查案。”常昱沈洵对视一眼。对付皇城司时,他们常有这种默契。
“我们皇城司的人还是我们自己监察的好,就不劳二位大人费心了。再说了,官家病中只提了杨必一人,何曾提起二位只言片语?官家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张猫案既是公案,又是私案,公案你们可查,但私案你们就碰不得。二位大人强行染指,难道是想让张猫案公然于天下?令皇家颜面扫地?”梁逍挂着一副笑在嘴边,仿佛谈论的不过是市井鸡毛蒜皮的小事。
“你——泼皮无赖,休得胡言,休得胡言!”气得常昱涨红着一张脸。
沈洵是沉稳内敛之人,也气得摔了袖子,一时语结。忽地想起主事之人:“还请韩相定夺。”
韩坚沉思着,余光无意间瞟向窗外。
东方,压城的暴雪大有转晴之势,天际线已浮出一片白,涛天的云海变幻着不同的形状,有骏马、雄狮、苍狗……云海之中隐隐有明黄的光涌出,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成逐浪之势一点点吞噬掉整片黑夜,黎明终将来临。
韩坚收回翻涌的思绪,缓缓转身向内阁行了一礼,复转身道:“谨遵官家圣意,着杨必查张猫案,皇城司从旁协助,代行监察之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