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稷自记事起,便没有真正开心过。
不开心倒不是因为整日里要踩着高底靴,戴着憋闷难受的大面,穿佩过分宽绰不便的锦袍,这些他早就习以为常了。
他的不开心,本是源于自身的。他很小就发现自己与周围人的不同,袍服下孱弱不堪、瘦骨嶙峋的身体,使他悲哀地认识到,自己将永远不能以真面目示人。所以,他喜欢大面袍服,因为那是弱小如他的自信所系。
接管大面城城务之前,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城中的一切定规:上下邑役奴仆婢们生来便是该为中邑贵族服务的。他也是一城之主的必然人选。
接任大典前夜,依例要在寝殿郑重举行历代承继仪式。当兀稷跪拜老城首父亲大人,并从父亲手中接过那杆黄金食指寝杖后,父亲卸下自己的白色金螭纹袍服,向儿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袒露本真面目。
眼前这个丑陋矮小的病态老儿怎么会是父亲大人!瘦小干枯的身体,胳膊细弱到似乎一挥手便会折断,头顶细黄稀疏的几绺毛发紧贴在头皮上,干瘪的脸庞透着疲惫,一双大眼睛深嵌在眼窝里,只那射出精明矍铄的熟悉眼光,还能看出些父亲的影子。父亲形貌带给他的震撼,兀稷终身难忘。
原来,自己的矮小羸弱来自于父亲的基因。那个总是冷静处理一切城中大小事务,高贵而又永远微笑的、亲切的父亲大人,原来只是惯见的外壳。“那么,是不是整个大面城人俱都如此呢?”兀稷瞪大眼睛,急切地等待面前这位熟悉而又陌生的父亲大人来解答。
父亲微笑着摇了摇头,在兀稷看来,那张通红多皱的脸上表情却似乎很痛苦。父亲向他讲述了兀氏家族不宣之秘。
逃亡中,矮奴无名夫妇身穿阔袍,脚适高履,头套大面,如此才得以混迹在人群中不显突兀。他们背负着两个孩子,一路避开富庶热闹处所,专往北方苦寒之地逃去,希望找个人迹罕至之地平安过活。
苍天不负有心人,在历经半年多的艰苦逃亡后,他们的愿望终于得以实现。
芒荒山腹,他们曾经已经走投无路,绝望之时,竟意外得到了上天的垂怜,指引他们滑落进看似无底的雪洞深处,终于逃离世间权阀纷争。原住民们围潭而居,身围兽皮,茹毛饮血,粗鲁无礼而又简单率真。
无名夫妇拿出俳伶看家本领同这群奔放健硕的男女们唱跳嬉戏,快乐消散了他们的劳作疲惫,部落首领留下无名一家。生活恢复了平静,夫妇俩专事唱跳戏闹,逗乐首领及属众们。
大面吸引了首领的注意,无名趁机进言,此大面为山外来的快乐之源,山外世人皆以大面为美,人人皆戴。说着拿出鼓来与乐女共舞唱《兰陵王入阵曲》,唱出兰陵王佩大面连战连胜的传奇,使得首领深信,戴上大面不但可消弥痛苦,增添无比欢乐,还能获得英武力量。
首领立即戴上了大面,无名夫妇穷尽自己的谄媚之功,首领切实领略到大面果真是快乐之源。于是下令全部落学制佩戴,一时间芒荒部落成了大面部落。部落族群的原始愚民全为大面所包裹。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兀未与兀末两个孩子的身高长相差异必会给带来困惑和危险。
