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区区一介妇人?”
足足过了许久,献容才听得对方一声低低的冷笑,似嘲似讽,带着无边的凉意。
她睁开眼,便见得陈氏三郎正笑望着自己,明明还是此前那样悲悯的神态,但不知怎的,献容却觉得那种悲悯仿佛不过是自己的错觉罢了。
月光下,是面如冠玉的陈氏三郎在笑,风起,将他如瀑青丝扰乱,几缕不安分的便拂过他的面,在空中轻轻地晃荡着。
他穿白,在有些静谧的夜里,却像是被镀上一层光,叫献容竟觉得有些移不开眼。
“还有一桩事。”
他不笑了。将那种悲悯的神态尽数收敛之后,眼底隐约锋芒便也跟着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十分平淡的目光,如最亲密的好友,不必多言,却让不爱说话的献容觉得十分放松。
“我听说,大晋皇后的成人礼上,陛下送了她一枚玉坠,上头刻了他与皇后赐的小字。但我记性不太好,记不清了。”陈氏三郎猛地转过身来,弯了腰,直直对上献容有些无措的面,“惠娘你既是羊氏族人,想来,定然是晓得你家那位嫡长女被赐了什么字罢。”
他唤她惠娘,她又岂会不知他的用意。
这个人,分明将自己的身份早已摸得一清二楚,却假意什么都不晓得,逼得她一步一步走进他的陷阱里,直到退无可退。
既然如此,再装下去,似乎也没什么必要了。
献容将眼闭上又睁开:“是,羊氏这位嫡长女,闺名献容,后来入宫,被陛下赐了惠娘二字。”她不再躲避陈氏三郎的眼睛,“我便是当今皇后,但如今沦落至此,也只得任人鱼肉,我这样答,三郎可满意了?”
无论是什么人,被逼到这种地步,多多少少都会有些豁出去的底气。
是以,她这番话声音便有些大。
甚至,献容还在心里悄悄地猜测着,她本就是为了蹭陈氏兄妹的马车,但如今身份被揭穿,再贸贸然地随他们上路,还不晓得会给他们带来多少麻烦。
“话既已说清了,三郎若还有问,惠娘却已不想答了。”她起身,“明日一早,我自会离开。三郎放心,我绝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但脚不过刚刚迈出去一步,手却被人扯住。
是陈三郎,他将献容拉了回来:“殿下,你既要走,三郎自不会阻拦,可我家妹妹自来是个热心肠,明日醒来若不见你,定是要问,不若殿下替三郎想一想如何答我家妹妹的话,如何?”
陈念?
献容一时情急,竟忘了还有陈念,当下便有些犹豫。
“殿下既然如此挣扎,想来是不知究竟该如何了?不如在下与殿下出一个主意如何?”少年郎又笑了起来,声音里,透着某种莫名的轻松。
像是揭穿献容身份很高兴似的。
献容便不说话了。
事实上,也不必她多言,陈氏三郎这人,在族中便素有才智,是难得的能与羊五郎匹敌的人,早在密林中遇到献容时,他便隐约猜到了献容的身份,只不过不大敢确定,但一个念头,自那时起,便已悄悄升起了。
白日里,他一路观察着献容的言行,越看,便越觉得她越发地像一个人,如今这番试探,果真印证了他心中所想,自然十分满意。
这样,事情才会更有意思。
他笑得有些快活,还带着一点小小的,无伤大雅的恶意:“我送殿下回宫,殿下断了阿念的念想,如何?”
断了……陈念的念想?
献容有些不解,但这二人都是聪明人,心思不过一转,便已猜到了彼此的想法,献容便有些纠结:“这是我五兄的事,而且未知全貌,我实在不好插手……”
被献容拒绝,陈三郎却并不失望,只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殿下放心,如今三郎不要求殿下做些什么,三郎只希望殿下能在看出某些不该发生的苗头时能挥剑斩情丝,无论是三郎,还是整个陈氏一族,都会对殿下铭感五内。”
陈氏是望族,比之羊氏更加枝繁叶茂,若能得这样的家族庇护,纵然她此后落难,或是被羊氏不容,却也绝不会低到尘埃,反而,还能有更多数不尽的好处在等着她。
她怎么能不心动呢?
她抬起头来,注视着面前的陈三郎。后者正对她微微笑着,一双眼里仿佛有光,又含了无数的希冀与笃定,还带着某种神秘的蛊惑,一个“好”字梗在献容的喉咙里,就要冲口而出。
可是,当她想到陈念时,那种隐约的心动却又悄悄地动摇起来。
那是个天真善良到了极致的小姑子,于她有救命之恩不说,还不因她隐藏身份而有异样的眼光,这一路行来又十分照顾她。
她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让陈念陷入无边的痛苦之中。而且,纵然那个人不是陈念,是一个陌生人,她也做不到以旁人的命运来换取自己的一生顺遂——否则,她与刘曜、司马颙之流又有什么两样呢?
“三郎的提议,实在叫惠娘心动不已。”她笑起来,眼见着陈三郎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却又咻地收敛了笑意,“可我大概是要辜负三郎的美意了。”
献容笑了一声,目光定定对上对方顿时有些黯淡的双眸,“阿念于我有救命之恩,纵然于你们而言,让阿念对我五兄失望是好事,可于阿念来说,却是要毁了她一生。三郎,”她轻轻地唤他,声音极尽温柔,“你这一生,有没有过遗憾或者后悔的事?你有没有过什么当时没有来得及做,此后每每回想起来,都追悔莫及的事?”
又怎会没有呢?
陈三郎目光微闪。
无论什么人,这一生中,总是会有些遗憾在的。甚至到了如今想起来时,仍然觉得心痛如绞。
但不过只是一瞬,陈三郎便将情绪收敛好了。
他十分不屑地笑了一声:“那又如何?纵然遗憾,也比我眼睁睁地瞧着她跳火坑的强。”
“三郎,”献容便又唤了他一声,“无论前路是否果真如你与你族人想的那般,可说到底,那也不过是阿念自己要走的路罢了。纵然她此后想起来究竟会不会后悔,或者果真是火坑,可她既想要去做,你便松松手,让她随心而为,也好叫她这一生不留遗憾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