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澡堂里出来，他脑子清醒了，他对澡堂里“自毁长城”的一言一行有些懊悔了。
他在宿舍里放了脏衣服，向校园东门走去。一个下午的繁重劳动，再加上热水的动力，早让他肚子“咕咕”起来。他并没有去餐厅，餐厅里的美食对他不是“贵”就是“物不所值”。
校园东门外热闹异常，还没开建的荒地上摆满了小吃摊，摊上小灯泡的微光照着摊上物美价廉的食物：有东北的煎饺、有山西的肉夹馍、有河南的粗粮馒头、有当地人的烤红薯等。
那小吃诱人的香味弥漫在空气里，腾腾四散的热气，给这寒冷的夜，给这寂寞的夜，增添了些许的暖意。
那走过路过的馋嘴学生，闻到这诱人的香味必须垂涎欲滴，食欲大动。摊主们个个系着脏旧围裙，在寒风中强颜欢笑地伫立着，望眼欲穿地盼着，盼着那衣裳鲜丽的学生掏出“毛爷爷”来。
他依旧是双手插进裤子口袋，快速走着，不为所动地向一个摊位走去。
摊位上一个做“肉夹馍”的山西胖汉，那大汉左边一个小推车，右边一个炭火土炉子；小推车上的瓦罐里正煮着喷香的卤肉，炭火土炉子里正烤着焦香的烧饼。
“老表，今天要不要夹点肉，才卤好的猪鼻子肉可香咧！”那山西大汉笑呵呵地和他打招呼。
“胖成啥样了？还吃肉？来两个饼就行了。”
“那要不夹点土豆丝？就着吃有味道。”那胖汉退而求其次地说着，从炉子里拿出两个饼子。
“算了，土豆淀粉含量高，也不利于减肥。”他又笑道。
“你这老乡算得可真精，两个白饼卖给你一块钱，俺这是一分都不赚呢！”那大汉笑着，把饼装在纸袋里递给他。
“等我发大财了，天天吃你这三块五的肉夹馍。”他笑道。
“等你发大财了，估计就不吃俺这肉夹馍了。”那大叔也笑道。
他拿着饼大口地咀嚼起来，这烧饼的焦香味胜过他吃过的任何食物。
他走向一个面条摊。
“老乡，今个咋来这么晚？都快收摊了才来呀。”那面条摊的女老板笑着招呼道。
“有点事绊住了。”他走进帐篷里。
那面条摊上搭着两个帐篷，一个帐篷用来做面，一个帐篷供客人吃面；做面的帐篷里摆放着锅碗瓢盆等灶具，吃面的帐篷里摆着四张简陋的桌子。
他在帐篷最里面的一张桌子边坐下，他戏称那“桌子”是他的专用雅座。这帐篷虽简陋却挡住了刺骨的寒风，这里的人虽朴实无华却有别样的温暖。
“老乡还是青菜面？今个要不要加个煎蛋？”
那大姐拿了一把面条放在锅里，打开锅下面的炉子。
“鸡蛋就不要了，大姐你这青菜面做得就挺好的，天天吃也吃不够。”他衷心地称赞道。
“老乡，你可真会说话哩！”那大姐麻利地在台面上操作着。
这时一个小女孩从灶台后面走出来，怯生生地说道：“叔叔，文具盒给我买了吗？”
那是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胖嘟嘟的脸蛋，圆溜溜的眼睛，露出农村孩子特有的质朴和羞涩。
“看，这是什么？”他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文具盒来。
“真好看，我有新文具盒了，我有新文具盒了。”那小女孩跑过来一把抓到手里，又蹦又跳起来。
“老乡，你可真细顾咧！小孩就随口一说，你看你都当真了，安安快点谢谢叔叔！”
“谢谢叔叔。”小女孩冲他开心地笑起来，坐在他的桌子边摆弄着文具盒。
“大姐，别客气，我没钱的时候在你这里吃得还少吗？”
“老乡，我应该谢你才对，你看你经常照顾我生意，欠我那点钱，哪次不都按时还了。”
“安安，今天作业写了没？”他摸着小女孩的头发说道。