乐女为保护羸弱多病的亲生子未儿,为他缝制了高底的兽皮靴,并随着孩子的长大年年加缝靴底,又以白兽裘皮缝成广袖大袍遮挡他瘦小身躯。当给他再佩上亲手绘制的俊美大面后,乐女非常满意,自己一手制出的未儿隽秀高挑,谁也看不出这是个矮小侏儒。
夫妇俩每天教孩子识字念诗,数术计算。当地没有文字、不识算术,未儿很快显露出高于常人的智慧,成为部落智者。十二岁那年,兀未被首领选定为女婿。首领的女儿生得粗壮彪悍,常独自进山猎兽,屡有所获。
首领希望将来的继承人能够在勇敢壮硕而外再多些统领部族的才学智慧,便选了智者兀未教女继承人习字学文,最后索性招他为婿。
对于无名夫妇来说,这可真是件天大喜事,作了部落首领的女婿,儿子便可摆脱了奴的身份。可是烦恼也来了,一旦成婚,儿子是个矮子侏儒的事便无论如何也守不住。
夫妇俩长吁短叹,他们在三年间努力生了三个孩子,都是女孩。按照之前经验,首领的女儿与未儿婚后将无法怀孕生子。终于,看到高大健康的末儿时,他们商量出了好办法。
首领的女儿与未儿成了婚,未儿白天陪她识字念书,数算画画。而末儿在晚上穿戴未儿相同大面裘袍与之同寝,首领女儿怀孕生子对未儿来说是件备受打击的事。
首领死后,女首领接任部落事务,每天怀抱着孩子与未儿共坐在石台之上接受子民的跪拜敬献。大面下的未儿无时不刻不在忍受着煎熬。
而末儿哪里知道自己是兰陵王的庶子,他心甘情愿成为哥哥替身,有了儿子后,这种情愿渐渐发生着改变,他开始希望坐上那高台,因为自己的女人孩子坐在上面。没多久,女首领在一次狩兽中伤重不治,兀未理所当然地抱着“儿子”坐上高台,成为新首领。
为巩固地位,兀未听取了父亲建议,广布兰陵王事迹典故,引得部众们神驰向往;又借势向众人公布自己乃兰陵王之子的高贵身份,众人无不拜服。兀未又下令在祭场正中树立兰陵王雕像,由父亲无名督造,因为只有父亲见过兰陵王圣容。
不久雕像落成,举行祭拜大典,首领兀未宣布,改部落为城,以雕像为中心规划城郭建筑。
原住民们是没有姓氏的,兀未当即宣布,阖城城众统赐兀姓,此外,兰陵王佩戴大面而获后世美誉,城众们皆应戴大面城名即定“兀面”。以后这大面城,便是兀姓的亲族之城了。
城众们拜倒在兀未脚下,齐声唱颂大面城的首任城首大人。城首大人的身后,是高高矗立着的巨大雕像。
无名坐在儿子身边,笑声特别响亮,所佩大面摩擦着脸上的皮肤,有些发痒。虽然自己被儿子称为亚父,可这又有什么关系,本城城首是兀氏,这便足以安慰了,更何况,自己将世代为城民所膜拜
。因为这座高大雄伟的雕像,面貌是刻意比照他大面下的真实面目,亲自绘制草图,又一再修改描摹,选最好工匠精雕而成的,乐女看后眼睛里闪出泪光,仰视良久发出由衷赞叹“真像”。
侏儒样貌多少有些怪异,而作为王所佩大面则再自然不过。
族众对兰陵王事迹早已倒背如流,这奇怪又滑稽的样子在以后的千百年,渐成为城众制绘佩戴大面的标准。
雕凿过程中,众人曾经为雕像兰陵王左手环圆鼓、右手持鼓槌的形象疑惑议论:“既是战神,手中为何竟不持武器弓弩?”
