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来,他一直活在自责中:“阿秀,你可千万不能再有事啊!”可是事与愿违,桑谷秀的生命气息越来越弱了。到了!转过一块巨岩,他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宝贝,自己的骨肉,自己的血脉!
可他看到的,是一个奄奄一息的女儿,一个断绝了生机的女儿,一个正在被抽丝剥茧的女儿!
没救了……他不想承认这个事实,但却又骗不了自己。他不忍再看眼前的光景,可这一切还在发生。只是一弹指间,这个疲惫的老人深深的恐惧转为绝望。当看见芈压的手再一次往阿秀身上的蚕丝伸去的时候,这种绝望又转为无穷的愤怒!
桑鏖望掩面悲吼一声,两行老泪流了下来。就在这时,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芈压被一股巨大的冲力击中胸口,飞了出去,身体还没落下,在半空中人就已经晕死了。
“阿秀啊!”桑鏖望强撑着走了过去,干枯的手掌轻拂爱女清白的容颜,“龙息!是龙息!”他察觉到女儿身上除了因体弱奔波以外,更受到龙息的伤害,心中更加痛恨:“若木!你好……有莘羖,你为了你老婆复活,伏下好长的饵线啊!”
伤是龙息造成的,地点就在有莘羖妻子赖以重生的毒火雀池旁边,抽丝剥茧的是有穷的首脑人物之一,一切还有什么可疑的?
抱起地上那一小堆剥下来的蚕丝,桑鏖望运起真元,一点一点地帮自己的女儿粘上去。“这件事情,本应该是你来帮我做啊!你这个不孝的女儿啊……”此时此刻,桑鏖望不再是一国宗主、西南之霸,而仅仅是一个老人,一个再次失去女儿的老人。
在桑鏖望的泪水中,桑谷秀全身迅速结茧。桑鏖望小心翼翼地把女儿的天蚕茧搬到一个隐蔽处,招来东海之青苔,西漠之白沙,南岭之红土,北荒之黑壤,中原之黄泥,垒成一个五色小丘,把天蚕茧珍而重之地藏在五色小丘之中。
整顿好了这一切,这个悲伤的老人开始恢复他的神采,因为他的悲伤正在变成愤怒与仇恨。他的腰杆重新挺直起来,他的眼神再次凌厉起来,他要报仇!只有报仇,才能发泄他的绝望,才能转移他的悲痛!
“祝融之后么?正合适!”他盯着地上生死未卜的芈压,两条眉毛突然变成白色,如同蚕丝一般越变越长,然后直飞出去缠住芈压,把他凭空吊了起来。“祝融!我要用你后人的鲜血,污染这个雀池!有莘羖,我要让你连妻子的元神都找不回来!”
桑鏖望两道白眉一用力,芈压被甩在毒火雀池的上空。桑鏖望正要作法,令芈压妖化,再用他异化了的血来污染毒火雀池,令朱雀百年之内不能重现。突然一条人影箭一般射了过去,把悬在半空中的芈压一把抱住,刚好落在毒火雀池的岸边——年少矫捷,满脸怒色,正是有莘不破。他和有莘羖刚刚赶到,听到桑鏖望最后一句话,这一惊非同小可。有莘羖当机立断,把有莘不破向芈压扔了出去,救下了这个不知死活的少年。
有莘不破看看双眼紧闭、生息全无的芈压,抬头怒道:“巴国国主!你也是一方霸主、西南领袖!居然做出这种事情!不觉羞愧么?”
桑鏖望扫了一眼有莘不破,又盯着刚刚转出来的有莘羖,冷笑道:“正主儿不放过,帮凶也要死!”
有莘羖脸上露出遗憾的神色,道:“桑鏖望,你我数十年交情,你为何……”突然见桑鏖望背后那堆五色小丘后转出一人,竟是在蜀国界被自己吓走的那个方士——他不是夏都的人么?在这混乱的情形中,有莘羖以为桑鏖望已经接受了大夏王的谕旨,那句话也问不下去了,转而叹一口气道:“原来如此,罢了罢了。”
桑谷馨被大夏王谋害一事,一来没有确切的证据,二来桑家还没准备好和大夏全面开战,因此秘而不宣,只有寥寥几个人知道。江离考虑到师兄的感受,还没想好怎么跟若木、有莘羖等人提起此事,因此有莘羖不知道这些曲折,但想桑鏖望和大夏王有翁婿之亲,他联合了夏都的人来对付自己,并不奇怪。有莘不破虽然知道桑谷馨一事,但对桑鏖望所知不深,一时也无法冷静下来分析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桑鏖望见有莘羖的言行,却又误会了,以为有莘羖是见了背后的五色丘冢,知道对女儿抽丝剥茧的阴谋已被揭破,这才住口不再讲交情。两人正自对峙,有莘不破举目不见雒灵,心中大急,喝问道:“雒灵呢?你把她怎么样了?”有莘羖想起一事,也喝道:“你从正北方来是不是?季丹洛明呢?”这两件事情桑鏖望知其一不知其二,当此仇恨满腔之时,也没兴趣解释什么,仰天哈哈一笑,他所立的地面突然一阵剧烈震动。
有莘不破想起桑谷隽召唤幻兽巍峒的情景,把芈压往一块巨石后面一放,便要扑上抢攻,不料肩头一紧,却被有莘羖按住了。只见桑鏖望脚下不断隆起,隆到二十丈高以后还在不断向上拔,似乎要造出山来。
有莘羖冷冷道:“桑鏖望!你真要把它召出来么?要知道若把它召出来,你我之间就不再是战斗,而是战争了!”
