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德二十一年暮冬,夜若怀的病情急转直下,陷入了昏迷。偶有几天,他也会醒来,只是片刻便会陷入更深的昏迷。
这天,夜衾潺侍疾。
淡淡的阳光透过窗子洒进宫殿,映在夜衾潺的侧脸上,晕开一片恬静的光影。她轻轻润湿了巾帕,仔细地为夜若怀拭着身子。
“昭……昭宁……”
夜衾潺心里炸开惊雷,猛得抬头,对上了夜若怀半睁半闭双眸中那道柔光。正要去唤夜悄,只听夜若怀又说道:“不要惊动旁人,我有话同你说。”
“好。”
夜衾潺乖巧地应了,将他扶起,坐到床边,抬手去拿煎好的药。
“昭宁,莫要拿了,我不想吃了……太苦……”
闻言夜衾潺猛得落下泪来,依旧固执地去取,亲自试了温,送到了夜若怀的嘴边。
见状夜若怀无奈地笑了,叹口气,推开了她的手:“不要这样,昭宁。”
“啪嗒!”
这一声很是清脆,夜若怀看着她脸上的泪痕,抬手替她拭去了。
“可以原谅阿耶吗?”
“昭宁从未怪过阿耶。”
“我知道,但我现在问的是,衾潺愿不愿意原谅阿耶。”
夜衾潺沉默了,不是心怀恨意,只是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回答。恨也算不上,只是夜衾潺这个身份被遗忘得太久,以至于现在一下子被提起,让她有些手足无措罢了。
“不怨。”
夜衾潺直视着夜若怀,浅笑着说道,眼底的泪光被笑意掩埋,至少从表面上看她是真心的。
那天以后,夜若怀的情况依然时好时坏。
这天,夜歆岚侍疾。
夜若怀难得清醒,微笑地看着她一勺勺地喂着药。如今,也只有夜歆岚劝得动他。
夜若怀心中始终有事难决,看着夜歆岚,他开口问道:“歆岚,你真心告诉阿耶,朝堂上那把龙椅,由谁来坐才能更长久?”
夜歆岚闻言手明显一抖,暗自垂下了眼眸,却不愿说话。
“歆岚身为女子不敢妄议朝政。”
夜若怀闻言浅浅一笑,似是很满意:“无妨,阿耶准你说。这是我们的家事,算不得议政。”
“阿耶从小就告诉我们,皇族无家事,事事皆是天下事,况歆岚只是一介女流,没有什么真知灼见,若是阿耶当真想听,歆岚愿意一说。”
夜若怀点了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夜歆岚抬头看着他,看着他眼底的光,莞尔一笑:“长姐自有长姐的能力,皇兄也有皇兄的优势,既然当初阿耶择了皇兄为太子,想来心里早有了答案。其实不管谁即位,只要能保我岺朝世代昌盛,谁又会去在意坐在龙椅上的人究竟是谁呢?只要他足够尊重长姐,长姐永远是岺朝的昭宁公主。”
夜若怀没想到她竟有如此通透的目光,不禁露出了微微的诧异。浅浅一笑,他没再说什么,心里有了答案。
这也许不是最好的结局,但却是他能替这片江山做下的最好安排。
天德二十一年暮冬,夜若怀回光返照。
那段日子他的身子忽得好起来了,面色也红润了,只是他再不愿上朝,每天看着御花园中的红鲤鱼出神。后来,他命人给自己换上了朝服,去了乾平宫。一个人静静坐在龙椅上,夜若怀看着殿中的蟠龙金柱,眼前却浮现出了自己三十九年的人生——
皇长女降生,十八即位,皇后诞下皇长子,紧接着后宫一个个龙嗣降生,他却狸猫换太子,用皇后的命去还靖王的恩情,落下一生的心病也是他自作自受。赐封号,违背祖制让夜衾潺参政,立太子,亲手送最爱的皇女去守边,直到了现在,他又将做出一生中最后一次的赌博,赌注,就是这片江山……
一桩桩,一件件,夜若怀在短短一炷香里看尽了一生,或甜或苦,或笑或哭,都成为了他生命不可割舍的一部分。在位二十一载,虽说没有什么丰功伟绩,却也问心无愧。他将全部的生命奉献给这个王朝,现在,总该留些时间给自己了。
乾平宫正殿。
