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央一直没有回我,我知道那沉默背后的伤怀是难以遣散的。
小吉的妈妈很早就到了,在那里的木椅上坐着。
今天看到的她面容有点点的憔悴。
我走了过去,“严伯母。” 她抬起头,眼睛一圈的红,“嗯。” 如果那天她能够卸下自己身上那些在社会上披荆斩棘时的武装, 好好地和小吉协商,或许小吉就不会到今天的这一步。
“小吉的爸爸,知道了吗?” “知道了,他在那边有很重要的学术研究,赶不及过来。” 我想起了小吉说的,她只是她父母过期的爱情结晶,碎了,也没有人好好拾掇。
小吉就安躺在冰冷的铁台上,她穿着她生日时候我和妈妈送的雪白色纺纱连衣裙,颧骨上两片红艳的桃花在她灰暗的面颊上格外骇人,而她就这样安静地躺在那里。
她被推进火炉的时候我和小吉的妈妈再次失声痛哭,我们无法接受她在瞬间变成一把凉灰的事实。
小吉的妈妈跪在地上, “如果那天我好好地听你说,我不可能不愿意把钱给你的,我不可能的。” 我看着她撕心裂肺地痛哭着,张雨昨天一定找过她,跟她说了一些实情,她终于知道自己的女儿在死前到底是遭受了什么。
当工作人员把小吉的骨灰盒拿给小吉的妈妈时,我握住了她冰凉的手,“阿姨,可以把小吉的骨灰给我一点吗?” 她点点头。
我捧着骨灰盒,冰冷的手指依旧能感知到那些微温的骨灰,怅然地望着车窗外的冬季。
“小吉有你们这样的关怀,也就没有遗憾了。” 开着车的爸爸腾? 出一只手搭在我的手掌上,一股更加真实的暖流传来。
“爸爸,我想去买个音乐盒。
就在那边的精品店下车。” 我跟爸爸道别,独自一人来到了这家我们三个人都很熟悉的精品店。
那个时候我们每个周末都是在棉城的闲逛中度过的。
我透过橱窗看到了那个熟悉的玻璃音乐盒,打开来,一个穿着芭蕾舞裙的小姑娘踮着脚尖旋转旋转旋转,音乐是卡农的钢琴曲,悦耳灵动的音符声。
我买了两个,把小吉的骨灰分别放在音乐盒丝绒里的底层面。
重新合上,再打开,仿佛再一次看见了小吉在顶台跳舞的样子,翩翩然的裙袂,在风中缭乱我们的视线…… 我发信息给了习央:小吉,我把她放在了音乐盒里。
习央很快地回了我信息:只要打开,就能看见她跳舞。
走出了精品店,我抬头迎接着明媚的阳光,把音乐盒高高地扬起。
我亲爱的小吉,你感知到了这个世界温暖的阳光了吗?我的十指依旧能感觉到你盈握时那笃定的暗示,我依旧记得我们初次见面时的样子。
窗外的阳光打照在你几近透明的肌肤上,你压低着声音对我说:“我叫小吉。” 你拉着我跑到废旧工厂的顶台,在初秋的微风中自在地舒展自己的身姿,你在顶台自由自在地旋转回眸。
你在那里摘下了顾岩的面具,眼睛里沁出的泪影是爱情的光泽。
你在我被殴打伤害时,迅疾地跑来拥抱我,眼泪里都是心疼的痕迹。
我会永远记得我们的时光,我们懵懂的青春,我们彷徨迷惘的青涩爱情,我们凝结在彼此的记忆里。
冬天里第一道阳光把我脚下的积雪融化开了小小的一片,心底里一直微凉的一片陡然就这样温煦起来。
天角边,厚重的云朵里透出了明亮的光束,仿佛是天空里投射下来的神奇光圈,把那些远去的生命全部地吸附上去。
生活慢慢地走回到原来的轨道上。
依旧没有顾岩的消息。
张雨在电话里永远是告诉我:还在侦查当中,等有结果了我就找你谈谈。
习央离开了法国之后,却没有回到棉城,在异地一直奔忙着。
偶尔接到她的电话都是大段大段的空白。
我细细地回想了一下自己的日子,拨下了熟悉的号码。
连朝惺忪的语气透着他梦境里的迷蒙。
我轻声地笑起来。
他陡然有了精神,“心情好了?一直在等着你好起来的日子。” “我们这里的雪终于停下了,我今天看到阳光,觉得小吉真的离开了。” “不难过?” “我觉得她朝着温暖的天堂去了,虽然在过去一直觉得天堂是那些自欺欺人的人喜欢说的矫情词语。
但是,现在我心里真的希望小吉能找到一个也充满光亮的世界。” “只要你心里有着期盼,什么都好。” “只要心里总是有着期许,雾霭终是会消散的。” 挂下了电话,再次望着那道光束。
小吉,生活依旧在继续,而我的心情一直有人来分享。
那个放学的下午,我刚刚走出校门口就被几个女生拦下来。
“你是郁禾?”其中一个女生对我说。
我警觉地看着她们的脸,有种熟悉的感觉,“你们是?” “这么快就忘了我们,上次差点就在我们面前赤身裸体了。” 另一个女生讪笑起来。
她们是顾岩前女友的朋友,我倒退了几步,“你们找我做什么?” “你不用怕,我们只是想带你去见个人,没有什么恶意。” “她要见我不会自己来吗?” “她来不了,她住院了。” 我不知道被什么推搡着跟着她们走,或许我觉得在那个女孩的身上我能找到什么。
这是棉城大学附属医院,院落里的园艺设计得很好,满是郁郁葱葱的春天气息。
这样的地方很难让我想起夏末那个噩梦般的夜晚。
走到病房门口,其中一个女孩对我说: “你进去吧。
我们把人带来了,就算完成了她的心愿了。” 几个女孩眼里有难以掩抑的忧伤痕迹,转身时彼此挨得更加亲密。
即使性情如此不同,我依旧在她们的身影里找到我和小吉、习央的过去。
