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深春浅时节,岁末将至。
洛城又陆陆续续开始下起了雪。
银装素裹的街道上,红色的灯笼,墨笔写下的福字,孩童身上崭新的衣衫以及手中挥舞的糖人,一切都预示着旧年即将褪去,而新的一年已经来临。
正月。
辞旧迎新。
没有人知道北方草原深处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关心南方某一小国家正在经历什么样的绝境,但在这一日,每个人脸上都溢出了幸福的微笑。
除了某一位少年。
今天是个大喜日子,同时也是宁舒人生在世最紧张的时刻之一。
在传统意义上来说,岁末之时大多都要和家里人团聚,宁舒虽然没有家人,将自己抚养大的老书生也已逝世一年,但他还是想借着冬假可以回平安城看一眼,只是因为今年天象有些反常,大雪封了山,江水结了冰,实在是无法回去,所以他只能放弃。
太府前院也都陆陆续续放了假,本地学子们尽数回到了家中,外来学子也都有亲戚家可以住,至于与他遭遇相仿的也都提前请了假,趁船只还能同行之时离开了洛城,直到这时宁舒才发现这一年的元月真的要靠自己度过了。
虽然袁有桃与金维骐等人都曾邀请他参加自己的家宴,但宁舒想了想后还是婉拒了。
有些人可以拒绝,有些人却怎么也无法想出理由拒绝。
宁舒知道自己的二师兄与小师侄是神朝皇室,但万万没想到当今皇帝陛下会邀请自己参加宫中的年饭。
他本以为姬潮月只是随口一提。
和皇帝陛下,皇后娘娘一起用膳,宁舒作为千万洛城小市民中的一员哪里有过这样的念头,虽然不至于大惊失色,谢天谢地,但也十分紧张。
入宫面圣。
宁舒满脑袋回荡着这四个字,简直要比那些试题纸上的墨迹还要让他觉得为难。
是不是该沐浴更衣?
见到陛下第一眼应该称呼什么?陛下?皇帝陛下?
礼科课程里好像也没有明确的规定。
用膳的时候是该小口小口地吃还是豪放一点?小口的话皇帝陛下会不会觉得太过做作,豪放的话会不会显得没有礼数?
陛下会问自己什么问题?
万一陛下是一个严肃的人,自己回答不好会不会被拉出去砍头?
沐浴更衣要不要焚香?焚香该焚洛城里哪家的熏香?
哦对......自己并没有香料。
宁舒这般胡思乱想着走出了白鹿国庠的大门,原本马车是打算直接去太府接他的,但宁舒考虑到了雪天的缘故,所以将自己在白鹿国庠的地址报给了宫里的车架。
马车起步向着宫中的方向驶去,宁舒透过车帘一角看着远去的街道,想起出来时隔壁书房亮着的灯光,心想原来那奇奇怪怪的木先生也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不过相比于自己要参加皇帝陛下的晚宴,一个人好像也不是一件特别糟糕的事情。
......
......
未央宫前是一条很长的大道,从宫门前一直通往宫殿,层层堆叠的石阶使得整座皇宫在人的视野里显得极为高耸。
送行的马车将宁舒送到这里后就离开了,只留下他一个人站在这诺大的皇宫前。
这是他第一次来这样一个地方,感受着脚底不断上涌的龙脉,宁舒开始观察四周的环境。
并没有他想象中那样都是森然的禁军,想必应该大多都是放了假的缘故,才显得这样空旷。
迟迟等不到姬潮月来接他,宁舒看着肩膀上越落越厚的雪花,心中痛斥自己这位小师侄公报私仇,然后决定不能像个木头一样在这里等着,否则当皇帝陛下发现自己没按时赴宴后,很大概率会以欺君之罪将自己弄死。
“皇宫真的很大啊!”
这是宁舒在雪地上留下一长串脚印后的感慨。
他依稀记得姬潮月当时提到过通光殿这个名字,可未央宫万千殿,走了一路连一个小太监都没有,想要问路都没处问去。
湖边的树上叶子未落,因为龙脉滋润的原因,郁郁葱葱一大片。
宁舒看着树下拿着小剪子裁剪枝叶的人揉了揉眼睛,再一次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正是自己在太府中结识的那个钓鱼的中年大叔。
明黄色的缎子,黑色绣着金线的腰带,只是一个背影站在那里就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雍贵气质。
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个背影,中年男子的身份呼之欲出。
宁舒哑然,在此之前他着实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谁能想得到皇帝陛下会在太府里的湖边钓鱼?
......
......