首领适时传达“先王的遗训”:“远罪疾避战祸,敦礼乐守教义,惟钟鼓萧笛矣!望吾族众后裔务必代代恪守。”于是,众皆释然。
城首兀未新近看中了巫祝的养女,一个能将脚尖立于花朵上舞蹈的娇巧柔媚女孩。
在以高大健硕为美的部落中,她非同寻常的小巧以及硕大的口目被视为族群异类,但据巫祝讲,女孩系由鹏鸟背负而来,言其乃天神所赐的神女,因而能沟通三界。
每每祭祀天地鬼神时,女孩身着彩羽在祭鼓鼓面上舞蹈,身体极轻盈地翻转回旋,真教人以为她是只快乐的鸟儿。
城首一见她便被深深吸引,一种来自同种同族的亲近感使他前所未有地强烈感受到要去爱护这女孩。
作为兰陵王之子,与神女耦合实乃顺应天意,不久,新的部族首领继承人诞生了,孩子眼睛和嘴巴出奇阔大,身材瘦小,不得不在一出生便躲藏在大面和宽袍里。
女孩虽然亲近城首,但在暗夜里的草丛、山洞、坡地、潭边,她无从得见真容,而在首领的石殿,也只能俯身于兽皮之上,从摇曳的烛光火影里感受想像城首大人的威猛雄姿,她只知道夫君高大俊朗,却因生下与她一样五官怪异、身材娇小的孩子而充满自责。
终于,在产下第二个小巧玲珑的女儿之后,这个如花般的女子因羞愧从崖顶一跃而下。
很快,“神女诞下继承人后乘鹏鸟回归天国”的消息如风般传开,众人无不更臣服于神诞圣子。
侏儒世代为奴的魔咒终于自兀未起解除,从而开启了大面城侏儒兀氏统领的伟大时代。
而真正的兰陵王之子高末,在犹豫不决中失去了坐上高台的机会,他和儿子被城首锁进终年不见阳光的刺骨雪洞。
三天后,洞口守卫转告他,城首大人说,要想活命便得闭嘴。当夜,高末咬下儿子和自己的舌头交给洞口守卫,兀未大人很感动,亲自来探视弟弟和侄子的伤情,并送他们去了父母处疗伤。
无名夫妇难免心有愧疚,百般悉心照顾,末和孩子恢复地很快,他们有了自己的封地,荒潭以东的狭长土地上很快搭起草棚,与当地土著衍生不息,高大健壮。
至于不冻荒潭的神奇功效,围潭棘草的种种异象,一代代在城民们中间越传越神奇,把敬畏心转化为无限地膜拜祖先与敬奉城首大人的虔诚中。
无名的最后十年,潜心著书立说,他给儿孙们写下了大面城的整部历史。可典籍库中却查不到他的任何存在的痕迹,他只活在历代城首的口传典故中。
大面城新老城首接任前夜,必在城首寝殿举行一个承继仪式,只为口授兀族建城渊源,历代城首间的口口授告,并未留下过任何纸字。
兀族人创设大面城,历经十九代。每一代城首接任时都要立下誓言:“繁荣我兀族,守护大面城。不扩,不改,不迁动!”
而兀稷对于即将接掌的大面城,却是有许多计划憧憬,他很想在此刻难得的独处时间,禀告父亲大人以求得指导支持。对城中的一些循礼定规,居邑封地,甲丁布置,他都有自己的想法见识。
老城首谆谆告诫儿子:
大面乃至关重要的建城之基。
大面城百姓皆以兰陵王传人自居,实则仅上邑女婢和下邑男役才是兰陵王庶子传人,是健全的正常人,承继了兰陵王的美好姿容和硕健身材。
仅中邑为吾兀族传人,不仅身形矮小瘦弱,且传承乏继,以至日渐势微。切记,只有佩上大面宽袍,才能使居民无分高矮美丑,也正因如此,弱小兀族才能得以统御全城千百年,而城民们则循规蹈矩,知礼识礼,安乐详和。
当然,城中百姓能够无一例外佩戴大面,是出于对祖先兰陵王的无限敬仰倾慕,他们自豪自己的王族后裔身份,也就格外自律地维护着这座族亲之城。
城中定规不容更变废改分毫,这是传城之本。
分邑而居可保我兀人短小之秘不外泄,而大面按品级分美丑,则使得层级分明,低不僭越。中邑本族佩白面,上邑女婢戴粉面,下邑男奴着红面绝不容混乱。