每次他看到这个小女孩，就如看到黑夜里一个在煤油灯下孤零零地看书的孩子。
“作业都写完了呀。”那小女孩稚气地说道。
“可不许骗叔叔，要不然就打屁股了。”
“我才要打你的屁股。”安安调皮地举起手来。
“安安别捣乱，叔叔要吃饭了。老乡，我给你剪了两个荷包蛋。”那女老板端着一碗青菜面，青菜面上两个金黄的煎蛋。
“大姐，一会一起算上。”
“老乡你客气个啥咧！这鸡蛋都是俺家老母鸡下的，又不要钱，下次有朋友带来照顾下生意就行了。”
“不用说，有朋友一定给你带来。”他“吸溜吸溜”地大口吃着面。这面条和他小时候爷爷做的面条一样，劲道有嚼劲；这面条的汤是用羊骨头熬成的，又白又香。
“好几天没看到安安爸了，大姐你又带孩子，能忙得过来吗？”他问道。
“她爸爸呀，唉——，被三轮车撞了，腿也被撞断了，现在在家里歇着，啥也干不了。没她爸在这里忙活，俺这生意也快做不下去了。”那大姐愁容满面地说道。
“大姐你也别愁了，就当给大哥放个假。”他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了。
“咋不愁呀，那开三轮车的又跑了，还在愁着她爸的医药费，安安60块的学杂费都拖了一个星期了，唉——”那大姐叹气地说道。
他沉默地吃着面条，这质朴的人，这简陋的面摊，让他的心温暖又酸楚。他最美好的愿望是能为那些穷苦的人做点什么，可他自己只是河边微小的一粒沙，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却什么都做不了。
“大姐我吃完了，钱……我放到桌子上了。”他有散钱，却掏出一张一百的放在桌子上。
“老乡，稍等一下，我去换一下，我这里零钱不够。”那大姐拿着钱走了出去。
“大姐你先把安安的学杂费交了，钱就当是我后面的饭钱了。”他说着走了出去。
“大兄弟这哪成呢？你看你每顿连个鸡蛋都……”那大姐感触地说道。
“大姐，你赶紧回去！你看我这身强力壮的，随时都可以去挣钱，真不差这点钱。”他笑了笑，摆了摆手向校园里走去。
“那真太谢谢你了！大兄弟。”
“妈妈，快看这文具盒还是双层的，可漂亮了。”身后安安稚嫩的声音。
“安安，可要好好学习呀，将来像叔叔那样考个好大学。”
*
广场上的晚会刚完，宿舍里成了第二个晚会。宿舍中间两张凳上架着一个画板，画板上面摆着几袋瓜子，几瓶啤酒，四五个人围着画板，边磕边聊边喝——这四五个人里包含他同宿舍的另外三人。
孙涵文，浙江人。他说话嗲里嗲气，老家话像日语一样叽里呱啦，让你一句也别想懂；他极好干净，鼻子又是极灵敏的，宿舍里又点异味他就先杀猪般叫起来。更让人无语的是，他每天晚上像女人一样敷面膜，擦涂着大宝美容霜，宿舍里的人不得已送他个外号“大宝哥”。
李州，陕西人，黄土高原来的学生。普通话中夹带着陕西人独有的浓重鼻音，他也从他口中明白陕西人说的“野个”就是“昨天”的意思了。给人最深刻的印象是，他每次回家总要带火烧蚕豆回来，总要热情地分法给大家吃——他至今也忘不掉那火烧蚕豆的特殊香味，以及吃过蚕豆后宿舍遗留的甲烷味道。因李州是极爱学习又极其近视的，斯斯文文的脸上戴着个厚厚眼镜，被大家送了一个外号“眼镜哥”。
张瑞天，山东人。他人是高大的，腰是粗壮的，嗓门像悍匪一般的猛，一激动面色就如红枣一般。当然他最大的特点就是“色”，色还色得那么“精彩”，再下流无耻的话，到他嘴里总能天经地义，义正言辞地说出来。
“艺术系唱《好日子》的女孩，身材真棒，估计有个一米七以上吧，做她男朋友不知道有多爽！”。