瑞雪兆丰年,神朝皇帝陛下姬青临的心情不错,北方战场上的战事在深秋时就停了下来,胜多败少的战绩让他很满意,而朝野上下都很太平,太府那边又不断地传出令人振奋的好消息,更重要的是,今天是皇帝陛下一家团聚的日子。
儿女皆拜入太府后山,忙于修炼,平日里本就见不上几次,今日难得,怎能不让人高兴?
在这里,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等着子女回家的父亲,所以除了贴身的宫女太监外,其余都被放了假,以至于这修剪花草的工作他也乐得去做。
感受着身后的脚步声,皇帝陛下转过身子看到那张熟悉的脸。
宁舒入宫本就有些紧张,这下看清中年男子的脸后更加紧张了。
礼科教授怎么讲的来着?
双膝跪拜还是躬身行礼?要不要高呼圣上万岁?
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又开始在他脑袋里徘徊。
就在这犹豫的时间内,皇帝陛下开口说道:“进了后山倒很少见你再去湖边了。”
宁舒闻言心中一片惨然,心想谁能想到湖边那钓鱼的是皇帝陛下,早知道您是皇帝陛下我哪里还敢那样随意的说话。
想起自己在湖边曾经天南海北的闲谈,不知道有没有无意间议论过朝政什么的?
“进了后山怎么变得越来越拘谨了,你我又不是第一次见面,何必这般慌张?”姬青临转过身去,就着那雪天里的梅花一边随意修剪着一边说道。
“学生......当日不知陛下的身份。”宁舒想了想后躬身行礼,以学生自称。
“身份哪有那么重要,一码事归一码事,太府里我也只是一个学子,在这里朕算是一个......长辈吧。别像只鹌鹑傻站在那,过来帮朕看看。”姬青临笑着说道,招呼宁舒过来。
宁舒哭的心都有了,心想哪有普通人句句话以朕自称的,您要是早些以朕自称,我也不敢啥都给你说啊。
但无论如何他都只能在心里说说,行动上却不敢有丝毫怠慢,像一只雪地里的鹌鹑向着皇帝陛下身边挪动。
其实在这位皇帝陛下两三句话后宁舒就不觉得紧张了,除了身份不明的时候在湖边毫无顾忌的闲扯外,这位陛下并不像传统意义上那样严肃,反而平易近人。
“你很不错,没有让朕失望。”姬青临拍了拍宁舒的肩膀赞赏道。
宁舒知道这位皇帝陛下说的应该是自己击败妖族太子陆星移登顶静心塔成为祭酒传人这件事,他当时还有些疑惑为何皇帝陛下为何没有出席后山考核,原来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
思考片刻后,宁舒诚恳的回答道:“这是学生应该做的。”
“哈哈哈哈。”姬青临闻言笑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
“陛下也不老啊。”宁舒轻声答道。
姬青临闻言一怔,片刻后说道:”我怎么记得你当时在湖边可不是这么说的。”
想起那些日子湖边如同忘年交一般的闲谈,宁舒原本端着的礼数又变成了耷拉着脑袋的状态,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这天地间为数不多敢和人族共主的皇帝陛下那般开玩笑的人了。
他自幼便熟读经史典籍,更是很早就修完了所有的课程,又见惯了世间冷暖,可哪里经历过在皇宫里和皇帝陛下闲聊,若是未坦白身份倒还好,但得知身份后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可是神朝皇帝陛下,就算自己是太府弟子,那他也是自己的师兄,就算自己是祭酒传人,望生境的修行者,可人家还是人族共主嘞,归虚境的大修行者都不会放在眼里的。
能和这种人雄闲谈的人......皇后娘娘算一个,姬潮生和姬潮月这样的儿女算一个,其余的哪一个不是得小心翼翼地说话,放着昆仑山上的殿主来也得恭恭敬敬,常言道,老虎屁股摸不得,自己何德何能可以和皇帝陛下走这么近。
就像是太府一向以严厉著称的礼科教授,突然有一天一改往日的冷漠,突然给礼科考核排名倒数的袁有桃热情的打招呼,并且和蔼的拍拍肩膀说:你很不错,下次再接再厉。
怕是袁有桃得被惊吓到尿裤子。
换成其他普通人,估摸着这会就得跪下来叩头大喊陛下大恩大德,草民知罪。
可宁舒毕竟经历过那些难以言说的事情,意志坚定,不然也不可能击败妖族太子。
“诶小师叔你怎么跑到这里来!”
正当宁舒满脑袋在想着如何才能一鼓作气地继续维持自己不卑不亢的样子的时候,身后传来姬潮月的呼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