桑鏖望在高处疯狂地笑着:“战争?我早就该发动了!如果我能早做决断,也许能够挽回更多的东西……”在他苍凉的笑声当中,脚下的那座“山”还在不断增高。
有莘羖沉沉地叹息一声,不再说话。有莘不破突然发现身后有异,忍不住回头。百丈方圆的毒火雀池,四周有四座如笔如柱的山峰挺立环卫着。四座山峰的中间、毒火雀池的上空,正产生一个巨大的扭曲空间。“舅公!”有莘不破刚想问清楚,才发现有莘羖不见了。他不知何时已出现在那扭曲空间的中心地带,如天神一般悬浮在那里。
“师父!他们在干什么?”“疯子,疯子,两个疯子。”靖歆不知是在回答徒弟的问话,还是在喃喃自语,“打架就打架,居然要召唤始祖幻兽!疯子!”“很厉害吗?”
“笨蛋!”靖歆竟然害怕得颤抖,“就算只是被始祖幻兽的余威触及,我也没把握能自保!”
“始祖幻兽?”有莘不破听到后心中竟微微有点兴奋,“难道比巍峒和赤髯还厉害吗?”一念未已,桑鏖望足下的高山突然泥沙俱下,但和有莘不破心中的独形状不同,这巨大的始祖幻兽,竟然是一条大得出奇的蚕!那高山一般的身躯,显然还只是它身体耸立起来的一部分,地下不知还埋着多长的一段。
有莘不破正自骇然,突然背后一声惊雷般的虎吼,把大地震得颤动不已,把天空震得黯然失色。有莘不破回头仰望,一头因太大而看不清全貌的白色巨兽,四足分别站立在雀池四周的四座山峰上——那四座山峰,竟然不比这四条巨腿粗多少。由于他是从下仰望,被巨兽挡住,根本不知道有莘羖位于何处。
在有莘不破的印象里,巍峒和赤髯已经是前所未见的庞然大物,但和这两大始祖幻兽相比,巍峒和赤髯简直就是两个小物。
“桑鏖望!”有莘羖的声音远远传来,仿佛来自旷远的天际,“这雀池是你西南地脉所聚,你我若在地上打,不用几个来回,只怕连地形也要大变!”
桑鏖望的声音迎风传来:“好!那就到天上打!——衣被天下,护我山河——”他话音方落,便见那巨大的天蚕吐出万丈蚕丝,一弹指结茧,再弹指破茧,三弹指化蝶——那巨蝶左风翅张开,山河为之一暗,右雷翅张开,星月为之无光。风雷两翅齐振,扶摇而上,激荡产生的旋风把两翼覆盖下的参天古树也连根拔起。
有莘不破听有莘羖高声道:“白虎!努力!”那始祖幻兽白虎雷吼一声,背部一耸,长出左右各九百九十九支巨刀,排成扇形;刀扇一震,耸出三千三百三十三支长矛;再一震,长矛顶端又伸出八百八十八柄利剑——千万把刀剑形成两扇巨翼后,有莘羖一声长啸,白虎腾空而起,直上九霄。
不多时,两大幻兽已经飞到肉眼难辨的高度,以有莘不破这样的眼力远远望去,也只觉得就像天上多了两颗星星。
“天!”马蹄喃喃道,“他们,他们还是人吗?”连白痴的马尾也被这奇观震撼得忘了口中的麦饼,呆呆地望向天空。
“啊!这里有个洞,哈!有救了。”靖歆在欢呼声中钻进五色丘壑的一个缝隙中去了。其实以他的功力,并不比有莘不破、江离、雷旭等人差,论火候与经验更比这些年轻人来得老到,他对时局的掌控也非常人可比,辩才更是了得,否则孟涂那一晚也不会说得桑鏖望兄弟蠢蠢欲动,但只因生性太过谨慎胆小,一遇到危险就变得畏畏缩缩。
见到师父这样,马蹄脑子一转,拉起哥哥也钻了进去。
“这些家伙真没出息。”有莘不破正想着要不要把他们揪出来,突然万里高空一声巨响,抬头望时,原来是两颗“巨星”在高空相撞,激荡出无数火花落了下来。这一撞之威当真非同小可,落下来的残骸,虽然在半空中因摩擦而消解掉大半,但仍有巨大的威力。有莘不破仿佛又重见大荒原的千里流火,一边观察战况,一边左闪右避。
这一场近于神的战争,会有胜利者吗?