“那身材，那脸蛋，绝对是超级一流，超级火爆的，听说那美女还当选了市里山水形象大使呀。”大宝哥接着啧啧地说道。
三五人极其热血地讨论着晚会上的美女，这时又有人走了进来。
“哈哈～，圣洁的校园都被你们这群流氓给玷污了。”隔壁宿舍一个外号叫“八戒”的进来高叫道。
“又装了，又装了，装啥呀！天天晚上偷听人家床头风，还以为兄弟们不知道？”棍哥“哈哈”笑起来。
“咋样？昨晚有动静吗？”闫小兵兴奋地小声问道。
“声音小得像蚊子，听不清。”八戒神秘地小声回道。
“哈哈！这你都听到了？”闫小兵说道。
“俺晚上不就是专干这个的吗。”八戒笑嘻嘻地坏笑起来。
“哈哈，哈哈——”围着桌子的几个人都笑起来。
“八戒，你们宿舍住个女生，你们晚上脱裤子吗？”眼镜哥好奇起来。
“白天也照脱不误，我们早不把她当女人了！”八戒有点愤愤不平了。
“那女孩不知羞呀？”大宝哥问道。
“她要知羞，还能天天睡在小马床上？”八戒说道。
“人家那叫浪漫，你们真不懂罗曼蒂克。”眼镜哥笑道。
“浪漫也别在宿舍里浪漫，天天晚上躲在帐篷里浪，爽吗？”八戒笑道。
“小马那帐篷能看到人影吗？”大宝哥好奇地问道。
严严实实密，密不透风。我老怕他们在里面太激烈，缺氧窒息了！”八戒坏笑道。
他在床上懒洋洋地躺着，实在插不上这需要点勇气的“荤段子”。
“吭吭，吭吭！素质，都注意素质呀，马上都成国家栋梁了！还不注重素质？”阿虎笑着，在门口装模作样地咳嗽一下。
“谢谢老大的指示，我们一定不遗余力地执行，执行传宗接代的光荣任务！”棍哥有模有样地警了个军人礼。
“哈哈～，哈哈～”宿舍的人又笑起来。
“木木，怎么这么早就睡了，快起来玩几把象棋。”阿虎推着他的肩膀。
“今天不行，腰疼。”他抬头道。
“净扯犊子，下棋还用腰吗？老实交代，去工地干了啥坏事？搞得肾虚了。”
“能干啥？不就是背几包水泥袋子。”他笑着从床上坐起来。
“木木你可真是拼命三郎！一有空就去挣钞票，今天争了多少money？”眼镜哥在下面羡慕地问道。
“挣了个250块。”他不以为然地道。
“一天都挣这么多呀！你这二百五挣得太容易了吧。”大宝哥说道。
“我靠，你小子拐弯骂人呢。”他笑着指着大宝哥道。
“没有，没有，宝宝绝对不是有意的。”大宝哥笑着回道。
“木木，挣了money，正好请大家消费一下。挣了这么多money也不意思意思！好意思吗？”棍哥振振有词地说道。
“上个星期木木才意思过，你又忘了，你还有良心吗？”眼镜哥打抱不平地说道。
“上个星期宝宝都不在，不能算数呀！”大宝哥嗲声嗲气地笑道。
“正好有酒没菜，木木赶紧去搞点荤的。”闫小兵笑道。
几个人都起哄起来，看来他身上的钞票又难免被“压榨”一张了。
“那就委屈老大你跑一趟了。”他摸出一张五十递给棍哥。
“这么多人，哪里够？再来五十！你这大款天天去挣票子，早成亿万富翁了，也不差这五十。”棍哥悍匪一样地伸出手来。
“哈哈～，我靠，我他妈确实是‘亿万富翁’。”他笑着拿出身上仅有的五十来——没有什么为难的拿出，他并不想让人知道他这“亿万富翁”吃了上顿还要想着下顿。
“老二，可别像上次搞什么牛鞭，羊睾了，恶心得要命。”眼镜哥补充道。
“你懂啥？全是为你的肾着想！看看你那样，所以才找不到女朋友。”棍哥笑着走出去。
他和阿虎在书桌上摆起象棋，这时斜对面宿舍的飞哥仪表华丽，气势不凡地走进来。
“飞飞，今天穿这么潇洒，西装革履，皮鞋锃亮，迷死不少女生了吧？”闫小兵说道。
“吆！你小子不赖呀！雅戈尔西服，花花公子衬衫，一身价值两千多。”大宝哥上去拽着飞哥衣服上的标签，嗲声嗲气地说道。