殿内没有一点儿声音,所有人都明白,不日这岺朝就要有新主人了。殿外,夜惹尘领着所有皇嗣静静跪着,他们心里都知道,今天这里面将有一个人成为帝国未来的主人。
所有人都在等,等着老皇帝咽气,等着那道传位诏书。
夜衾潺是第一个进去的。
借着殿内昏暗的光线,夜衾潺将眼角的泪逼了回去。
“昭宁,坐到我身边来。”
“是。”
哪怕到了此刻,她还是忘不了自己臣子的身份。夜若怀将她温柔地揽进怀里,像小时候那般轻轻对她说道:“这话虽然我已经说了许多遍了,但今天还是要再唠叨一次。毕竟,这是最后一次了。”
“阿耶……”
“别打断我,静静听我说完。”
见她头垂得低低的,夜若怀料想她是哭了,却没有安慰她,只是抚着她的发,继续说道:“我走了以后,记得多帮衬惹尘,他还年轻,有些决定未免草率,只记着别叫他犯了大错。你素来疼爱姊妹,以后还要烦你帮她们寻个好人家,莫要委屈了她们。我终究是对不住你了……我很懦弱,在位的时候不敢大刀阔斧地改革,虽然我本身极其厌弃这种繁琐无厘的制度,哪怕到了现在,我就要死了,还是摆脱不了它的束缚。”
从枕下拿出早已写好的诏书,夜若怀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它放在了夜衾潺手中。
“岺朝历史上没有女子登基的先例,我不敢冒这个险。但我还是希望你可以看在你阿娘的份上多帮帮惹尘。这诏书……等我咽下最后一口气,你就打开来宣读吧。”
夜衾潺呆呆地看着手里的诏书,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这一刻,她的心里有了恨意,这种恨甚至超过了即将失去至亲的痛。
她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与皇位失之交臂,但她什么也做不了,因为这命运是夜若怀替她安排下的,他是她的阿耶,更是这岺朝的皇帝。
“昭宁,领旨。”
她的声音平静得出奇,甚至眼角的泪就挂在那里,再也落不下来了。
“别怨我,这是一个帝王最大的无奈,这四面空荡荡的皇位,象征的不只是权力,更是欲望,是桎梏,而我终于要解脱了。往后的日子,我将成为那万家灯火,继续守护着这片土地,守护着……你。”
夜衾潺的脑海中闪过一个记忆片段——
那时候她还很小,与夜若怀共登城楼时便为那夜里的万家灯火所吸引。那时候的她尚读不懂他眼底的无奈,却清晰地记得他对她说过的话:“每个天家儿女,既受了百姓跪拜,自当守护他们幸福,即使你要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我们的宿命,就是为那万家灯火长燃不熄耗尽最后一滴血,因为,那是我岺朝的命数。”
回忆与现实重叠,夜衾潺的神情晃了晃,眼角的泪终于落到了地上。
夜若怀慈祥地看着她,那一刻,她感受到了儿时的温情:“衾潺,我说这些不是为了乞求你的原谅,只是我心里一直念着,这一辈子,终究是亏欠了你,为了这个国家……害了你……”
“昭宁,不恨,亦不悔。”
夜衾潺行了大礼,而后默默起身离开。她终究不愿以夜衾潺的名义原谅他,哪怕她从未想过要坐上那个位置。
“如果有一天,事态到了无可转圜的地步……昭宁,请你一定将那件事告诉惹尘。”
夜衾潺的脚步顿了顿,站住身子却不愿转身,夜若怀看见她的手渐渐攥成了拳。
“这不是你的错,这种痛苦也不该由你承受,我本该早些将它公开,只是……”
“就算我死了,旁人也不会知道,只要能守护她,我可以放弃一切,甚至是——岺朝。”
说完这句话,夜衾潺再没有停留,推门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