那个月光明亮的夜晚,我却未能清晰地辨析出她的面容,这时的她不再剑拔弩张,不再是为爱失去理智的女子。
她变得好瘦好瘦,整个人躺在病床上,似乎是一张扁平的白纸,风一吹,就飘飘摇摇地离开。
安静的眼睑下,眼球迅速地转动,或许在梦境里追逐着什么吧。
我安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
她眨了眨眼睛,“你来了。” “是的,我来了。
我想问问,小吉的死是不是和你有关?” 她失措地看着我, “不,不是我。
那个夜晚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严吉,因为我病了。”? 我看着她眼睛里浑浊的黄色,好像一丝丝的污垢缠绕着。
“你病了,是什么病?” “艾滋病。”她苍白的脸上都是平静。
我惊吓得不会言语,有点慌张地看着她。
“谢谢你,没有立即就走开,还能坐在这里跟我说话。” 我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只在眼神里融入更多真诚的温度。
“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找你。
但是,在现在这样的时刻,我的确很想找到他。
我知道他不会嫌弃我,一定会像以前一样照顾我,直到我死了。”她叹了口气,望望窗外, “可是,我找不到他, 或许到我死的那一天我也找不到他。” 我看着她眼睛里泛着盈盈的泪光。
“我也找不到他,如果找到,我会带他来见你的。” “你不恨我吗?我曾经那样疯狂地伤害你。” “恨。但是小吉死了之后,我的心里对谁也恨不起来了。
每一个生命,都值得被珍惜。” “不。所以我要找到他。你们的爱都是广义的,而我要的是狭义的爱,只把那样的爱给予我,专属的。谢谢你能来看我,因为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到他回来,所以我想看看在他身边生活过的人。”
我记起了顾岩曾经跟我讲过的关于她的故事。
眼前的女孩就这样在我们的交谈里渐渐变得可亲和真实起来。
我们完全抛却了那个夏夜里疯狂的撕扯。
“我想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
我叫繁繁,从小我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我是他们领养的孩子,他们都是大学的教师。
所以我现在生病了还能享受这点福利在这里疗养。
在我还有爸爸妈妈的时候,我住在顾岩家的那条巷子里,那时候我就喜欢顾岩,上学放学我都要跟着他,他从小就是很灵很灵的孩子。
我爸爸妈妈在工厂的大火里被烧死? 了,顾岩的爸爸也死在了里面。
那个晚上,我们在他家的屋顶坐了很久。
我第一次抱紧他,那时候还很小很小,我们就这样抱在一起睡到了天亮。
后来,我被送到孤儿院,又被爷爷奶奶领养。
但是,到了我上高中的时候,他们就病死了。
其实他们领养我是个错误。
在孤儿院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了什么叫弱肉强食,我懂得利用自己漂亮单纯的外表去欺骗那些老师和院长。
其实,当年爷爷奶奶是要领养我在孤儿院的一个好朋友的,但是我把她关在了厕所里,自己穿上了她的小花裙子。
你一定觉得我很坏是吗?但是,从小在贫民窟、孤儿院长大, 我们更加要知道应该如何利用机会让自己去获得更好的生活。
所以在他们死去后,为了自己能够继续好好地生活下去,我做了生意。
你明白吗?我贩卖我自己。
顾岩也知道,我就是要他知道,他知道得越多我在他的眼里就能看到更多的疼惜。” 我屏住呼吸听着她的故事,这是决然不同于我的世界的成长历程。
那些成人残酷的规则过早地就在她的身上得到历练。
“直到我们伏击你的那个夜晚,顾岩终于把多年来自己的心底话告诉我。”繁繁的眼睛里沁出更多晶莹的泪水,我看着她开始抽搐的睫毛忽闪忽闪着。
“他向我坦白,他对我是被我的爱感动着。
但是,他不能为一份感动去维持我们之间的关系。
他告诉我,他认定了严吉,也要定了严吉的一生。”她把自己埋进了雪白的床单里恸哭着,削瘦的蝴蝶骨颤着欲飞的无望。
“后来,我才明白,我这短短的一生,都在独自爱着他,在没有回馈的爱里自我挣扎。
这样历时长久的单恋,导致了我时常做出让人难以理解的行为,包括对你的报复。
后来,学校体检,我被验出艾滋病,就离开了学校,来到这里等死。” 我怅怅地看着她,这个世界上总是有那么多的孩子在阴暗的角落? 独自生长,没有温煦的阳光和天然雨露的滋润,渐渐恣意成长出骇人的心智。
我走出棉城大学医院的时候,还记得繁繁的那句: “你还会来看我吗?”她低着头的样子似乎恢复了孩子的真稚。
我笑着说: “当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