上下邑人必得佩面目可怖的丑陋大面,方能蔽其因面貌之美而生魅惑之心。
住低矮石舍,以弯屈他们挺直的腰背;从事粗笨活计,泯灭他们的才情智慧;禁其识字读书,愚钝他们的思想见识;世代为奴为婢,委顿他们精神;只有遵循奴化礼矩,上下邑人方可为奴佣愚民安得我用。
而中邑居住的百多名兀氏贵族,则脚登厚底麂靴,以垫高身材壮大声色,身穿宽袍华服,掩盖瘦小病弱身形而显出俊秀飘逸,头戴英俊样貌的大面,得以维护城首与贵族们的无上尊严。
务必保证兀族血统纯净,此乃大面城承继之根。
当年祖先留下遗训,吾辈族人非才情智慧不如常人,亦非勇敢卓越稍逊常人,仅因身形外貌的缺憾,便沦为俳伶奴婢,任人百般调讽戏弄,轻贱如宅豢牲畜,世人皆有趋炎附势、畏强欺弱之心,导致先祖族人备受欺凌。
直至吾城建成,虽说兀氏一族不得不佩戴大面,仰赖兰陵王胜名生存,但吾辈再也不必受人奴役驱使。
王庶子的后人众多,兀族一旦乱了体统,必遭灭族绝种之灾。
适者生存。兀族千百年来的传承,虽有天时地利护佑,更有历代城首从善而为成就的人和使然。此乃城治之策。
兀族后人务要强健体魄,修习进学,文治武功不得荒废。以头脑学养弥补身材矮小之憾。务必使城民们知礼识矩,安适怡然,方能使城基坚固。
最后切记!本真面目绝不示人。不论本族或两邑奴役,误见则杀之,万不能心慈姑息。这是历任城首亲授的存世之道,也是作为大面城城首必循的天理正道。
原来,大面城历代城首间的父子单传,皆因繁衍难以为继。凡此千百年来,仅幸存城中这百名族人,而世代单传的直系血脉,就全系于兀稷一身。
兀族在繁育正常后代方面的尝试,从未中断,中邑教养司与养新殿不断努力,可没有取得进展。
大面城城令规定,上邑女婢与下邑男役得孕而产子的,必须统养在中邑教养司,三岁开始发佩大面,十岁决定或留用或放归。
上、下邑均为一人一居,新生代没法知晓自己的父母为何人,美其名曰全城子民皆父母兄弟。
其实质则为避免上下邑兰陵后裔形成亲缘团体,也可通过礼乐教化,使他们成为忠诚顺服的奴婢城民。
两邑低矮石舍为与中邑高舍有等级区分,也是矮小城首对高大身形的蔑视压制手段。
中邑新生儿则统送官署养新殿接受高尚教育,接收时由典司官员按父系登记归档。
满十五岁才送归各府宅。子可承继父职,女可嫁同阶人家为妇。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选其中资容最佳的上上女子入官署为城首妃妾。
每位城首配一正妃两侧妃,正妃三年不生育便会被废黜,侧妃即进正妃位,同时补录侧妃,如此往复直至产子。
兀稷十五岁纳妃,五年一无所出。
老城首十分忧心,城首一脉单传,且一代比一代羸弱。
兀稷出生时气若游丝,母妃因难产亡故,他由乳母养大,两岁就开始穿佩大面白袍,城首继承人的身体症状除了他父亲老城首大人和乳母而外,绝无第三人知晓。
兀稷自记事起就吃药实粉,虽然药实十分珍贵难得,但在老城首的严厉关切下,不惜停用自己所进,也要供给儿子。兀稷得以长至成年,只是隔年便会暴发一次莫名的固疾,迁延难愈,病程历次延长。
城中医官由于不能近身为城首面诊,不敢妄下诊方,只能一味以药实粉配伍补气安神草药。而兀稷大人的病越发严重。
“此乃绝秘,万万不能与旁人知晓,否则杀身灭族大祸不远矣!”老城首重重地用低沉语调再次强调。
兀稷吃惊非小,本以为全城子民皆为本族宗亲,却原来有天壤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