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国五百八十八年,夏王默连恪死在了中宫,经巫医鉴定,是死于突发性顽疾,至于那顽疾究竟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自是不可能知道的,因为那巫蛊本就是无色无味的,不然也至于当初的老夏王丝毫未察觉。
“夜衾潺你这个贱人,为什么要害死大王!你最好是杀了我,这样我就可以化成厉鬼,夜夜守在你的床边,向你索命!啊——”
阴暗的囚牢里,女人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在囚牢的最深处,一个全身赤裸的女子被巨大的铁索穿过了锁骨,铁索的另一边深深嵌在墙里。在她流血的锁骨的铁索上,还穿着一条生锈的铁链,而这条铁链的另一边,正握在夜衾潺的手中。
夜衾潺的眼神冰冷,猛得扯紧了手上的铁链,那赤裸着身子的女子的锁骨处立即涌出了大量的血,她的嗓子也有些哑了,再发不出凄厉的惨叫,只能狼狈地喘着粗气。
见状夜衾潺缓缓起身,用指尖勾起了她的下巴,露出了凌乱发间的那张扭曲的脸。
是乌曲络纹。
“本来我是不想这样对你的,只要你乖乖等到望痕登基,我自会厚待你,可你偏偏要拿望痕威胁我,叫我不折磨你都难呐。所以,你怨不得我。”
乌曲络纹眼底充斥着怨恨,死死盯着夜衾潺,忽抬手想要掐住她的脖子,夜衾潺却像是早已料到一般,嘴角露出一抹不屑,一把揪住了她锁骨上的铁索。
沙哑的叫声响起,夜衾潺的眼中却流露出了兴奋。一个侍卫轻轻走近她身边,附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夜衾潺眼底闪过一点沉思,起了身。身下乌曲络纹不断喘着气,夜衾潺向那侍卫说了句“把她的脚筋挑了”后便顾自己离开了。
身后是乌曲络纹刻毒的咒骂,夜衾潺却连脚步都没有停顿一下,只向着外面走去了。
无心之人,不懂怜悯,更不会心痛。
城墙上的风很大,夜衾潺迎风站着,目光却越过漫漫黄沙看向了故乡的方向。风吹开了她头上的斗篷,楼倚看着她藏在斗篷下的齐耳短发被风吹乱,心头莫名涌起了一点悲哀。自小受了礼教的长公主如今也自行削了发,楼倚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无非是在向世界宣誓自己和过去决裂的信念。
只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当真可以做到杀死自己吗?
“你杀了多少人?”
“记不清了。”夜衾潺的眼底有雾,叫人看不清她的神色,“太多了,无辜的、罪有应得的,都被我杀了。有的是借刀杀人,有的是下药毒死,也有的是直接用刀捅死的。”
一番话听得楼倚毛骨悚然,看向她的眼神也变得愈发不定了,只听他不自觉就说道:“你好可怕,你还是我当初认识的那个长公主吗?”
闻言夜衾潺却放肆地笑了:“哈哈哈,长公主?!早死了!你忘了,是陛下亲手杀死了她,就在那座金碧辉煌的乾平宫里。要不是他,我也不至于活成现在这副连自己都讨厌的样子。”
楼倚看着她的手在身下缓缓握成拳,本想着向她解释,但话到了嘴边却又被他自己生生咽了回去。到了最后,他只是轻轻说道:“长公主……”
“我早就不是长公主了,现在你面前的,只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她的灵魂,早死在了那年的乾平宫里。”
楼倚久久看着她孤独的背影,心底忽升起一股悲凉。轻轻叹了口气,他痛苦地闭上了眼:“我不管你是谁,我只知道,你是夜衾潺。你骗得了别人,你骗得了自己吗?你放不下的,你只是骗自己说那是仇恨,但如果当初你没有爱过,现在又怎么会恨呢?”
闻言夜衾潺也闭上了眼,眼前飘过多年前的桃花瓣,心中却止不住得苦涩:“爱过,也恨过。”
“长公主,放过乌曲络纹罢,也放过你自己。”
“不可能。”夜衾潺缓缓睁开了眼,语气坚决。
她不可能放过乌曲络纹,当年就是因为她,楚寻才会受那样严重的伤,就是因为她的穷追不舍,南儿才会死,她一辈子也不可能原谅她。说到底,她的心事还是被楼倚说中了。
爱了一辈子的人,想来应是刮骨也忘不干净了罢。
“我恨她,所以她必须死。”
一声幽叹从楼倚的口中吁出,那个楚寻不让他说的秘密,他最终还是守不住了:“如果这份恨是因为陛下,那这件事情,也许长公主应当知道。当年你被困东宫时,是乌曲络纹救了你。”
这句话如平地惊雷,在夜衾潺心中激起轩然大波,她的眼底渐渐浮起了不可置信。
“如若没有她暗中相帮,别说是逃出明华城,你和陛下怕是连东宫也离不开。你只知陛下替你挡下了一箭,却不知道在那之后乌曲络纹就下令停止了放箭。只是因为……她也是真心爱着陛下的……”
爱……
多么悠远的事情了,她夜衾潺,最终是错了。一生的爱又算得了什么,她甚至比不得乌曲络纹的坦荡。
心头空荡荡的,夜衾潺忽然想放肆地哭一场了。蹲在城墙上,她将头深深埋在自己的膝间,哭得像个孩子。一抹血丝顺着嘴角缓缓落在膝上,和着她的泪,印成了永远不会褪色的朱砂痣。
“她关在囚牢的最里面,你若是想,不妨去看一眼。”
闻言楼倚明显松了口气,轻轻向夜衾潺行了礼便退了下来。城墙下,夜悄安静地站着,岁月在她这里似乎凝固了,这些年她似乎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从不曾改变。她的眼底,永远不露喜怒,深邃得似满天星辰。
听到声音后她偏过了头来,见是他,嘴角露出了一抹微笑,那一刻,楼倚在她的眸中看见了星光。
没有说什么,楼倚也向她露出了一抹微笑,就像是从前还在岺朝时那样,他轻轻说道:“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夏国五百八十八年,默连恪的长子默连恭登上了那个鲜血染就的王位,成为了新一任的夏王,次年启用年号天初,夏国五百八十九年,也就是天初元年。随后王太后夜衾潺便将当初岺朝的礼仪制度在夏国大面积地推广,并亲自选拔良将,操练兵事,积极对外发展商业,促进夏国走出战争的阴影。
在她统治的前期,夏国的国力迅速恢复到了战前的水平。
欣欣向荣之景不断在夏国的土地上蔓延,但没有人记得,在默连恭登基的红绸下,那个骄傲了一世的女子自尽在了昔日的王者灵前。她曾背叛过他,但最终她也用自己的生命还清了这一世的孽债。
来生,不见。