重生或死亡
“那是什么?彗星相撞么?”桑谷隽顺着羿令符所指望去,看了一会,惊叫道,“不好!好像是白虎和我家天蚕!爹爹不会真的和有莘伯伯打起来了吧?我们得快!”
“你在干什么?”有莘不破听到江离的声音,心中大喜,只见江离驾着七香车,从东面飞来。车上还坐着一人,却是若木。江离道:“见到我你好像很高兴的样子。”有莘不破道:“当然高兴!芈压生死未卜,雒灵下落不明,我一个人在这孤掌难鸣,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咦,若木哥,你怎么了?”
若木勉强一笑,江离代为回答:“师兄被九尾暗算,受了伤。”
“没什么大碍吧?”
江离不想多谈这件事,道:“雒灵在前面布下‘心眼乱幻境’阻住九尾,不用担心她。芈压怎么了?”也正因九尾受阻于雒灵,所以若木和江离虽然起步较晚,反而赶在九尾的前面到达雀池入口。
有莘不破听见雒灵无恙,心中大慰。季丹洛明功力绝顶,有莘不破反而不很担心。听江离问起芈压,忙把这半大小子从巨岩下面抱了出来。江离下了七香车,让芈压躺上去,细细检查他的身体,过了半晌道:“伤得很重,但暂时没有性命之忧。究竟谁把他伤成这样的?”有莘不破听了,这才舒了一口气,向他讲了这边的状况。还没说两句话,一个大火球当头砸了下来,有莘不破抽出鬼王刀,一晃变成一丈长短,一尺来宽,飞身跳起,把大火球给砸开了。
若木道:“用竹子,布天旋引风阵。”江离把七香车驱使到一高处,手一挥,清香淡淡,露水滴滴,片刻间竹笋破土,江离吹一口气,数十个竹笋眨眼间长成一片小竹林。这竹林布在巽位上,自竹子长成,竹林上空竟然大风萧萧,永不止息。一些砸向竹林的火球还没靠近,便被大风刮偏了。
两人一边观看天际的战况,一边听有莘不破讲述,若木越听越是忧心:“巴国国主怎么会这样倒行逆施?此事只怕蹊跷,有莘大哥也太暴躁了,也不先讲清楚就动手。”
“还不够清楚吗?”有莘不破怒道,“看看芈压的伤!这可是桑鏖望亲自下的手,我们亲眼见到他要污毁毒火雀池,还不够清楚吗?”
江离道:“桑鏖望从正北来,那么季丹大侠……”
若木道:“别太担心,季丹防守天下第一不是徒有虚名。嗯,桑鏖望在此桑季却不在,多半是桑季用什么法子把季丹缠住了。唉……”
有莘不破道:“怎么了?舅公的战况不妙吗?”
抬头望天,这时天上的情况又是一变:不再是两颗“彗星”相撞的情景,而是两个光点争衡的局面——东南边一片彩色光点布成半月形,西北边一片白色光点布成纺锤形。
有莘不破看了片刻,喃喃道:“怪不得舅公说召唤出始祖幻兽以后就不再是战斗而是战争……”若木道:“看来有莘羖占了优势,暂时不用担心他。不过……”有莘不破追问道:“不过什么?”若木叹道:“本来我以为有莘羖和季丹洛明拦在这里,把九尾截住十拿九稳,哪知是现在这个状况……雒灵的心幻之术尚未大成,阻不了九尾多久的。虽说九尾受了我龙息之创,但要拦住它可就难了。早知道大伙儿不如不分开。就算九尾见到我们聚在一起不敢出现,也胜于让它进入毒火雀池。”
有莘不破听若木这话,竟不把他自己计算在内,再想起刚才布“天旋引风阵”,他也只是指点而不亲为,看来若木的伤势比自己想象中要重得多。
江离忽然道:“师兄,你见雒灵施展心幻之术而毫不奇怪,难道你早就知道她是心宗的传人?”若木点了点头,道:“不单我,季丹洛明和有莘羖也早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