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走廊里响起一阵脚步声,此起彼落。不止一个人,我听出来了。
“他们来了。”
心突然收紧。是他吗?
若果是的话,她,怎么会知道?
门再次被打开。果然、果然是他!还是高中时那个拉我去看雪的人,样子一点都没变。只是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胡子也要刮了。
我激动着想要抬起头来,雅雯和他赶紧过来扶我。我这时才发现,跟着他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个女人和一个小男孩儿。女人我见过。在拉萨布达拉宫前的广场上,就像很多年前我答应他的,做他们爱情的见证人。男孩儿倒是头一次见。之前听别人提到他有了孩子,这就是他的儿子吧?
他的小手抓着门框,睁大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我。我招呼男孩儿过来,但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雅雯连忙拿来纸巾。不用想,肯定又有血,最近越来越频繁了。
我尽力不让血喷出来,怕吓着小孩子。
女人关切地看着我,右手拉着小男孩的左手,她在犹豫要不要走过来。
他走过去把他们牵过来,“叫叔叔。”
男孩儿很不情愿的样子。一个清脆的童声响起:“叔叔好。”
孩子的声音总是很有魔力,我一下子想到小时候的翼曦还有童年时候的我和姨奶奶,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努力撑开双颊微笑,不敢回应,怕他看见嘴里的血痕。
出去吧,出去吧。象征生命力的小孩子不适合跟一个将死的人待在一起。
我紧紧抓住他的手。他的手还和以前牵着我的时候一样,宽阔、温暖。雅雯背过身去,屋子里只剩下我们的目光交汇。
什么都不用说了,我拍拍他的手。老朋友,我们之间,不需要语言。
七
十七年之后。
江南乡村的一处墓地上,绿草如茵。此时正是清晨,初阳浅浅地斜照在墓碑上。四周很静,只有稀稀落落的鸟鸣和微风吹拂过树叶的窸窣声。矮矮的村庄还没有醒来。
两个年青男子并肩走向一个墓碑,灰白的石板上刻着逝者的名字:孟漆星。
“这是我爸爸。”其中一个男子说,“他生前是同性恋。我听妈妈说,他和你爸爸是很好的朋友。”
另一个男子走上前,将一束花放在墓前。又退回来,深深鞠了一躬。
“爸爸,我和林若轩来看你了。你原来见过他,那时候他还是个小男孩。”男孩顿了一下,拉着另一个男孩的手,“这次我们来,是想告诉你,我和若轩结婚了。”
他们相视一笑,脸庞染上了淡淡的红晕。
“是今年早些时候的事。妈妈和若轩的父母都没有反对。我想,你一定会祝福我们的吧。”
说话的男孩微微一笑,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淡雅简约的木制盒子,里面装着几页泛黄的信纸,上面有半褪色的密密麻麻的磨痕。
“这是爸爸去世前一个星期写给妈妈的信。”他把信翻到最后一页,“你看倒数第二段。”男孩声音忽然哽咽。“我原来恨过爸爸,后来才知道······”男孩低下头,泣不成声。豆大的泪珠滴落在草地上,在青草的叶梢弹起,又落尽泥土里。这片土地,是他父亲的故乡。
旁边的男孩把他搂进怀里,让他靠着自己的胸膛。男孩说:“时间有它自己的逻辑,不紧不慢地流走着。每一代人都有他们自己的使命,要在特定的时光里去完成。或苦或累,有些东西注定要承受。有一天他们会永远地睡下,带走旧的,留下新的。后一辈享受着前一辈的遗产,又有自己的新的使命。这个世界就这样不停地向前,从古代到现代,它的细节由无数人的悲喜剧构成,最后汇集在一起,构成宏大的时代。我们不需要为他们悲伤什么,既然他们有各自的完成,或喜或悲,当他们面对自己的灵魂时,也就无怨无悔了。”
男孩抬起头,含着泪水。太阳慢慢升起,微风拂过树梢,还和很多很多年前一样。天很蓝,有几片云点缀着,他看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