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俯下身去,夜衾潺在那桃花树下挖出了一个檀木盒。看着那熟悉的纹理,夜衾潺的眼中涌起了浓浓的悲伤。只见她缓缓从先前的那个盒中取出了一片竹简放在树下的檀木盒中,又抬手取下了头上的木簪子一并放了进去。
轻轻拢上土,夜衾潺收起了眼底的神色,缓缓起了身。
当初被文佳氏剪掉的头发如今也长了起来,木簪子取下便散了她的发,秋风拂过发鬓,楚寻清晰地看见了她鬓间的点点斑驳。
原来,她也不再年轻了。
逆着光,她的脸看不真切,下颌的轮廓依旧清冷。她的声音不复从前的威严,却听得楚寻不住地心疼。
“兄长,二十五年了,你早就不记得我了。可我忘不了,即使二十五年过去了我还是忘不了,我每年都会给你写信,写了就埋在我们初遇的这棵桃花树下。我希望有一天,你可以拿着这些信回到我的身边,再叫一次我的名字。”
她轻轻低下了头,楚寻看见了她眼底的落寞:“但我知道那不可能了。二十五年了,我花了二十五年的时间还是放不下你,我这一生,怕是都放不下了。从今以后,我不会再给你写信了。我将这一辈子最珍贵的时间都留给了念想,那剩下的时间,就允许我留给自己罢。”
轻轻将那些被风吹乱的发别到耳后,她牵过了夜望痕,款款走出了那道斑驳的圆月门。阳光下,那画面是那般的恬静而温馨,楚寻却莫名感到了一点不甘。
记忆深处,什么在蠢蠢欲动。
没有再犹豫,楚寻挖出了方才夜衾潺埋在桃花树下的那个檀木盒。他的手仔细拂过盒身,那声“哥哥”又一次浮现在记忆深处。他忽有些害怕了,她方才说的“你”,究竟是谁?
十一年记忆的空白深深折磨了他所有清醒的岁月,楚寻眼神渐渐坚定,他不想再等了,他想要知道这背后的所有真相。深深吸了口气,楚寻下定决心要揭开这段被历史遗忘的故事。
檀木盒上落了一把精致的锁,十年如一日地守护着腹中的秘密。楚寻见状目光一凛,猛得拔出了腰间的短剑,向着那檀木盒,狠狠地斩了下去。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那檀木盒坚韧得厉害,这一剑下去并没有剖开它,只是在盒身上留下来一道浅浅的印痕。
楚寻抬手轻轻抚过上面的纹理,心头却忽涌起了一点奇异的感觉。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原来竟是这样,楚寻轻喃着,一边将盒身翻了过来。在盒身后的柳荫雕花中,楚寻果然发现了一处凸起。轻轻将那柳叶状的钥匙插入锁孔,楚寻听见了那把锁传来的一声轻响。
入目是满满一整盒的竹简,楚寻一片片点过,竟足足有二十四片之多。竹简旁整齐地放着一些木簪子,款式相同,只是雕工各有差异罢了。楚寻一支支点着,却发现只有二十二支,比竹简少了两支。
回忆如洪水决堤,楚寻不自觉将手伸向了其中一片竹简,一段尘封了二十五年的往事也随之徐徐展开……
冥界,彼岸花海。
红衣女子静静站在忘川河畔,她的手中握着一株白色的彼岸,目光却只是盯着茫茫江面。每当有灵魂不愿入轮回,或者是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无法步入轮回而消散的时候,忘川河面就会起雾。
蒙蒙的雾遮住了女子的视线,她却像是没有感觉到一般,依旧木然地看着。一袭黑裙的孟婆悄然出现,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将手轻轻搭在了她的肩上,却听她空洞的声音执着地说着:“孟儿,我不懂。”
孟婆没有回答她,只是轻轻拿过了她手中的白色彼岸。
彼岸娇艳的花瓣微微卷起,看样子不久便是要枯萎了。
“有什么不懂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交易罢了,我们给他可以在人间停留的肉体,他将灵魂作为代价交给深渊的魔鬼,世事不就是如此吗?人们宁愿追逐自己明知道永远不可能得到的东西,也固执地不愿回头看看那个还站在原地等待的傻瓜。”
闻言红衣女子低下了头,久久看着自己脚上的红鞋,忽抬起了手抓向了空中的白雾。白雾如稠,却也消散得很快,在她纤细的指间盈盈一绕便没了痕迹,不一会儿,忘川河面上又是一片清明了。
孟婆见状不屑地笑了笑,翻身坐到了奈何的桥头,言语丝毫不留情面,直直地击中了女子内心最不忍的缝隙:“不要再做无用的努力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你又能改变什么?!你一直问他是否值得,可为何不愿问一问自己呢?你这千百年的固执,是否也是值得的呢?”
红衣女子闻言茫然地转身看着孟婆,眼底是千百年不变的空洞。有些事情,太过残酷,她不是记不得了,只是不愿去回忆,渐渐地,就什么也记不住了。
孟婆见状心头也只是落满了无力,她花了千百年的时间,妄想去感化她,却不想到头来还是无功而返。她就像是蚌中的珍珠,明明这般光鲜亮丽,却偏偏将自己锁在那个狭小的世界里,任凭谁也休想改变她的心意。
“初儿,就算你骗得了自己,可你是骗不了我的,我知道你并没有忘记那些过去的事情,我也知道你不想去回忆这些,只是事到如今,你不能再逃了。你的魂魄虽然奇异,但忘川乃是由九天玄女最绝望的泪凝成的,你在这忘川河畔徘徊多年,魂魄怎可不受影响?!难道你真想要魂飞魄散吗?!”
闻言红衣女子眼底明显出现了一点恐惧,她转身便想要逃离。她不是害怕魂飞魄散的代价,毕竟,她从未想过要再世轮回,她只是不想要再听见那个折磨了她生生世世的名字罢了。
但是孟婆既下定了决心,又怎么可能这样轻易就放过她。袖间的飞丝生生囚禁了她的身体,她恐惧而无助地睁着双眼,手不甘地死死捂住耳朵,但那个名字还是清晰地传入了她的耳中,并在她的心底激起了惊涛骇浪。
“你不愿去想曾经的事情,但宿命百转轮回,你的悲剧,依旧会被尘世反复演绎。不同的时空,不同的面孔,但是你不能否认这其中的不是你的倒影。不论是岺朝的楚寻,还是当初的景临渊,亦或是岺朝的夜衾潺,从前的你,他们中的每一个都在重复着你当初历经过的轨迹。那明煖,又会是当初的谁呢?明煖今日的选择,和当初的宁遥玉有什么分别,从前的你若是明白了他的苦心,又何必落得现在这般魂魄不安呢!”
前尘往事随着声声质问飞回到记忆的最深处,在那段被刻意遗忘的岁月里翻涌成江,女子圆睁的眼中缓缓划出一点晶莹。孟婆见状无声地叹了口气,收回了手中的丝线。
红衣女子像是失去了浑身的气力,她跌坐在地上,点点晶莹洒落身前,脑中反复交织出现的名字裹挟着她最不堪的过去,铺天盖地地袭来,直逼得她痛苦地蜷起身子。
白色的彼岸花跌落眼前,她缓缓伸出手指想要触碰它,但不等她的指尖触到那点洁白,所有的一切便在风中点点消散了,奈何她如何努力地想要挽留,那些飞灰最终都会慢慢远去,飘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
而在它曾经落过的土地上,什么也不会留下,一如它从未真正存在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