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呆愣愣地看着他，自我同他相识以来，这么多年，竟是他第一次用如此严厉的口气同我说话，他眼中的痛心疾首丝毫不加掩饰，我几乎不敢同他对视。
“妺喜，这么多年来，你竟从未站在孤的角度替孤考虑过一次吗？孤是不是对你太过纵容，才将你养成如今这副模样？”
“家国大事面前，你身为一国王后，竟只想到你的姐妹情？你替那个女人考虑这么多，有没有替孤考虑过半分？”他似是气得极了，一只手紧紧按在胸膛上，大口大口喘息着，“姜洛是我大夏的罪人，如今我又躺在这里起不得身，一切都要倚仗蒙将军代我行事，你却这般放肆，竟叫我赦免姜洛？宫中耳目众多，你要叫孤如何瞒过这么多双眼睛，又要孤如何堵住这天下悠悠之口？”
“姜洛犯下滔天大罪，若孤一个处置不当，便会动摇大夏根本，如今事态严重，你竟叫孤赦免于她？好好好，”他一连说三个“好”字，语气却十分不好，“妺喜，你这人向来伪善，姜洛与你是至交好友，你可怜她，想留她一命，孤也明白。可是，妺喜，就连姜洛这种人你都会去可怜，为什么不去可怜一下孤的八万将士！因姜洛造的这一场罪孽，八万将士因她殒命，大夏因她元气大伤，姜国也几近破国，孤的八万将士，整整八万啊！他们或被冻死，或战死沙场，谁又去可怜他们！”
他竟说我伪善。
“妺喜，在这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人才有家！孤的八万将士也有家庭，有兄弟姊妹，有父母妻儿，如今因姜洛而惨死，又有谁去可怜他们！”
他不知从何处忽然生出力量来，多日缠绵病榻，他起不得身，可这一刻，他竟双手撑在床沿上坐了起来，履癸紧紧闭上眼睛，一滴泪却自眼角滚落出来。
“秭归，摆驾！”
秭归不知道从何处慌慌张张的冒出来，“大王……大王如今身子不好，应该好生将养着才是。这更深夜重的，大王要做什么？”
他终于睁开眼睛，扫我一眼，昏暗的屋子里，微弱一点烛光将他眼中的厌恶丝毫不加掩饰地摆在我面前，只消看上一眼，我已冷入骨髓！
他重新闭上眼睛。
仿佛再多看我一眼都会忍不住吐出来。
他强撑着坐起身来，秭归疾步上前，将他扶住。
“传孤的步辇来，秭归！”
秭归战战兢兢的，偷偷打量我一眼，脚下却不见动作。
他将一切看在眼里，皱眉扫我一眼，恶狠狠地：“你给孤滚下去！”
这话，竟是冲我来的。
我与他相识近六年，入宫五年，为大夏王后五年，如今腹中正怀着他唯一的骨肉，他却当着秭归的面这样毫不留情的指责我，要我“滚下去”！
我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心上像是忽然被谁狠狠挖了一个口子，正汩汩流出血来。我看着这个佝偻的帝王，那一场大战，他将一切都算计的天衣无缝，不惜拿我作人质，赌的，不过是姜洛的人心！
履癸，你将一切都算计的恰到好处，唯独漏掉的，却是我的心。
你又怎会明白我那时有多孤立无援。若姜洛一个狠心，我与你唯一的嫡子便葬身在那场战乱里了，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却将我置于那般险境，你又何尝为我考虑过？连日来的委屈在这一刻终于爆发出来，我心中狠狠一痛，脱口而出，“你竟要我滚？履癸，这瑶台是你亲自赐给我的，这是我的居所，你竟叫我滚？不若你先滚出去！”
他面对着我狠狠扬起手来，我直直迎上去，紧紧闭上眼睛。等了半晌，预料中的疼痛却没有如期而至，我有些疑惑的睁开眼睛，却正瞧见他将颤抖着的手掌重新收回袖中。我心中一松，却也不想再看这个道貌岸然的帝王一眼，只将头偏到一边。
“罢了。”他长叹一口气，“如今孤与你落得这般田地，都是孤的错。是孤没有照顾好你，是孤冷落了你！孤从一开始就错了！孤不该千里迢迢亲自去有施求娶，更不该力排众议将你封为王后！也不该数年如一日的宠爱你！”
“妺喜，五年了，整整五年了！孤为你散尽后宫，日日只守在你一人身边，便是一块石头，也该被孤捂热了！孤已经不年轻了，也没有另一个五年再去感化一块冷冰冰硬邦邦的石头！妺喜，日后，你好自为之罢！”
他那时面上的深深无奈和痛心都被我刻意忽略掉。待我终将一切都弄明白些，却发现一切早已不在我的掌控之中了。
也是自这一次，我终于真正失去这个来自这个帝王的宠爱，冬月里的瑶台变得十分冰冷，我竟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至于他曾为我造的倾宫，用来度过寒冬的倾宫，倾我一生，竟也未住进过哪怕一次。
便是我腹中还怀着他唯一骨血，在这一刻，也变得不再好用了。
他离开时，并未再看我一眼，只低声同秭归吩咐着，“孤要去倾宫，将那双韶华之玉传过来伴驾。还有，封锁瑶台，不许任何人进出！”
韶华之玉？我眼前闪过那双湿漉漉、怯生生又水汪汪的大眼睛来，小白兔一般，最能惹男人喜欢。
履癸走的那么急，像是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稍微慢上一步，便要被吞噬殆尽了。
可他身后，不过一个我罢了。
不过三日，那双韶华之玉被封为琬、琰二妃的消息便传过来。那时阿秋正捧着我的脚，一手拿着针替我将脚上的水泡挑开，消息传来时，她手一抖，长长的针直接扎进我肉里。
她面上似有惊恐之色，我却觉得无妨，只动了动脚趾头，示意她继续。
我早已料到如今这个结局，像是另一只鞋子悬在空中五年，我终于等来它的落地声，在这一刻，竟觉得心中十分轻快起来。
我长长呼出一口气，阿秋却觉得我是在不开心。如今她知我失宠，往日里的嚣张气焰也不复存在，放低了声音，仍是恨恨的：“定是那双贱婢迷惑了大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