“没办法，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上台表演不穿帅气点，不就是不尊重美女吗？”
“咋样？织了几天网，今晚网到鱼了吗？”阿虎问道。
“收获还不小，今晚刚从舞台下来，就有个小女生送我一束红玫瑰，还主动邀了我到小木桥一聚，那小女生长得还不赖嘛！”飞哥洋洋得意地说道。
“小木桥呀！怎么样，喯上了吗？”宿舍的人兴奋地问着。
“快喯上了，只差一点。”
“到底是喯了没有？怎么还差一点呢，差多少？”
“还有两三厘米吧，正是要紧处，那女生却羞答答地跑了。”
“哈哈～，按照咱们的设计标准，你该精确到三毫米才对呢。”
“那小木桥不容易脱身吧，没有掉到湖里，来个湿身？”
“湿身还是‘失身’呀？哈哈，哈哈～”宿舍里的人开怀大笑起来，笑得气喘如牛，笑得捧腹捂肚。
…………
下完棋他躺在床上，腰像被刀砍断了一样，混浊的脑子慢慢进入到另外一个世界了……
他又迷路了。
他在那个混沌的世界里禹禹独行，没有他熟悉的人，没有他熟悉的一切。
他不安地走着，不安地搜寻……
他看到一个帐篷，一个绿色有点眼熟的帐篷，帐篷下竟有个他熟悉的背影——那单薄的身板，那黄褐色的头发，那军绿色的土布衣衫，都极像一个少年。
他离那背影近了，那少年转过一张脸，真的是他！那眼神还是那忧郁的眼神，那笑脸还是那熟悉的笑脸——真的是军子哥，他竟还是十五岁时的模样。他激动得热泪盈眶，激动得无法言语……
军子哥递过一张地图，用手指了指地图上的绿色粗线，仿佛在说：走！我们去找那条河吧……
他在黑夜里穿行。
天上的星星在飘荡，地上的世界在旋转……他又看到了那深远的河岸，那幽暗的树林，那让他心安的白沙滩……
他沿着河边一直走着。
他看到了镇子上高高的水塔，走过了那棵刻着自己名字的大杨树……他最后竟走上了白河大桥——那桥明明在家乡很远的地方。
那桥变高了，像山那么高，高得深不见底。他还是走了上去，义无反顾地走了上去……
他脚底突然就空了——那桥竟是一座断桥，他在空中坠落，甚至能听到风的声音，他闭上眼睛已做好死的准备了……
他却轻轻地落进了水里。他发现自己竟还好好的，竟能像鱼一样游泳了，能在水里自由游动了。他笑了，如孩子般的笑了，他挥动着双手，像鱼一样在水里游着……
他又到了那白石头的岸边，岸上的少年正湿淋淋地看着他，透如灵魂一般地看着他，灿烂地笑着……他却怕，怕起来，他捂着耳朵，可那笑声停不下来……停不下来……他要控制住，控制住！他实在控制不住尖叫一声，从床上倏地坐起来。
“我靠！还没睡着，你就又开始梦游了。”同侧的眼镜哥，跳过来一把拽住他，他才没有从床上跳下去。
他大口地喘着粗气，从梦中清醒了过来。
“木木，你可别等半夜，迷迷糊糊爬起来，在臆境中把几个兄弟给办了！”对面的棍哥，无不担忧地说道。
“你们放心，要办也只办我自己！”他心有余悸地笑道。
“刚才要不是老三拉住你，你就跳下床，成‘铁拐李’第二了！抽空去医院看看，看看是不是肾虚，别下次从阳台上跳下去当神仙了。”棍哥同侧的大宝哥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该不是鬼上身了？到太行山和尚庙里去拜拜观音！”眼睛哥关切地说道。
“确实是鬼上身了，有空我一定去拜拜菩萨。在这之前，兄弟们可要多担待点，现在的我可真不是我。”他忍不住又笑起来。
“担待，一定担待！可不能拿生命开玩笑！”宿舍里的人心惊肉跳地听着他的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