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天的雨雪,到傍晚已经收敛了许多。天完全黑了下来,注视窗外,借着室内映射出的微光,还能看到稀稀落落飘飞的雪花。远处,城市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光成为它的背景。流动、闪烁的灯光,衬得雪花愈发的静默了。
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二场雪。正值隆冬,若是没了点雪,总是一种缺憾。
我躺在床上,穿着病服,盖着洁白的棉被。眼前的一切都是明晃晃的白。若是今夜雪一直下,等明天早晨起来,这房间也就和外面的世界无异了。
我望着窗外的雪出神。我喜欢雪,喜欢它带来的冬天的微寒;我也怕雪。它每次降落,总会带回多年前那个冬天的回忆。当时的温情经过岁月的风雪被改写成诗,再回首,早已不忍卒读。
清脆的脚步逐渐清晰,那是高跟鞋底触地的声音。她早些时候打过电话。其实即使她不说,我也知道她会来。
——她一定会来。
门伴着吱的一声被悄悄打开。
”你来了。“
”······我刚刚找过医生了。“
”他永远只会说些陈词滥调。“
······
”我跟翼曦说过了。“
”······他还是不肯原谅我。“
······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一滴眼泪从我的眼角滑落,渗透到枕头里,消失。这一生走到了这里,有太多的话想说,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后悔吗?“
我察觉到她注视着我,很平静,没有表情。对这个问题,我只能苦笑。
“你明明知道的。”我说。
······
“我给你带了些人来。还在路上。”
我侧过头正视她的目光。她的眼睛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复杂,甚至超过那年夏末秋初。
难道会是······他?不对——他们?们?
脑子里一下子轰炸开来。
二
也许一切都开始于那个阴郁的冬日,那场雪和呼出就变成白雾的空气。
美术馆的气氛是奇妙的,偌大空洞的走廊里,微暗明黄的灯光投射到画作上,恰到好处的角度留下优雅的阴影,一切都那么静穆,深藏着不可言喻的浪漫,像咖啡厅里昏暗的情调、双目对视时浓烈到融入黑暗里的激情,又带着浅浅的微笑,假装对方看不见。
静,静得脚步的声音都埋没在地板里,只隐隐约约4听得到血管里血液流动的声音。我跟在他后面,紧紧地随着他前行。我们之间的距离,连咫尺都没有那么近。他的心跳,也许就在我的耳畔回响。他高出我半个头,白灰色的长款羽绒服套住深宝蓝的牛仔裤。和我一样,一条深灰的围巾叠成双层系在脖子上。他目光凝聚在画作上,时而驻足,旁若无人。
那年我16岁,他17岁。当时的我只能从视觉的美学上欣赏那些名篇,读不懂他眼中的复杂与深沉。在他漫长的停留时间里,我无法控制自己的目光,情不自禁地看向他的侧脸庞。忽而又撤下,脸上一阵灼烧,一直烧到耳根子,忽而移上。我知道他不会察觉我的目光,因为在他出神的时候,没有什么能够分散他的注意力。但还是出于担心,我不敢过于明目张胆。
17岁的他,有超过实际年龄的成熟,面部轮廓已经棱角分明,头的侧面,是短发,上部留着长发,刘海向左梳理,正好朝着我的方向。在微弱的的逆光中,我看到它毛茸茸的胡须,还有空明中完美的轮廓——至少于我而言。
马上就要成年了,我想,他会有自己的妻子、儿女。面前的这个人,于我,终究只是过客。
“走吧”,他看看表,“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去吃饭。”
“嗯。”
一走出门才发现,雪比来时下得更大了。时间悄无声息的流走,一上午就这么快的过去了,我有点不敢相信。
他没料到雪会下的这么大,早上来时,面对微雪,没想着带伞。
“我们一起打吧。”
在风雪中我艰难地撑起伞,刚竖起来,一阵风又将伞柄掀翻,我急忙上前去抓,没想到结了冰的地面实在是太滑,一个趔趄,我栽了下去,一阵吃痛。其实最难堪的不是摔痛了哪里。而是我知道,我此时的笨拙,都被他看在眼里。不过他也许只会一笑了之。
他笑着将我扶起来,听得出来他在尽力忍住笑。
“没摔着哪里吧?”
我看着他,一阵茫然,手脚已经冻得麻木,疼过之后就没有了感觉。许久之后,我才摇了摇头。
他拍尽我身上残留的雪痕,拉平皱起的衣服,捋了捋脱落的围巾,捡起掉落的伞。静静的站立了一会儿。
“突然摔下去,心脏会受不了,不过马上就会好了,站一会儿别动。”
等我终于平静下来后,他撑起伞,用左手腕挽住我的右手,很用力地带着我走入雪中。我几乎是靠在她身上,一半的重量压在他身上。我感受到他手臂的力量和温热,还有他宽阔的肩膀。这是人生的第一次,我这样靠在一个男生的身上。
嗯······他·······很温暖。
脸上一阵烧红,耳朵里又听见了心跳的砰砰声。
“你怎么在发抖?”他突然停下来,看着我。
我立刻站稳。真是该死,靠在他身上,我身体的动作都被他感受到了。
“天气太冷了······”我的手塞在口袋里,身子还在不争气地发抖,牙齿打起了寒颤,说话的时候结结巴巴的。
他脱下手套,不顾我的反对,强行塞给我。“我冷习惯了,不怕了。你冷就戴上,跟我还讲什么客气。”又把我的围巾紧紧地多缠绕了几圈,挽紧我,继续向前走。
我无法形容当时强烈的感受,他一定看到了我火红的脸。当时的我担心他会看出什么,但现在回想起来,他其实只是看到了,仅仅只是看到了,别无其他。他怎么会怀疑到我内心的感受?我是他的朋友、性别相同的朋友!
呼出的气体瞬间液化成了无数白色的小水珠,带着人的温度在风雪里飘散。风正好迎面吹来,他呼出的白雾在鼻子前转了180度的弯,向我袭来。我尽力将自己的呼吸调整到和他的一致,使劲将那雾气吸进鼻腔。有一种清香的味道。那是属于他的,我想,现在到了我的体内。我记得当时嘴角有满足的微笑。
只是他的呼吸和他的风格一样,太利落、快速,而我总是慢吞吞的,跟着他呼吸几口就接不上气了,只好停下来喘气。而他则时不时嘲笑我像“西施”。
如果我是西施,我暗自问道,那你是谁?
你已经无言地回答了我,“对不起,我不是范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