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伤心还未及半刻,他却突然将她重新揽入怀中,又不住声地同她解释,叫她跌入寒潭的心重新飞起,嘴角,也偷偷地勾起一抹笑容来。
但突然间,献容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情来,便忍不住抬了头期期艾艾地问他:“阿衷,你,你不怪我?”
声音呐呐,如蚊虫低吟。
司马衷听得这声询问,身子却是一震,迟疑,不过片刻。
献容本就伏在他身上,自然对他的态度晓得的一清二楚,当下便想苦笑一声。
但她那抹苦涩的笑容还未来得及到达面上,他却已拉了她的手,令她坐在他怀里,大掌不住怜惜地揉搓着她的小手,“阿容这话,真像是在戳我的心窝子。”
他将她的手按在他心口上,重重地,隔着一层衣裳,她感受到掌心里一颗心正噗通噗通跳着,他的话,也像是从心上发出来的:“阿容,你可是在怪我没有将你留下?”
说到这处,司马衷也觉心中难过。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他怎么就果真舍得放了她,叫她一个人颠沛流离,受尽这万般苦楚呢?
他轻轻地抚摸着这张想了无数个夜晚的脸,“阿容,都是我之错,才叫你受了这么多苦,阿容,以后,你别再离开了,你回弘训宫去,我们一道住,再也不分开了,阿容……”
是啊。
弘训宫,才是她的居所。是她自入宫后唯一的住处,也是他后来唯一的住处。她一入宫,他便将自己所有的东西一道搬入了弘训宫,与她一道起居。
大臣们说这于礼不合,可他却一意孤行——而她呢?
她始终觉得厌烦。
她总觉得这个人对她的亲近来的毫无预兆,叫习惯了冷清的她无所适从,他每每行事时,也总如个稚童,心血来潮地想到什么便是什么,叫她甚为困扰……
他的热情和宠溺,如熊熊火焰,她被包围在他早设计好的陷阱里,避无可避,逃无可逃。事实上,他越是对她好,她反而更加想要疏远,想要从被他围得密不透风的堡垒里逃走。
说到底,不是他将一颗真心奉上,而她却始终不肯敞开心房去信任她罢了。
及至后来时,她总是觉得亏钱了他,决定离开洛阳时,也是为了回报他对她这数月来的照顾和宠溺,叫她第一次感受到被珍视的滋味,也恰是如此,献容才走的那么毫不犹豫——
他不计回报地对她好,她都记在心里,可却并不代表她便果真不必报答他。
献容这人,速来知恩图报,若一个人愿意给她半分温暖,她便要千方百计地回报对方百倍千倍,否则,她也不会死心塌地地跟在刘曜身边那么多年,心甘情愿地做他最趁手的一把刀。
司马衷待她如掌上明珠,她虽然不肯回应,但始终将这些事都记在心里,所以在离开洛阳时,心中也不过只得一个念头罢了。
宣华落在刘曜手中,她在皇宫里收到消息,也眼睁睁地见从来都喜气洋洋的他一个人在书房中枯坐那么久,从来不肯对她恶语相向的他第一次不留情面地要赶她走,她不肯走,他便险些伤了她……
那些事,她不怪他。
说到底,宣华与他,都不过是因她而被波及的一场无妄之灾罢了。那时的她看着他那般痛苦,心中也不过只有一个念头罢了。
若是,若是宣华因她而遭了刘曜毒手,她这一生都不会再有任何颜面再面对他了。
所以离开时,她走的那么决绝,连半分犹豫的模样也没有留给他,她知道自己若多磨蹭一刻,宣华便要多受一分苦楚,但她没有想到的是,那时宣华已不在刘曜手上,而她也逃不出来……
既惊且惧时,她方知自己腹中怀了他的骨肉,后来又与宣华重逢时,她本想带着宣华一道逃走。
可上天从来不肯让人好过,也从来不肯绕过她和与她有任何干系的人……
一想到这里,献容又忍不住难过,“阿衷,宣华她……”她哽咽着,正要将宣华的下落告知于他,他却按了她的唇制止她继续说下去。
“我都知道了。”他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仍如往日般宠溺,“阿容,你连日奔波,早受了无数苦,如今既已归来,那些事,便都只管交给我。”
他说着,便将娇小的她轻松抱起,直行至床边才放下来。
又轻轻在她额头印下一吻,一个翻身,献容只觉得身边被子向下一压,他已在她身侧躺下来,却不如往日那般不安分,献容正在奇怪,他已将她揽入怀里,按着她的头,声音带着隐约的克制:“别胡思乱想,快些睡。”
她愣愣地,不知是失落还是惆怅,在黑暗中,她只看得见他半张轮廓分明的脸,他不说话时,便于无形中多了三分冷漠和疏离,叫她不敢亲近。
连闭上眼,好像都是胆战心惊的。
他是不是……是不是到底厌弃了她,所以才……
“胡思乱想些什么?”他下巴抵在她额头上,那是一个让人觉得极有安全感的姿势,手却在她小腹上轻轻地抚摸着,“阿容,你快快产下孩子……”
那样……就都好了。
那声音里,压抑着他对她的无数热情,她只是这样听着,便觉得心里便是一抖。
但到底,她轻松了许多。心事一旦放下,不过片刻,她便在他怀中沉沉睡去,或是因为终于不必再压抑,呼吸便比往日多了几分肆无忌惮,甚至还在无边的夜里发出了小小的鼾声。
他却一直睁着眼,将她牢牢地锢在怀里,有些热,但他舍不得放手,及至窗边想起笃笃笃地三声,他才终于起身来将献容放下,又在她额上轻轻一吻,这才打开房门,径直出去了。
司马衷刚一踏出,便有人上前来。
那是一个玉面郎君,生得一双桃花眼,看人时眼波流转,如带着万般风情一般,见了司马衷却不行礼,只道:“陈三郎在庭中恭候陛下多时了。”
司马衷便转头看了他一眼。
夜已深了,又未掌灯,只看得到对方月色衣裳行走时如行云流水一般,直衬得他如谪仙临世。
“说来我也有好些日子没有见到阿容了……”那玉郎笑,便要去推献容的房门,“阿容定然也十分想念我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